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本
到北京访问的人,总要登长城,吃北京烤鸭,不登长城非好汉,不吃烤鸭留遗憾。在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访问呢,大概不游南美洲南端最大的河流拉普拉塔河的大河口,不吃阿根廷的烤牛肉,就是最大的遗憾了。
阿根廷地处南美洲南部,土地肥沃,水草茂密,最适合种麦养牛,阿根廷这么个小国,历史上它的小麦出口量,曾达到过世界小麦总出口量的一半。牛的产量呢,每年存栏约在5500万头,每人平均接近两头,年屠宰1200万头,每人每年平均要吃掉半头小牛呢!你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上走走,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烤牛肉店。小的一盘烤炉几张小桌,大的烤炉成排,店堂浩大,可容数百顾客。站在街上,你看吧,烤肉店前高挂牛肉标本,顺窗朝店里看,大壁炉里火焰熊熊,大片牛肉烤得闪着金黄。穿着游牧民族高卓人服装的烤肉师,毡帽、马裤、白衫、红领巾,好不威风漂亮哟!据说,用起烤肉餐来,也颇有学问,吃栲木烤肉还是松木烤肉,味道不同;吃见血嫩肉还是离骨酥肉,味道不同;吃大盘烤肉还是长串烤肉,味道更不同,讲究着呢!我们在阿根廷吃烤肉,是碰上一个偶然的机会。忙完与阿根廷签订文化系统计划的事情,还剩下一天时间,中国大使馆安排我们坐游艇游览拉普拉塔河大河口,找到游艇俱乐部的一位与中国十分友好的人士,名叫卡罗斯,使馆文化处的同志们建议卡罗斯驾着他自己的游艇到河口游览一番,不想,卡罗斯十分热情,一定要请我们到他的家里吃烤牛肉,饭后再在夕阳西下的意境里乘游艇游河口。
卡罗斯的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西郊一个河汊旁边的半岛上,是一栋欧洲式小别墅,坐在客厅里,可以看见房后河汊里的游船,也能看到远处拉普拉塔河岸郁郁葱葱的秀丽风光。
卡罗斯是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年人,衣着随便,幽默健谈,一见面就让人有一见如故之感。
他先向我们介绍他的别墅。他说,这栋别墅是他带领人挖河汊、修船港获得的果实。他家是父亲一辈1927年从欧洲移民到阿根廷来的,一家人一直为生存而奋斗,到他这一辈,年青时代就当了工人,什么活儿都干过,后来,赶上了拉普拉塔河治理工程,要挖河汊修游艇码头,他联络了5个年轻人,合伙挖河修堤坝,修成了高堤,政府允许在堤坝上盖房,他就自己设计、自己施工建起了这座别墅,接着买了游艇,为游客游河口服务,这样,渐渐创下家业,在拉普拉塔河上游的瀑布区合伙建起了汽车旅馆,自己也由工人变成了经理,还当着游艇俱乐部的理事呢。
进得卡罗斯家的别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餐厅墙边那炉火通红的烤肉炉,这烤炉,一米多长,半米多高,上下各砌着一排二米多长的耐火砖,敞开着的炉口,用青石条砌成,炉底上,铺着粗粗的铁炉条,炉膛很深,最里面,一堆木条正在燃烧,火堆前,炉条底下,是从火堆里扒出的红红的火炭,炉条顶上,摆着一片片已经泛出清香的牛肉,牛肉上,放着红的黄的绿的大柿椒,还有红的白的西红柿和洋葱头,炉旁,是钩火铁条、铁钩、铁铲、铁夹一类拨弄火的工具,炉前的木桌上,是切肉的尖刀、切刀、磨刀棍、翻肉铲一类捣腾肉的工具,好气派哟!卡罗斯把我们引进门,立即穿上了工作围裙,摆弄起炉火来。一面拨弄火炭,一面说:“烤好一炉牛肉要三个多小时,文火肉香,我上午就点了火,已经开烤两个多小时了。”我见卡罗斯老人亲自掌炉,抱歉地说:“您老自己掌炉,太劳累您了。”卡罗斯乐呵呵地说:“家庭烤肉,必须主人掌炉,星期天作烤肉师,这是阿根廷家庭的一大乐事。”说着,熟练地翻起肉片来。
我站在他的身旁当帮手,其实一点忙也帮不上,只好当学生请教了:“卡罗斯先生,烤肉用的肉和煮肉用的肉,有区别吗?”“有严格的区别。烤肉用的肉,必须是最嫩的小牛肉,现在不讲究了,当年,必须去买当天上市、当天屠宰,最最新鲜的带血的小牛肉。”卡罗斯见我颇感兴趣,就阿根廷的牛怎样上市,怎样屠宰,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把鲜肉出售到烤肉炉旁,有声有色的讲述起来。
