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八年,我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汹涌浪潮席卷着,从天津市下放到东北边陲的一个小村子——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科尔沁右翼前旗白辛格拉分社库力俄大队第三小队——石场屯。当时我的很多同学都下放去了生产建设兵团,据说那里的条件、生活环境要比农村好,但是我这个“走资派”的女儿没有去建设兵团的资格,只能“自愿”报名到数千里之外的内蒙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所在的知识青年小组是四女三男。为什么我们没有同别的知青组一样是五女五男呢?因为我们是那一批几万下放学生中被最后分配的一组,只剩下七个人了。只好“男女失衡”地被分配到一个知青点。
我们七人有个共同点:都是“革命年代”中“黑九类”的后代。
我们先是从天津坐下放知青专列,经一路长途奔波,到达乌兰浩特市,科尔沁右翼前旗革委会就在该市。旗里又派卡车将我们送到各自的落户点。我们在汽车上又颠簸了将近一天,才到达石场屯。记得时间是1968年9月19日,下了车我们看到山壑平地全被厚雪覆盖着,是一片耀眼炫目的洁白。一位同学惊讶地说:“我们这是到了‘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胡地了吧。”来迎接我们的李队长穿着臃肿的棉衣,嘴里哈着热气平淡地说: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二场雪了。我们听了不由得浑身一阵战栗,心想这儿的冬季肯定是寒冷而又漫长的。
我们落户的石场屯不算大屯子,也就二十几户人家。房子都是沿一条小河两边盖的,屯子分河东河西。三名男生被安排在河西李队长弟弟李二哥家住,知青的厨房也安在他家。四名女生住在河东宋大娘家,每天过河西来吃饭。生产队专门派了金大爷给我们做一日三餐,队里每天给他记8分工。李队长说金大爷是全屯烧饭做菜的顶尖高手,屯里来了领导、名人、贵客,都让他做掌勺大厨师。
这石场屯居住的人家都是汉人,其中以李、方两姓为多。据说他们的先人是从山东过来的,起因是山东连年遭受蝗灾,有李、方两位青年为生计所迫,踏上了闯关东的漫漫逃荒路。当他们懵懵懂懂地走到这儿时,发现这里三面环山,树林成片;一条不算窄的小河从山脚流来,穿过一片开阔肥沃的土地,虽然荒芜人烟,却是个适合勤劳人家居养生息的好地方。于是两个年轻人在这儿开山砸石,和泥做坯,在河边上盖起了两间房子,又在沃土上撒下从老家带来的种籽。到了秋天,收下的粮食吃不完,两人一合计就在此落脚安家吧。两人轮流回关里老家,接来了妻儿老小亲朋邻居。他俩建房时开采的很多石头没用完,散落在房前屋后,有个半大小伙子说:这里真像个石场。于是一个新村名——石场屯从此就顺嘴叫开了。
我们下乡第一年按政策是吃国家商品粮,由生产队派马车到八十里路以外的国家粮库拉回来;烧的是生产队的秫秸,随用随取,用量不限。金大爷的老伴来看我们时,很羡慕地说:你们吃、烧、住三大样都是现成的,日子过得多松心呐,可比我们年轻时强多了。想当年你金大爷领着我们从关里往这儿奔,那罪遭老了去了……她把我们当成闯关东的难民了。这也难怪,听说她从一九二几年落脚到这石场屯,就再也没走出过屯子,连公社都没去过。她不知道“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
到石场屯有一个星期了。金大爷每天早饭给我们做的是小米粥、玉米面饼子,中午饭是一锅玉米糙子饭,再熬一锅白菜粉条子或萝卜片粉条子,一到开饭还劝我们:可劲造!可劲造!意思是让我们下劲吃,放开量地吃。我们真正想吃的是李二哥、宋大娘他们家这几天都煮着吃的玉米棒子。看着人家拿着玉米棒子啃着吃,一股诱入的清香,馋得我们差点从嘴里伸出一只手来,可碍着面子,却又张不开嘴去要一个吃。
看着满山遍野的玉米田,我们几个馋丫头商量了几次,终于作出“决议”:去偷几个玉米回来煮了吃。
这天收工后,我们几个人磨蹭到一同干活的人都走光了,就悄悄地溜进了屯子边上的一片玉米地。
哎呀,没料到那秸上的玉米是这么难捭下来,用力拧了半天,又两人合捭一个。费了很大劲总算是捭下四个玉米。看看李立男的粉脸上已经被划出了几道血印子,张家琳的小辫子也给刮拉撒了,我们狼狈地逃回住处。
