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凤阁
一抗洪夜村长风流事
这是龟首村抗洪最关键的一个夜晚。天黑,对面不见人。偶尔,有闪电的巨手撕开那厚厚的云层,随后是轰天震地的巨响,雨大如注。
有一个身着黑色雨披、脚穿黑色雨靴的人,在村头泥泞的路上徘徊。借闪电之光,看得清那脚卸歪歪扭扭,刚刚抬起脚,就留下一汪汪明明亮亮的水。村长牛德的心情是复杂的,如塞着一团乱麻。他已经是第三次开开这个柳条别成的院门了,然而他还是把它关上了,院门前留下他纷乱如麻的脚印。
这与以往的牛德大不相同。以往的牛德办事果断,快刀斩乱麻,嘁哩喀喳。可是,今天他却拿不准该去不该去。他妈的,老了,是自己老了?他摇摇头,不是,我的心是年轻的,我现在的欲望告诉我,我的身体是年轻的。还是这娘们儿的脾气秉性没摸透,不敢贸然行事。可是这娘们儿的那双眼睛,夺魂慑魄啊,老在自个儿眼前笑。他妈的,过去咋就投注意到呢。
牛德想到的那双大眼睛是长在大罕媳妇儿脸上的。白天,县里乡里来人查洪灾,村里人大多都撤走了,上哪儿吃饭呢?屯长说,去大罕家吧。洪水前一家人到草甸子上躲计划生育手术队,洪水来了才回家,还没来得及撤。
坐在大罕家的餐桌上,牛德一搭眼就看出大罕和大罕媳妇不般配,便走了神。猜度像大罕那样的小体格如何能骑了这匹高头大马。这娘们儿性欲极强,瞧那双眼睛,要多水灵有多水灵!
还是老式的炕桌,已经是红里透亮,木纹清晰可见。大罕媳妇,小鸡炖得极好,加了本地采的蘑菇,鲜亮可口,本地鸡炖得骨头酥了。干部们大口嚼着,嚼得嘎吱儿嘎吱儿响。酒是本地小烧,纯粮酿就,满屋酒香。
吃得高兴喝得高兴,惟独对大罕家的环境不满意,就看这炕席吧,大窟窿小眼儿的,一个干部不小心,手上还扎了根刺儿,疼得直咝哈,说:“牛村长,这家该给点;儿困难补助。”
两盅小酒下肚,好色儿的牛德又撩起眼皮儿,瞄了大军媳妇一眼。大罕媳妇也正用崇敬和谦卑的眼光看他。这一对视,牛德心里火燎燎的,好家伙,这娘们儿的眼睛撩人呢!牛德笑笑,大罕媳妇也笑笑。牛德的心醉了,冲大罕媳妇说:“过几天,洪水退了,你去村上,照顾你们百八的,买领好炕席,看把干部的手都扎坏了。”
牛德出口就是百八的,大罕媳妇心里一热。看看村长这人多好,和蔼可亲,多体贴民情。心里就怪起大罕来,鸡巴毛不是,一辈子也说不明道不白。早跟村长说说,咱家情况特殊,生了三个小丫蛋,冲村长这样的为人,一说一笑,也不一定就罚咱们。心里一热,脸上飘上一朵红云。她为牛德夹了一块鸡肉,讨好地看了他一眼,端盘子到外屋盛小鸡蘑菇去了。
牛德假装啃鸡骨头,眼光跟着大罕媳妇跨出里屋门槛,故意压低声音说:“郑大罕好福气啊,娶了这么白胖的媳妇,一朵花插在薄地上了。”他知道这话大罕媳妇能听见,他就是想让她听见。
大罕媳妇真听见了,心里一喜,村长冲干部们夸自己呢,村长真不像大伙传的那样恶,那样不好。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抓机会,乘他乐呵,把罚款的事说说,他心眼儿顺,没准能成了呢,不就是他一句话吗?
