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泉
只要走的地方多,观览的景点多,记游散文就肯定写得好么?不一定。
做了多年散文编辑,阅读了大量记游散文,熟悉了作家的写作路子,深知记游之难,难之最,在于观览中如何用眼用心。
有些人观览100座山等于观览了一座;有的人观览一座山等于观览了100座。同属观览,所获迥异。
大量的记游文字,山径都呈之字形,山都笔直,涧底流泉水,峰上绕白云,大多有年轻美貌的导游小姐陪伴,攀到山顶时大多背诵老杜“一览众山小”的警句,也一律对在风景区胡乱涂抹“到此一游”表示愤慨。
山南海北的山,千峰千面的山,几乎异化成一个模样。为着拓宽我们的眼界,改进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不需要制作孪生兄弟式的山;置身同一座山中,倘若观览出个一峰千面,一水百景来,岂不令人兴味盎然?
四海相通,但咸淡不同,四海相通又各具风味;山皆高出地表,但姿色不同,山既相似又各怀异禀。
同样的景物,从前看,从后看,从左看,从右看,从上看,从下看,决不一样。严格说,即使视角发生一点点变化,景物就改变了,要不,怎么有移步换景的说法泥?有时候你正欣赏一峰独秀,只顾看,不留神一脚踏空,身子一趔趄,眼睛瞥见峰后面更有一峰,于是,一峰独秀立时变成双峰插云了。如果你会看,一座山能看成100座,不信你试试。有时你正向一池碧水凝眸,那碧水起初如待字处女一样含羞,却突然变成披头散发的魔女,张牙舞爪地要拖你下水。原来,起风了,疾风推涛助澜,满湖似有冤鬼呻吟。在碧水从处女变成魔女的过程中,你是否看到了无数的湖面呢?
能将一景看成多景,等于从有限中发现了无限。其实,只要把有限接通就是无限了。即使你原地不动,风景自己也在变。既然太阳的位置在变,那就造成一日中的早晨、正午和黄昏;既然空中云聚散,而光和云气的相互作用还能造成霞霓……如此,一样的景物便似以千万种面貌示人。
看山固然知其高矮,看影子也可以知其高矮。不同的是,看山要仰头,看影子平视或俯视就行。欲知山形状,未必只能仰头看。
只说一只小小的杯子吧。杯子盛不盛水,盛多少水,放不放茶叶,放什么茶叶,放多少茶叶,盖不盖盖儿,把儿朝哪个方向……都会造成不同景观。
就在别人不认可是风景的地方,也可以赏出惊心动魂的美来。那被污染的小溪边,也有小花艰难的开放,它们忍着造纸厂排放的恶毒的酸腐气,一脸病容,发出凄惨的笑声。那含泪的病态,表面的意义是向人类求情:“好心人,请您手下留情吧,给我们这些卑微的生命留一条活路。”而深层的含意却是:“聪明人,从我这不死不活的样子,你们看到了自己吗?你们预感到了将来要到来的生存危机吗?作恶必自戏。你们能逃脱因果率的惩罚吗”?
一座庐山,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横看成岭,是真庐山,不是全庐山;侧看成峰,是真庐山也不是全庐山。如果站得高些,高到可以把握庐山全貌,终于看到“远近高低各不同”,看到的便是既是真庐山,又是全庐山了。如果站得过高,这山那山都是跟餐盘上的饭粒一般小,就没有意思了。
作家的目光在稿纸上散步,稿纸也就变成风景。
爱因斯坦郑重其事地说:他“力求从思想上去掌握事物。”智者漫不经心地说:“一花一世界。”世界本是无限丰富的,一朵花既然是一个世界,它也就无限丰富了,置身景观中,不仅参观,更需参悟。景观到处有,心到景相随,倘使眼到心也到,游一山而观千山。以花的本相说花,能视花为同类,自己如游戏在兄弟姐妹中间,不隔膜,不奉承,不疏远,凭本真的心说些本真的话,那花儿听了也不觉得别扭。只要心泉常流,景色便撤离。
自然的山水,被作家看过,写下了,已经不是自然的山水了,而是作家的山水了。原因是作家凭自己的好恶对山水进行了删改——扩充或压缩——再以他喜欢的样子,将零星的真实景物,以及他所梦想的景物,拌和起来,这已经不客观了,任何一个作家,他写出的景物跟实际景物,都是有出入的,并且,愈是大作家愈会“造假”。大家“造假”,孤峰成群峰。艺术,用民间俗话诠释,就是“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缪塞曾很谦虚地说:“我的杯子不大,但我用我的杯子喝水。”
有时候,作家将别人以为好的风景说得很糟,将别人以为很糟的风景说得很好,这倒不一定是抬杠,他看问题和想问题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
作家观览名山胜水时,注意接受天之宝光,地之灵气,他年一旦不再浪迹五湖烟云,仍不会同山水绝交,而是将深埋心底的一缕天地灵光凝为泥土,再于土中养育自家的惠兰,“塑造大自然的人性”。将身外的灵光化成适合于自家心性的泥土,将别人有限的景深延长到自家的庭院,人行万里路到读万卷书,这是重要的转换。艺术终归要在种种转换中完成一种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