这一天我们睡得很晚,等宋大娘全家都睡下后,我们才悄悄地添水烧火煮上了这四个玉米。唉!煮了很长时间,我们尝了几次都还是不烂。实在等不及了,四个人硬是把这愣硬的老玉米吃掉了。
吃完了玉米,四个人并排睡在炕上,觉得满口生香,幸福得很。
第二天早上我们照常过河去吃早饭,发现除了小米粥和玉米饼子外还多了二大盆煮玉米。我们高兴得欢呼起来,每人兴致勃勃地啃了好多。这玉米可比我们昨天夜里煮的好吃多了,又嫩又香又甜,真是人间美味。
去上工的路上,知青组长邢桂忠告诉我们:“你们昨天晚上捭的是队里保营员李玉宝家自留地的玉米,那是人家留作玉米种子的。”我们听了似有所悟:怪不得棒子那么大,那么难捭,总是煮不烂呢。邢桂忠接着又告诉我们,我们进地捭玉米的时候,李玉宝就在地边上,看着我们捭那不能煮着吃的老玉米,他怕臊着我们就没吱声。今天一大早,他就捭了一大筐嫩玉米送到知青厨房,叫金大爷给我们煮了吃;还说不知道知识青年这么爱吃煮玉米,爱吃别的咱这儿没有,爱吃煮玉米咱这儿可有的是呵。
四个女生满面是羞,无地自容。
下晚收工后,我们四个女生拿着从天津家里带来的糖果,悄悄转到保管员李玉宝家附近,等到他家的小嗄(小孩)出来抱柴火,马上围了上去,把糖果塞到他手里,还恐怕他不收,连声道:“拿着、拿着,都拿去,让你家大人也尝尝……”
生产队分冬菜了。那时候什么都是按人头平均分配,家里有几口人就分几份。家家都要分上几千斤的菜,有大葱、白菜、萝卜、土豆、洋白菜等等。石场屯储存冬菜的菜窖全都挖在屯后的山坡上,说是这山坡的土质好,保养菜,存上一年都不坏。每家一窖都装得满满的,要吃上一秋一冬一春,接上来年夏天的新菜。
那菜窖大约挖有两米多宽,三四米长,两三米深,上面用木棒、树枝搭盖好,再均匀地覆盖上碎土;在窖的一角留出一个能容一个人上下的口,做个小门似的盖子盖上就行了。每到要取菜时就去两个人把每样菜都掏出一些,够一家大人小嗄“可劲造”好些天的。
知青第一年到屯里,粮食虽是有国家供应,冬菜可得是吃生产队的。恰恰生产队长把我们的菜窖给忘记了;知青们本来就是几个小糊涂蛋,什么粮仓菜窖的一概不懂,反正有事找李队长就能解决。等冬菜分到各家了,李队长拍着脑门道:“看这事整的,咋就把你们的菜窖给忘了呢?现挖也来不及呀。”
李二哥献计道:河东老方家今年又添了俩孙子,嫌原来菜窖小了,又挖了个大的,就让他家把小的借给知青先用吧。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的冬菜顺利入窖了,当然也是在李队长兄弟俩帮助指导下才整利索的。
留在家里的菜都吃完了,也就是说该下菜窖取菜了。金大爷吩咐道:“今日男学生去队里仓房大院背柴木,女学生去菜窖掏菜,
各样都掏些来。”
我们四个每人背上个筐,兴高彩烈地直奔菜窖。等一掀开菜窖门,又马上都傻眼了:里面黑洞洞地挺瘆人,谁也不敢下去。四个人你推我拉地都让别人发扬风格。疯闹了一阵后,终归还得有人下去掏菜,若是空手回去,传出去人家肯定要笑话的。再说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扎根农村闹革命”,还能害怕下菜窖吗?四个人商量的结果是找一根草棒折成三短一长——抓阎。
我抓到了那根倒霉的长草棒。
三个女友同情又无奈地望着我,说定三人都趴在菜窖口给我壮胆,一旦有什么意外立即用绳子把我拉上来。
战战兢兢地我下到菜窖里,定住神。见有光亮从菜窖口透进来,里面并不是很黑,也就不怕了。喊她们放下一只筐来,先装满一筐土豆,接着又装白菜萝卜。第三筐是白菜,谁知白菜才吊到半空,又“呼”地一声落下来。我一愣神,就听见她们在上边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不要过来!回去!滚回去!
“安桂芬你快上来呀!牛群过来啦……啊……啊……”惊叫变成了嚎啕大哭。与此同时,我听到头顶有嗄吱嗄吱的牛蹄践踏声,
啦啦的土和树枝也直往下掉落。那一刻我的魂魄应该是飞出体外了吧。
事后我怎么也回忆不出我是怎样爬上菜窖的。我一冲出菜窖口,看见李立男一边大哭着还一边为我挡着牛不让它踩到,菜窖口上;我一把拉起她,飞也似地窜到“安全地带”——急忙赶过来的牛倌身边。
牛倌方大全很快就把牛轰走了。他说牛以前从不到菜窖这边来的,可能是董淑兰穿的大红袄撩惹了头牛的性子,这畜牲就带着牛群冲过来了。
牛倌的话不无道理。整天满眼只看见青山绿禾白雪的牛,猛然看见耀眼的大红袄,很可能会急躁地冲过来。西班牙斗牛士就是挥舞着大红斗蓬激惹斗牛的嘛。
“斗牛”风波平息了,牛馆自愿下菜窖给我们掏够了各样冬菜,还把两筐的绳子一结,放到了牛背上,惩罚那头闯祸的牛。看到牛群经方大全一吆喝,就那么驯服那么听话,当时我们是由衷地崇拜他:这人真有本事!