牛德想到外边上厕所。大罕家是两间小屋,外屋靠西侧盘个灶,灶与过道就不宽了。大罕媳妇正撅着屁股在那儿盛菜。好肥!中德故意用腰蹭了一下,下身便有了涨热之感。大罕媳妇儿没理会儿,一边盛菜一边对村长笑笑,然后放下盘子,送村长到门口说:“西侧房后就是厕所。”然后说,“村长,有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牛德停住步,回头看着她,说:“有啥可当说不当说,说呗。”那眼神里尽是鼓励。“我家生了三个丫头片子,老挨罚,这家里大罕熊熊的,哪儿有钱啊!”“过后再说吧。”牛德说毕,见大罕媳妇定定地看他,又补上一句,“难是真难,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想想办法呗。”
大罕媳妇心里更热了,热热地看了看村长,满是感激之情。
这就注定了村长牛德今晚的桃色行动。吃罢饭,大家喝多了,说了一些疯话,无非是议论这大罕媳妇,长得如何如何白,屁股如何如何大,也有的说,坝上的那个大罕可无法比了,又矬又瘦又黑,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守花枝。说着疯话,有的提出去段上看看。牛德说:“不用,看现在亮瓦晴天,没事。再说有我呢,你们就打一会儿‘五十K,睡觉吧。”
十一点多,牛德见干部们都乏了,困了,安排他们睡下,就想去大罕家。开开门,冷风爽面,眼前漆黑,这才又回屋穿上雨衣,直奔大罕家,走到半路,随着一声炸雷,雨如倾盆。到了大罕家门口,他又拿不定主意了,进不进屋,那娘们儿不同意咋办?冲那娘们的眼神儿可是差不多,凭自个儿的经验认定也是差不多,何况她还有求于我。可是万一呢,他彷徨、徘徊。可是太罕媳妇那双眼睛,那肥肥的大屁股却在黑暗的夜里在他眼前闪着,晃动着。
二堵洪水大罕成了“英雄”
罕见的大暴雨鞭挞着龟首村的土地,洪水嚎叫着泛着白沫喘着粗气,硬要从坝身上撕开一块口子。
民兵们都在大坝上,扛沙袋,打桩子,抛草袋……这场特大的洪水正在考验着龟首村人的意志。
大罕身体瘦小,体格不好,但人细心负责,被村人安排查险。他穿着塑料雨衣,手持电筒,哈着腰,低着头,尽心尽力。身上都湿透了,冷得有点儿哆嗦。
七月,从松花江分出的支脉呼兰河暴涨,洪水像几千头牛嚎叫着,吞没了草甸,吞没了柳梢,十几里宽的坝里白亮亮一望无边。居于坝下的龟首村面临危急。
大罕从草甸跑回来,没来得及到家,就投身到抗洪中去了。
这大罕家人丁不旺,到了大罕这辈子已是两代单传,“千亩地里一棵苗”。大罕妈那会儿,生一个是女孩,生两个还是女孩,一气生了“七仙女”,到第八胎才勉勉强强生出个大罕。生下来时像个大耗子似的,叫唤声也不亮,嘎呀嘎呀的。大罕妈愁眉苦脸地告诉接生婆,“扔了吧”。接生婆一提搂两腿,笑着说:“老妹子,是个带把儿的。”全家人哗然。大罕妈盼他长出男子大汉的模样,给他起了这么个雄壮的名。可是,不管全家人怎么企盼,大罕就是长不雄壮。不高点儿的个头,巴掌大的小脸,小眼巴叽的,走路都怕踩死蚂蚁,说话蚊子声蚊子气,女孩子味儿十足。那年为了让下辈子生小于,续烟火,大罕妈好钱花了五千多,为大罕娶了个大屁股能生小子的白胖媳妇儿。说媳妇儿拉的饥荒,直到七女嫁出去,才算把窟窿堵上。
这大罕媳妇身高马大,白白净净,发面馒头一样。且屁股奇大,小磨盘一般,走起路来直扭。结婚那天,有人逗大罕:“喂,小心点,别让媳妇儿憋口气,把你造棚顶上去。”
“这可是生小子的相,”屯里人都这么说。然而,不知是大罕家支脉不旺,还是大罕先天阳气不足,大罕媳妇儿一连生了三个崽儿都没把儿。全家人急红了眼,一听到计划生育,都火冒钻天,倾家荡产宁可受罚,也还想要一个接户口本传宗接代的。
大罕平肘细心惯了,村里派他查险情,他一丝不苟。方才,他发现“处坝基漏水,立刻报告给民兵连长。连长指挥民兵抬来木头,在里坡打上桩,抛进草袋。然而,水流木猛,草袋扔进去就被冲走了,连长挑了十名会水的青年民兵,入水底摆草袋。八月下旬,水凉了,而这洪水更是格外地刺骨。民兵们每人灌下一口白干烧,跳下水,接过岸上递过来装沙土的草袋子,又一口气沉到水底,把草袋准确地按在桩子下边的坝根上。
“连长,不好了,这坝又打出了洞。”民兵们刚刚撸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听到大罕声嘶力竭地,大喊。人们觉得第一次听到大罕的声音这么大,这么出奇地吓人。大罕喊完,见水涌出,也顾不得什么了,他一纵身跳入水里。人们也陆续跳下去,一道人墙,洪水拍击过来,遇到这特殊材料筑成的墙体,也无可奈何地减缓了速度。
不甘退下去的洪水,又一次翻滚着冲来,不情愿受到束缚和阻拦,然而,在龟首村人面前,又一次驯服了。
大罕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人们喊破了嗓子,沉到水里寻找,都没有。一瞬间,大家明白,大罕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一个沉默了一生的人,在关键时,刻,一声吼,竟成了他一生最响亮的音符,他在闪电中那么勇敢地一纵,竟成了他一生中最雄壮的身影。大罕,你这是真正的男子汉形象!
三她感到遭受了污辱
大罕跳人大坝那会儿,村长牛德正在大罕媳妇的被窝里。
村长牛德,高挑个儿,好色,对女人脾气摸得透,加之手中权力,想得到的女人无一逃得脱。
牛德在大军家柳条大门外徘徊那会儿,忽然雷声大作,雨如倾盆,雨注打着旋儿裹住了牛德,难以站稳。他猛地打开柳条大门,走到外屋门前,从没有玻璃的门窗里伸进手,摘掉门挂钩,在外屋脱掉雨衣雨靴外衣,放在锅台上。这才进得屋来,挤到炕头上暖暖身子。大罕媳妇还在梦中,牛德就实实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开始肘,大罕媳妇儿还用手去搂他的腰,身子不由自主地贴紧他。这更刺激了牛德的情欲。
渐渐地,大罕媳妇醒了,她感觉诧异,用手一推,哪推得动,这才问;“谁?”
