我生也有幸,学也无涯,赶上了女性称谓的大变化。刚开始还叫同志呢,某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就时兴叫小姐了。
我对一些老名词很难忘怀,不仅仅因为它们叫惯了顺口,还因为它们代表的那些事情已跟我过去的生活连在一起,无法分割了。譬如一管女性叫同志,我就往往想起女突击手,女售货员(目光严厉、说话噎人的那种),女红卫兵,女知青,女社员,女赤脚医生,女闯将,女革命群众,女革委会主任……无庸置疑,这其中肯定有女坏人,但按我们中国流行的说法,她们绝大多数还是好人,即使出点儿差错,仍然是好人,有历史局限性的好人。
我自认,我也是历史局限性的好人。我的历史局限性表现之一,就是不喜欢小姐这个称谓,总觉得它太陈腐,像一支残破的钗头凤,一双褪色的绣花鞋,一副过时的夹鼻镜,一张裂纹的老唱片。不料别人并不这么看,他们叫起小姐来朗朗上口,稀松平常,跟以前叫同志差不了多少。渐渐我有点儿适应了,也准备随大流,改口。
我第一次叫小姐,叫的是一位卖咸菜的妇女,我这边怯生生地吐出那两个音,脸可能还有点儿红,可人家那边并未觉得不妥,叭,一截腌黄瓜就压到了秤盘上。“谢谢小姐!”我胆子一大,声调随之提高不少。
改口之后,根据惯例,我主要管年轻的未婚女性叫小姐。有时结婚与否不容易判断,就不判断,但凡年轻点儿的我都叫小姐。这些小姐分布在社会各界,从事着崭新的事业:女导购,女推销员,女招待,女律师,女老板,女保镖,女秘书,女策划,女歌星,女模特,女主持人,女消费者……多么新颖别致,富有时代气息!
而昔日那些女同志已经老了,不大在街上露面了。即使露面,你总叫同志人家也不乐意。如果她们知道,现在有些同性恋管圈里人也叫“同志”,她们会更不乐意。
那么,叫什么好呢?叫师傅太粗,叫“哎”太没礼貌,叫女士太酸,叫夫人更酸,没辙,稀里糊涂,也叫小姐吧,一叫,还真有答应的,嗓音苍劲眉眼舒展,透着慈祥,透着喜欢。人哪,谁不愿意年轻?花季时没赶上下雨,恋爱时又总念语录,老了老了赚一声小姐,恰如一道霞光射过,心里甜着呢。女人如此,男人也不例外。一天晚上有个外乡人问我:“老大爷,上前门怎么走?”我这个气啊,当时脸就拉下来了,我长得再老,也是精壮汉子一条,凭什么呀你?越想越气,险些把他支到德胜门。
后来我就出国了,在海外呆了几年。回来后没几天,就让人来了个大窝脖儿。事情是这样的,我在一个公共场合,刚刚管一位姑娘叫了声小姐,她就毫无来由地火了,恶狠狠地叫嚷:“我不是小姐,别管我叫小姐!”
我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想,我这么善良,也没得罪你呀。
事后经朋友点拔,才知情况有了新变化——
如今,管那什么不叫那什么了,叫小姐。
(史明摘自《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