有牛为我们代劳,我们不用背菜了,于是又恢复了精神,擦干泪水齐声呼叫:上分社去,看看邮局有没有我们的信。
从石场屯到分社来回要走三十六里路,可我们并不感到累,乐意跑这几十里路,哪怕只有一个人收到家信,也是四个人都高兴的事。我们一路齐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踏着积雪返回石场屯。
转眼间新的一年来到了。
新春伊始,万物萌苏。可是几天来总是看到北方地平线上方灰烟弥漫,依稀闻到阵阵焚烧草木的味儿。
李队长告诉我们,这是老蒙子(对外蒙人的俗称)在烧荒火呢。要是再刮北风,我们这边就得准备打荒火了。
原来,以放牧为生的外蒙人每年开春都要烧荒,把陈年的枯草烧掉,这样不但能给草原施一次草木灰肥料,还可除去虫害,让新年的牧草长得更茂盛。这本也无可非议,可是他们在那边处处点火,那火趁着风势,往往会漫延过国境,殃及内蒙这边。石场屯距离边境只有一百多里路,用李队长的话说,骑快马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跑到国境线。荒火这东西趁着北风也是说到就到的。我们这儿可不像老蒙子那边,他们把毡房一卷牛羊一赶就搬家了,我们可是有屯子、房屋、树林子的,可不敢大意了,让荒火烧过来。
于是李队长着手安排扑打荒火的人员。他自己的两个大儿子是首要人选,各家的青壮男子也都是姓名在册,当然这个名册李队长是记在心里的,他一个字都不识。
李队长没有安排知识青年打荒火。他说我们这些城市里孩子都是光长个子不长力气,更没有打荒火的经验,让我们干这危险的活,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对不住我们那些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父母了。李队长的这一决定令众人都没有任何异议,都认为照顾知识青年是应该的。
但是我们知青却不甘落后,坚决请缨,七个人一致要求参加打荒火。李队长被我们缠得没法子,只得勉强同意了。他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慎重而又详细地把打荒火的要领和经验讲给我们听:每人除带上打火工具外,还要穿上厚棉衣裹上包头巾;此外一定要每人带上一盒火柴,到万不得已时,也就是四周扑过来的荒火太猛烈人退不出来时,要赶快用火柴把自己身边的荒草先点着,等这一小片荒草烧完了,人就脸朝下趴在这块地中央,这样虽说你可能还会被荒火燎到,被飞溅的火星烧伤,但是不会被烧死。
之后,李队长又特别向几名稳重并有打荒火经验的人作了交待,要他们注意保护我们这七个人。我们知道自己给别人增加了负担,不免有点惭愧,但去打荒火的决心是不动摇的,这可是保家卫国呀。
知道我们一定要去打荒火,金大爷、宋大娘、李二哥等人一致劝说我们不要去,特别是我们四名女知青不要去,说女学生力气小又跑不快,到时候是要吃大亏的。无奈我们决心已下,他们又转过来反复地教我们怎样打火,怎样保护自己,还把自己家的大厚棉袄拿给我们,让我们打荒火时穿上,说我们从关里穿来的棉衣都太薄了,不如他们的厚棉袄经烤抗燎。
已经定下明天一早就要集合出发了,当晚我们七个人都心情激动,带着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做着各种准备。嗨!谁知夜里老天爷突然下了场大透雨,把个烟雾迷蒙的世界洗得风清日朗。
不用去打荒火了,全屯老少都喜气洋洋像是过节,因为他们深知打荒火的残酷危险。以前屯里就有参加打荒火被烧残甚至被烧死的人。那都是青壮年劳动力,领家过日子的顶梁柱呀!
只有我们几个少不更事的知青有几分泄气,遗憾没能见到扑打荒火的壮观场面,没能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
人生苦短,青春难再,弹指间三十一年过去了。夜深人静时,总是不由地回忆起在石场屯度过的日子,怀念在那遥远的北国小村结识过的每一个人,觉得那里的农民是中国最朴实最善良的人,他们有着做人的宽厚仁爱的美德。在那动荡的岁月里,我们这几个年轻人真是很幸运,命运把我们安排到那样一个“桃花源”,使我们在步入社会的时候少受了许多冷眼和歧视,少经历了许多坎坷和磨难,在人间真诚和善良的呵护下,开始了漫长的人生起步。
金大爷、宋大娘、李队长、李二哥……你们的日子都过得平安、富足吗?
石场屯,你现在还好吗?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