牛德小声说:“我。”
“你到底是谁?”大罕媳妇拼命地挣扎。
“还投听清?”牛德死不放手。
大罕媳妇这才听出是村长的声音。她吓得失了声,手还在推着牛德,她说啥也没想到村长会这样,会有这样的牛胆。
“这可不行呀,别看大罕瘦小,蔫巴脾气可厉害了,他要碰上,敢杀了咱们。”大罕媳妇说。
“放心吧,段上正紧,他不会回来,再者说,我就是现在下来,你我也有了这码儿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木已成舟,生米已成熟饭。”
大罕媳妇感到委屈,轻轻地哭了,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村长,你坑了我。”
牛德趴在大罕媳妇儿耳根说;“今天一见到你就喜欢得不得了,就盼着这事,咱俩,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牛德一边说,一边使劲儿地搂着大罕媳妇儿。
大罕媳妇儿知道拗他不过,又想到他说的也在理。他是一村之长,自个几家还有事相求,再说吵出去,这事对谁也不好,就闭上眼睛不吭声了。可是,哪容得她稳下神儿来,这牛德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不一会儿,大罕媳妇就禁不住哼出声来,心里想,跟大罕大不一样,比大罕舒服!牛德从女人贴紧他的感觉里,想到,这匹高头大马、被他驯服了。事毕,唠了许多话后,大罕媳妇竟说出这样的话:“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尝到男人的滋味儿了。”并有意表示,还要一次,怎奈牛德白天应付事太多,已觉十分疲劳,呼呼入睡了。
三点多钟,外边闪电抖擞精神,雷声再振雄威,雨泼水般打在窗棂上,俩个人都醒了,看着三个孩子睡得正香甜,又相互纠缠了一番。
两个人唠了许多,大罕媳妇很激动,临走再三叮嘱:“你个当官的,可不兴一转身就忘了我……”
四坝坡上堆起一个衣冠冢
暴雨停了,东方地平线上一轮火缸的太阳一跃而起,大地被涂红了,百里长堤被涂红了,浩浩荡荡的水面上也燃起一团红红的火焰。
龟首村的民兵都来了,默默地肃立着。人们在大罕死的地方埋下了一个衣冠冢。人们估计,大罕的身体可能被拱水卷进了大坝底下敞开的口子里。说那往外冲的洪水厉害呢,比长牙的野兽还猛,卷进口子里的大罕尸体不会是囫囵的了。村长牛德执意要挖开大坝,一定要把大罕的尸体找到。最后,还是大罕的母亲一锤定音,不找了。经村里研究,就同意了大罕妈的意见。也罢,就让大罕的身体筑在宏伟的大坝里吧,让他为龟首村永远阻挡水害。一个卑微的人,一瞬间写出了惊天动地的诗篇,广播、报纸都相继介绍了他的事迹,大罕,抗洪英雄!
省电台记者来采访,追寻太罕的足迹,他在寻觅英雄生前的闪光点。龟首村人引以为骄傲,然而,谁也找不出大罕以往高大的形象闪光的语言。
龟首乡抗洪大会是在洪水撤后十天召开的。人们到龟首村看了抗洪现场。特别是看了大罕壮烈的地方后,回到了乡政府礼堂。礼堂上空飘展着五彩缤纷的旗帜,两侧挂着醒目的标语:“向抗洪英雄学习!向抗洪英雄致敬!”会场正面悬挂着会议横幅:“龟首乡抗洪表彰总缩大会”。
乡书记用手指弹弹麦克,麦克发出嘭嘭的回音。书记让大家肃静下来,然后问:“牛德同志,你们村来齐了吗?”
牛德仰着脸:“全来了。”
“郑大罕同志的家属到投到?”
“还没有呢,我们派大车去接了,她死活不来。”
“不行,还得派车去接。”书记告诉宣委,“用我的车去接。”
十点钟,乡书记宣布开会,他很庄严地说:“抗洪英雄郑大罕的妻子于洪英同志马上就进入会场了。”只见她披红挂绿地走进了会场。“全场起立。”
“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是谁带头喊起口号,口号声震天动地。
大罕媳妇真地不想来,然而,宣传委员跟她说,她不参加会,会就不能开,乡书记亲自来接。她实在拗不过,就跟着来了。她第一次见过这场面,加之心里有憋屈事,有一种欲吐还吐不出的感觉,这感觉压得她胸部要炸开一样。她头重脚轻,眼花缭乱,晃了几晃,多亏宣传委员搀扶她,不然英雄的妻子就会摔倒了。她走上主席台,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到嘴里全是咸的。
乡书记讲完话,便由龟首村村长牛德介绍抗洪的英雄事迹。
“水涨得好凶,我们龟首村人饿死不倒槽,冻死迎风站,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连续作战精神,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洪水斗其乐无穷!半夜三点,雨倾盆而下,洪水如猛兽一般横冲直撞,郑大罕同志发现了漏眼,他跳了下去,村干部跳下去了,共产党员跳下去了,我们组成了一道人墙,洪水,在我们面前退却了……”
掌声,口号声。
大罕媳妇偷着瞅了瞅牛德,大萝卜脸,不红不白,且情绪激动,仿佛当时他就在抗洪现场,如临其境,如感其情,说学习,说致敬,他不谦虚地摆摆手,
看不出半点儿内疚。
乡宣传委员宣布了抗洪英雄的名单。
“郑大罕。”
大罕媳妇听到大罕的名字,五内俱焚,晃晃地站起来,又忽地坐下,乡书记捧着奖状送到她面前。她用手抚摩着,泣不成声。
“牛德。”
牛德站起身,扯了扯衣襟,腰挺了挺,向主席台鞠了一躬,双手接过奖状,高高举过头,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不是人!”大罕媳妇斜了牛德一眼,心里骂了一句。
牛德洋洋自得。人这玩艺儿,就是个命,时也,运也,洪害关键时刻,我牛某不在现场,娘们儿搂了,桶也享了,今儿英雄也当了。他看了一眼那大屁股娘们儿,哭那熊样,今后啊,哈哈……他打心眼儿里乐。
五能有百次的想法
大凡人在世上都做不得亏心事,大罕媳妇就觉得她做了一件最大的亏心事,龟首村最难心哭得死去活来的要数她了。大罕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不仅仅是痛哭的压力,还有精神上心理上的压力。大罕死是三点多钟,四点多钟通知她的,那会儿,东方刚刚闪亮,牛德刚走。她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她想到三点那儿会正和牛德干那事。心忐忑不安,忽悠好几忽悠,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呀,对我们的惩罚啊!不然,怎么偏偏就是那个时候大罕走的呢?她闭上眼睛不敢直视亲人,不敢直视乡亲,不敢直视自己的孩子。我对不起大罕,对不起他啊!她哭,拼命地哭,想用泪水冲洗她的伤口,她想到哭死才好呢,哭死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了。然而,她还是醒来了,三个孩子,一窝小燕嗷嗷待哺地看着她,她的心碎了,她想到自己活不起也死不起!
大凡活在世上的人也不尽像大罕媳妇一样的心理,坏人干了坏事,有时也觉得自己有缘由才干的,牛德就是这样的人。大罕的死对于他没有一点压力。不到半个月,他那颗邪心又活了。他想到那小磨盘似的下身,想到她完事后的馋样儿,他想,他该去照顾照顾那寡女人了,他不照顾谁照顾。她曾告诉她:“当官的,别一转身就忘了。”他想,大罕刚死,还是晚去几天吧,可是又一想,只有去,才显得他对她的关心。这两种想法,推来推去,像有俩牛德在做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事。一个说,再等两天,对,再等两天,另一个说,实在等不了,等的滋味儿不好受啊!一股情绪从腿部向上滋生,我去,我就去。
夜漆黑,村里的狗一声两声地叫。远远近近,都是静。
牛德一边走,一边想,死了好,死了好,他从此就要常走这条路了,他可以独霸这个女人了。对于牛德,一个女人和他干过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况且,她的男人死了,他想到走进屋时,大罕媳妇扑上来的劲头,她一定得哭,一定是趴在他的肩头上哭,他要安慰她几句,他要吻她,给她雨点般地吻,让她哼哼叽叽地瘫到自己的怀里,像有了靠山有了亲人。心乐了,他不自觉地哼起了东北二人传:“……悔不该斩了丑鬼杨范啊!爱上了小将名叫薛丁山。三请张生来赴宴,四顾无人跳粉墙……”乱七八糟。忽然想到不能这样唱,别人听见怎么办?
牛德来到了大罕家,久违了,他在心里说。可是他碰到的是一扇紧紧关闭的大门。他去摸摸没玻璃的门窗,玻璃已经镶好,像过去轻易摘开门钩已不可能了。牛德急得猴挠心,他壮着胆到窗前去敲窗户。却听到一声比一声高的暴骂:“谁家的狗扒门?”
牛德想,这娘们儿疯了,疯了可惹不得。要是让西院她婆婆听到可惹事了,大罕妈土改时当过村妇女主任,说话有劲儿,在屯里有威望。他害怕,走了。
过了几天,牛德又去了,门还是关得严严的,牛德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儿啊。臭娘们儿,你清白啊,你骚起来比谁都厉害!终于有一天,牛德找机会进了大罕家。
三个小女孩一溜儿躺在炕上,睡得很香甜。牛德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说:“我寻思大罕刚死,也没好意思来,你生气了,其实啊,哪天我都在想你。”
“你别想我,”大罕媳妇一边说,一边已经蹬上了裤子。
牛德想,咋了,生我气了,是为答应照顾的一百元钱没给,于是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放在炕上。
“拿回去,”大罕媳妇儿想撕了,又没舍得撕,硬硬地抛了回去。
“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牛德去抓大罕媳妇儿的手,想给点温存,“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全力而为,还有这三个孩子。”
可是大罕媳妇儿不容分说,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你走,快走,不然,我要喊人了。”那话语是不容分说的。
牛德太气愤了,他这些年没碰上过这样的女人。在女人面前,他基本上是想怎么就怎么的,靠他的权力,靠他的能力。他想扑上去,来个硬上弓。
大罕媳妇警觉性很高,猛地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剪刀:“别碰我。”月光下,牛德清楚地看到,明晃晃,亮铮铮,剪刀正对着大罕媳妇的嗓子眼儿。
“别,别……我们这种关系什么话不好说,”一向以应变能力强出名的牛德,今天显得笨拙了,说话结巴了,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打了败仗。
“你走,你快点走,”大罕媳妇话里不留一点儿缝儿。
“我走,我就走,”牛德怕·把事情闹大,从屋里出来,匆匆走进树荫遮掩的黑暗处,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走出好远,才敢回头,看一眼柳丝掩映的黑洞洞的门,嘴里骂了一句:“臭娘们儿!”
村里的狗高一声低一声地咬,谁家的大鹅也咯嘎咯嘎地呼应着。
六孽种是郑家根
“大罕媳妇儿你是想走道啊,怕孩子耽误你的前程,是不是?咱娘俩儿商量商量,我还能走能颠,我求你把他生下来,你该走就走,我侍弄大了行不行?”婆婆气得浑身直哆嗦,瘪瘪着没牙的嘴,说话也有点儿透风。
“妈,”大罕媳妇红头涨脸,“不是……”然而,她无法解释。
“啥不是,我这是亲眼见。可我对你说,这是老天有眼啊!大罕媳妇儿你就是在老郑家炕梢儿蹲一宿,你也是老郑家的人。”婆婆说着,两手一捧脸,呜呜地哭,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大罕媳妇儿,我知道你不容易,妈求你了,就求你这一次。”
大罕媳妇心如刀搅:“妈啊,你起来,起来吧。”
“大罕媳妇,你多咱答应我,我多咱起来。媳妇啊,你肚里有了咱郑家的梦生了,要是个小子,咱郑家就有后了。”
大罕媳妇一屁股跌坐在柴禾堆上:“妈啊,你起来,我答应你,答应你了。”然后,也是呜呜啕啕地哭。
婆婆见大罕媳妇儿答应了,两手一拱:“媳妇儿,娘给你磕个头,”说着,竟磕了三个响头,待她起来时,忽然失声喊道,“大罕媳妇儿,媳妇儿……”
大罕媳妇儿昏死过去了,满脸是泪。婆婆一时束手无策,把大罕媳妇抱在怀里,掐人中,捏手指尖儿,一阵折腾,嘴里还是失声地喊:“大罕媳妇儿,媳妇儿……”婆婆的泪一滴一串地落在大罕媳妇儿脸上。
三个女孩全傻了,站在一边“妈啊妈啊”地哭,屋里一片混乱。
浑浑噩噩的朦胧中,大罕媳妇听到有人叫她,她长出一口气,睁开眼,见自己躺在婆婆的怀里,嘶哑
地叫了一声:“妈。”
割秋地那会儿,大罕媳妇突然呕吐了,吃点儿东西全都吐出来。她索性什么也不吃,我看你吐啥?最后竟连胆汁都吐出来,又苦又黄。她慌了,以为得了胃肠炎,买了三瓶藿香正气水一气喝下,还是不管用。以往有个头疼脑热,吃片镇痛片,一挺就过去了,这回算赖身上了。昏昏一觉醒来,有想吃酸的心思,这才想到是不是怀孕了。犹如当头一棒,孽啊,孽啊,这孽根怎么这样容易种上了。
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她和牛德颠狂销魂的场面历历在目。
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大罕跳入水中的影子也历历在目。
女人,不管她是怎样的体魄,不管她是弱者还是强者,女人就是女人。碰到难心事时,最好的宣泄就是哭。大罕媳妇儿不敢当着孩子婆婆面哭,她偷偷地到埋葬大罕的坝段上,摸着人们为大罕立的那块抗洪英雄碑,呜呜地哭,哭得死去活来。
如今碑四处的青蒿荒草还是密密匝匝,蹲在那儿,外边人看不到。坟堆已被雨水冲出了沟沟坎坎儿,一些生命力强的草根又发出了嫩绿的芽芽儿。抗洪时留下的痕迹和喧闹的场面逐渐被流动的时间所淹灭。
“大罕啊,我对不起你,你就显显灵,报复我吧,让我跟你去跟你去啊!”她一边哭,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哭死过去了,又醒转过来,还是痛心彻骨地哭,“大罕,你活着时熊,死了还熊,你就不能威武一次,把我也接去。”她叨咕着,几次想一撞石碑了事,可是,家里的三个孩子呢?牵命的三个鬼啊,她又死命拍打自己的肚子。
从坝上回来,她不哭了,她铁了心,能种上,也就能弄掉。她从炕上蹦到地下,又从地下蹦到炕上,一有空就攀着门框打“提搂儿”。
“媳妇儿有了,”大罕媳妇儿最初的呕吐就惊动了心细的婆婆,她掐指算算,正是大罕死前那会儿有的。五十多天,该闹小病了,她乐了,祖上有德啊。从老头到儿子都没干过缺德的事,没干过对不起天地的事,老天有眼啊!婆婆很精心,有空就过来看看,还把卖鸡蛋攒的钱给媳妇儿送来,告诉媳妇儿想吃啥就买啥。可是她发现媳妇情绪不对,一天天哭丧着脸,眼睛哭得像个桃,脸色也不正,菜帮子色。她偷偷地问大孙女,大孙女说:“妈不知咋回事,老从炕上往下跳,还总打肚子。”这是咋的了?怕寡妇有孩子可耻?你怕啥,大罕才死五十多天,梦生是常有的事。是不是想“走道”,怕有孩子坠脚?今早,她见媳妇儿熬药,就跑过来,一看药里有红花,婆婆愤怒了:“怎么,真想打掉了?”于是,就发生了婆婆给媳妇下跪那一幕。
俩女人,一老一少,抱着痛哭。俩女人各有各的苦恼,她们都在为自己的难处哭。三个孩子,也全都哭,她们在为奶奶为妈妈的哭而哭。
大罕媳妇站起来,把盆里的药端起来倒进了灰堆,满屋热气腾腾。她看看婆婆:“完了,妈,这回你放心了吧?”
大罕媳妇儿也开始认了,为这孽种使了不少招,采取不少硬性手段,奈何这孩子生命力极强,在她身上扎下根。她偷偷地抓了一副打胎药,没想到,又让细心的婆婆好顿吵闹。婆婆说的也对,这是梦生,有啥可耻的。然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躲计划生育那些日子,在草甸上大罕有过那种想法,她都拒绝了。后来有了一次例假。与牛德有了那码事,例假就没来,不是牛德的孽根又是谁的!婆婆说,老天有眼,该着郑家有后,这话也对,他牛德敢来认么?对,如果是小子,大罕在天之灵也会欢喜。大罕媳妇儿也就心安理得了。
七她体会到寡妇难
大罕媳妇真地遂了郑家的愿了,生了个小子,而且,孩子长得大,一出生就七斤六两重。郑家人高兴了,婆婆侍候大罕媳妇非常细心热心,无可挑剔。
三十六岁的大罕媳妇儿生了孩子后,白胖胖,两个大油瓶似的奶子悠悠荡荡,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谁见了谁夸,这媳妇漂亮了。
二载春秋一晃过去了,孩子也能脱怀了。一个夜阑人静的夜晚,婆婆过来对她说:“大罕媳妇儿,你岁数不大,能找就找一个吧。”
“我不找了。”她倔强地摇了摇头。
“趁年轻,还是找一个吧,现下时兴。”婆婆劝她。
“不,我这不是很好。”她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同孩子头对头哞儿哞儿顶牛。
孩子咯咯地笑,她也咯咯地笑,仿佛她也是一个孩子。
然而,大罕媳妇的心情是复杂的。孩子醒着的时候,哭她闹她,她什么也不想,就那么沉浸在欢乐之中。可是,当孩子们睡着了,一切都静下来了,一些最烦人最恼人的事又来骚扰她。
她睡不着,眼睛瞪得溜圆,就是没觉。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体验和村长的切肤之情,这是她做女人的内心深处的感受。
牛德在那几年没少琢磨她,可是,去年在豆角地那次,使牛德这种念头彻底地断了。
八月,东北大平原上是一片庄稼的海洋,成片成片的大玉米、大高梁,起起伏伏,浩浩荡荡,让人想到了海。大罕媳妇的园田地里,种的是苞米夹豆角。苞米长得秆粗棵高,雄壮壮挺着棒槌般的玉米棒,让人想到男人的阳刚之气,豆角长得也好,蔓儿缠绕着包米秆爬到玉米梢上,豆角一嘟噜儿一串儿挂小刀儿一样。
大罕媳妇翘着脚跟摘豆角,包米棒子顶了她奶子一下,突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像牛德那玩艺儿,她感到这想法很好笑,又用胸脯蹭了一下那包米棒儿。
就在这时,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在垅沟里。她拼命挣扎,待看清是牛德时,就闭上了眼睛。
牛德一见得手,心里一喜,嘴里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就不信你那么狠。”一边坐下来,去触摸她的两只乳房。乳房已不丰满了,软塌塌地成了一对空空的皮囊,牛德心里一阵酸痛,“你啊,尽糟害自己,没有雨水的花,还能不谢吗,嗨,最难忘那个风雨夜啊!”他一边喃喃着,一边去解她的腰带。
是牛德的话刺激了她,还是他的手刺激了她,或者说都不是,是她的情绪变化得太快了。大罕媳妇儿猛地推开牛德,一跃而起,牛德吓了一个倒仰,然而,大罕媳妇没有掏剪子,而是跪在了牛德面前。“村长啊,你就饶了我吧,村里什么样的好女人没有,偏对我好干啥!村长,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命里不该有啊!”大罕媳妇儿磕着头,泪水也就流下来了。
牛德热辣辣的心一下子凉了。假如,大罕媳妇来硬的。今天,冲牛德的脾气,他不会放过她,他想她想得好苦啊,多少次寻找机会,今天才得到了。他曾设想过她多种反抗办法,也曾设想过许多制服她的办法。他知道她腰里有把剪刀,他要先把它夺到手……然而,她没有跟他来硬的。
“求你了,村长大哥,我寡妇扯业的,不容易啊,让别人知道,我咋活啊,你就放我一条活路吧……”
在大罕媳妇儿的哭诉哀求声中,牛德已经走远,只留下一阵唰唰啦啦地碰撞包米叶子的响声。
八血染孩子的路
晚秋,坝上坝下的草黄了,芦花白了,苦霜,已使荒草过早地失去了生命的绿。
一只寻群的大雁,在天空低一声高一声地泣血般地啼鸣。
九年闪逝而过,掩埋大罕的地方已看不出是坟包了,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发现,蒿草随着坟堆的走势,高出四围一头,在荒草的遮掩处,“抗洪英雄纪念碑”还露着一个尖尖,碑的右上角已经掉了一角儿。
夕阳如血,草甸上一片殷红。秋风滚过,荒草被按倒了又唰唰地站起。
碑前蹲着一个女人,不远处的坝根下,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岁月无情,过早地在女人头上留下痕迹。青丝霜染,皱纹纵横,只有那微微撅起的屁股还显得那么大。她放一卷黄纸于地上,瑟瑟发抖的手划着了火柴,火光一亮。
纸灰幽灵般飞起,女人满脸是泪。嘴里喃喃地说着:“你走了,清净了,留下我遭罪啊!啥也别说了,怪我自己啊……”
孩子还不大懂事儿,他喜欢这大堤,喜欢这野外的景色,脸上尽是稚气。他想到一首古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他不知道妈妈的忧伤,他跳进水里,全然不怕鞋湿了,折一只蒲棒,用手一撸,白色的蒲花随风扬起,“飞了,飞了,”孩子又去折第二枝,又第二次放飞了他童年的梦幻。
“孩子快来,给你爹磕头。”女人沙哑地喊。孩子还小,他怎么会知道妈的一颗破碎的心。“鞋都湿了。”孩子被母亲拽着胳膊,呱叽呱叽地走来,又被母亲按着头,冲着坟包磕了三个头。
“叫爹。”女人说。
“爹。”小孩重复着。
“叫爹收钱啊!”女人说。“爹收钱啊!”孩子重复着。
忽然,远处的夕阳里拧过来一个巨大的旋风,刮得乱草叶子在半空中翻滚。
孩子一跃而起,喊道:“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女人上前把孩子的嘴堵住:“别乱说,是你爹,你爹来取钱来了。”女人扑通跪地,双手合十,“大罕啊,我把儿子养大了,你把我带走吧。”
旋风越刮越烈,把纸灰全都抓起来,扬上天空。
“把我带走吧,大罕啊!”女人声音凄厉,精神已完全崩溃,似乎就要倒在地上,幸亏她一手扶着孩子,孩子是她不倒的支柱。
大罕媳妇心里的惆怅,心里的委屈能对谁说,婆婆,她不能说,娘家人更不能说。孩子小的时候,她对着孩子说,孩子定定地看她。她又说:“我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孩子还是定定地看她。慢慢的,孩子似乎理解了妈妈的心,开始会笑了,会说了,会哄妈妈乐了。
然而,就是在那个早晨。她记得清清楚楚,一抹朝霞从玻璃窗上爬进来,洒在孩子的身上脸上,她啊的一声,这孩子越长越像牛德,长瓜脸,尖下颌,皮肤白净细嫩。这是大罕媳妇最害怕的事,她掰开孩子的两腿,见孩子的小鸦也比一般孩子的大。这孩子活脱脱是从牛德身上扒下来的。心里有鬼,这鬼就在你眼前闪现,大罕媳妇又添了一块心病。
孩子八岁那年上学,学校的老校长,牛德的老同学,忽然把这话挑明了:“你啊,老妹子,可不是大哥逗你,大哥知道你的为人。这孩子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大罕媳妇儿的心卟咚卟咚地打鼓。
“像村长。你看看,这个头,这脸形,这下巴颌,哪儿都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罕媳妇儿脸像挨了一巴掌,火烧火燎:“别扯淡了,大哥。”
“真事没有谁说,假事说的人多。”大凡世上事情都这样。人们心里根本没有牛德和大罕媳妇的这种事,因此,也就敢说破了。
一次,牛德请几个老同学喝酒,酒至半酣,老校长忽然对牛德说:“喂,老同学,你有个儿子,你认不认?”牛德说:“扯淡。”“真的,长得与你小时候如出一辙。”老校长接着认真地说,“就是抗洪时死的大罕的梦生。”“谁?”牛德听清了,心“咯噔”一下,急忙岔开话题,“别扯了,别扯了,喝酒喝酒。”
老校长这人好嚼个死理,喝下一口酒,又说:“老同学,我可不是开玩笑.不妨带你去看看。”
其他几个同学也逗趣说:“老同学是个多情种,是不是又遍地撒籽儿了。”
“莫扯,莫扯。”牛德举杯喝酒,众人皆哗然大笑。
然而,这次玩笑,使牛德已死的心又复活了,他无意再迷恋大罕媳妇的情欲,而是把心放在了那孩子的身上。
第二天早晨他就去学校看那孩子。早操刚散,校长把那孩子指给了他。早晨的太阳那么有活力地照在校园里,孩子们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活动。那孩子就站在操场上的一排小白杨树下,瘦瘦的个子,白皙的长脸,尖下颌,抬起头,一双眼睛看他抛出的纸飞机。走近细看,牛德看到孩子的眼珠很黑,很活。那孩子突然往起一跳,去接那旋转回来的飞机。看着八年前风雨夜的杰作,牛德惊得目瞪口呆,他在心里嘀咕:八年了,八年了,孩子这么大了,过去怎么就没想到呢?他眼圈儿一热,真想冲上去,抱起那孩子亲亲。然而,理智的闸门牢牢地闸住了他心中欲起的狂澜。
“像不像,老同学?”老校长问牛德。
牛德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点儿影子。”
牛德的心系在这孩子身上了。这是我的孩子,没错!看他穿的,看他的菜青色的脸,就知道,他穿的不好,吃的也不好,我该死,我怎么早就没想到呢!自此,牛德每天一有空就去路边、村头看那孩子。有时,牛德和孩子们一起走,问这儿问那儿,然后再拐上别的路。
他听到那孩子问别人:“这老头子是谁?”
同行的孩子说:“别小瞧他,村长。”
“村长,村长就这熊样啊!”
牛德心里一阵剧痛,他要知道是我做的,他能说这话嘛?他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看得眼睛发直。有时,他想给孩子些钱,一想不成,让他妈发现了耍起脾气来不好办。有时,他就买点糖果、糕点给他们一路走的同学大伙吃。
时间一长,牛德和孩子们混得熟了。有一天孩子放学回家,把糖分给姐姐,还给妈塞进嘴里一块。含着甜甜的糖,大罕媳妇儿忽然想起,这孩子从哪儿弄的钱?于是就问:“孩子,糖是谁给的?”“村长爷爷,他格外关心我们下一代。”
大罕媳妇把糖块一下子摔到地下,说:“吃别人家的东西不是好孩子,再可不许这样了,嗯!”
孩子第一次看到妈这样凶,话说得这样狠,并且扬起欲打他的手,孩子吓呆了。可是孩子很懂事,又撒娇地劝妈妈:“妈别生气,我再也不吃别人的东西了。”
大罕媳妇儿的心口堵了好几天,这牛德想干什么呢?
牛德没想到孩子在躲他,他给孩子们买的糖块,那孩子看看又还给他,说:“妈告诉,吃别人的东西不是好孩子。”牛德这个气啊,他于是找上门来:“大罕家的,难道这点儿寄托,你也不让吗?”然后又说,“大罕媳妇儿,我咋看咋寻思这孩子像我。”
“哪儿像?都一个鼻子俩眼睛。今后你少往这上想!”
“咱俩要是没有那个风雨夜,我咋也不能往这上想。”
“啥雨夜不雨夜的,最好你少提这陈年烂芝麻。”
“大罕媳妇儿,这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这孩子是我做出来的,我知道。”
“知道你妈个×,牛德,你再扯这套,我就告你强奸罪。”大罕媳妇几乎喊起来。
牛德胆怯地败下阵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牛德对孩子的思念愈烈。半夜时,他眼珠儿贼亮,怎么也睡不着,他想那孩子,想自己对不起那孩子。他又三番五次找大罕媳妇儿,一天晚间,他又跟大罕媳妇儿说僵了。
“这孩子像我,哪哪儿都像。”
“像就是?演毛主席、周恩来的演员像不像?能说他们是父子吗?”
“这孩子是梦生,就是风雨夜那天有的。”
“有什么?”一提风雨夜,大罕媳妇火了,“牛德,别自找没趣,操你妈的,坑了老一辈,还想坑我的小一辈?”
牛德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思子心切,或许是想斗败大罕媳妇,压住她的气焰,他竟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真也好,假也好,现代科学发达,一验便知。哪天,我弄台车,把孩子拉到县上去,验血就能整明白,是我的儿子,谁也无法赖掉!”
牛德临走抛下的话像重槌敲得大罕媳妇心疼。她一夜没睡,第二天她去了城里,找大夫一打听,牛德说得不差,她的心立刻让一扇磨盘压住了,一点缝儿也没有了。她想到,风雨夜的丑事要公之于众,唉啊妈呀,我可怎么有脸见人啊!她想到孩子若被验证是牛德的种,被牛德领走了……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办呢?大罕媳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就想到了上坟,想跟大罕说说憋在心里的话。今天上坟她是心里憋屈得没有缝儿了,对于牛德的苦苦相逼,她一筹莫展。苦啊,她保不住自个儿的名声了,苦啊,她保不住大罕的儿子了!她觉得实在是没有活路了。旋风来那会儿,她以为大罕真地显灵了。她闭上眼睛,思想自身全凉了,魂走了,可是睁开眼睛看看,天还是那么蓝,地还是那么远,一抹残阳还是那样红。
她在心里流泪,带着孩子往回走,心想,赶哪儿说哪儿吧。想硬让孩子验血没门儿!
忽然,从白杨林里蹿出一个人,是牛德。他笑嘻嘻地拉住孩子的手,说:“看这耳朵,这鼻子,这下巴……”他手里拿着他儿时的一张照片,牛德有点儿疯了。
孩子对牛德已有了一些感情,不错眼珠儿地看,听他罗嗦着什么耳朵、鼻子、下巴的。
“大罕媳妇儿你看这照片,你对比看看。”牛德见大罕媳妇儿没搭理,转过身又对孩子说,“你看看这张照片,像谁?”
孩子接过照片,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有点儿发黄,然而,牛德小时的形像还在,照片的艺术,把人永远定格在当年的岁月里。
“妈,这照片是谁啊?”孩子天真地问。
“孩子,像不像你?”牛德温和地问。
“像,真像,妈妈,你看啊。”孩子说。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牛德拼命地喊起来,“明天,大罕媳妇,我就带着孩子去验血……”
“血,村长爷爷,你出血了。”牛德连挣扎都没挣扎,就在孩子面前躺下了。他感到后心处有一种放射般疼痛地愉悦,眼珠一翻,看着大罕媳妇,“你……”头一歪,便呜乎哀哉了。
“血,妈妈,你怎么也出血了。”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草丛里的妈妈,妈妈胸前喷涌而出的血,在晚霞里是一种玫瑰似的红,湿漉漉的红。
一把剪刀扎在妈妈的胸脯上,胸脯淌着残阳般的血……
乡里的人,全村的人,公安局的人来了以后,村长牛德与大罕媳妇的事才彻底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