他说,当年,阿根廷的牛肉,讲究当日鲜,从杀牛到进炉不能过夜。每天天色未亮,四野牧场上的牛仔,就赶着一群群牛,朝世界上最大的牛市,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东的利涅尔士市场集中。平明,上万头牛就进了市场的牛栏。交易的钟声一响,买卖开始了,牛栏上方的天桥上,经纪人和买主细细观赏各牛栏里的牛,波尔多牛啦,卡洛莱萨牛啦,安格斯牛啦,最好的品种是安格斯牛,毛亮,肉嫩,老牛啦,成牛啦,小牛啦,准备朝烤炉上卖的,要买良种小牛。走到看中的牛栏,经纪人持铜棒,喊品种,喊头数,喊重量,进而报价码,与拍卖不同,是从高价朝低喊,每公斤1比索,0.9,0.85,0.8,价钱适中了,买主报买,卖货人应卖,经纪人的铜棒一响,整栏的牛就算成交。于是,牛栏里的牛仔为卖出的牛打上标记,一声呼嗬,一记鞭响,卖出的牛挤上专用卡车朝屠宰场驰去。这时候,太阳刚从东北方的拉普拉塔河口爬上来。旭日北升,南半球的太阳是从东北升起的,迎着朝阳,新牛宰完,市场开门了,新鲜得滴着红血的牛肉,也提在烤炉主人手上了,紧接着,烤炉的火就熊熊燃起。现在,有了冰箱,人们对鲜肉的要求不那么来了,不过,卡罗斯先生说,他今天烤的这炉肉,是早晨亲自到市场买的当日屠宰的带血的小牛肉。
我们问老人,烤肉的木料有什么讲究,他说,有讲究,木质越密的木头,越有后劲,木质越香的木头,越增肉香,最棒的是栲木,再就是松柏木,跟着是水果木了。必须是新鲜木料,已经使用多年的建筑材料,是断然烤不出好牛肉的。
更加讲究的是火候。卡罗斯指着炉里吱吱作响的牛肉,烤肉贵文火,这就要大火远烧,弱炭近烤。在炉后,把木头烧成炭,再拨到前炉来焖烤。炉不封口,进火慢;炉膛宽敞,进火均。这样细工慢火,才能烤出鲜嫩而不焦糊的美食。
我们问及用料,老人指点着炉膛里的肉更来了精神。他说,讲究个牛排嫩,排骨瘦,干净的是肥汤,油少的五花肉。撒盐在前,配椒在后,腰子喜柠檬,肥肠灌瘦肉。一套下料法,都是高卓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肉烤好了。卡罗斯更加忙碌起来。切肉,配盘,嫩牛排,黄澄澄的,一刀下去,略露血丝,这是最好的成色。排骨铲出来,一抽骨头,骨条闪红,肉却是酥软的,这是最标准的火候。老人喜滋滋地给每一位客人配盘。他的妻子和上大学的女孩维吉妮亚也回来了,忙着配酒,配面包,撒辣椒香料,小餐厅里洋溢着家庭气息。
卡罗斯忙完,脱掉工作围裙,举起一杯酒,笑着宣布他亲手制作的“阿撒都”(烤肉)开宴。于是,小餐厅里沸腾了,人们称赞着烤肉的香嫩,肉肠的鲜美。真的,我在国家接待贵客的宴会上,都没有吃过这么嫩,这么鲜,又这么可口的烤肉。大概,料鲜,烤制精,又亲眼看到了主人制作的全过程,是这种家庭烤肉宴最诱人的特点吧?席间,卡罗斯在祝酒时说:“中国朋友们到阿根廷来,我能以‘阿撒都接待大家,深感荣幸。我在北京旅游,登过长城,吃过烤鸭,深知北京烤鸭是能够走遍世界的美食,那么,能够与北京烤鸭比美的食品是什么呢?”正给大家斟酒的维吉妮亚笑着说:“阿根廷烤牛肉。”这回答引来大家一片掌声。卡罗斯幽默地说:“维吉妮亚说得合我的心意。我早就有一个向往,想把北京烤鸭引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拉普拉塔河河口地区河渠纵横,是发展鸭业的好地方,让北京烤鸭在这里落户,一定会发达兴旺。再就是,把阿根廷的烤牛肉引到北京去,让中国朋友吃上鲜嫩的烧烤小牛肉。真的,我从中国回到阿根廷,想念北京热情友好的朋友们,也想念着北京的烤鸭。回来以后,每一次开炉烤牛肉,我总要买一只肥鸭,捎带在炉里烤上,可以烤得外焦里嫩,但烤不出北京鸭的味道,只是,一吃烤鸭,总可以回味起在北京,和中国朋友相处的日子来。”卡罗斯说着,像变戏法一样,从烤炉里铲出一只焦黄焦黄的烤鸭来。大家惊讶得喊叫着,一瞬间,热烈地鼓起掌来。
卡罗斯亲自把烤鸭切开,让我们品赏,皮是焦脆的,肉也极嫩,但鸭肉品出了牛肉味来。大家七嘴八舌说:“北京鸭口感,阿根廷烤肉味。”“两国美食的结晶嘛!”卡罗斯幽默地说:“我们阿根廷移民的话南腔北调,我的烤鸭呢,是北滋南味!”翻译一翻出这句话,全场哄堂大笑,卡罗斯夫妇都笑出眼泪来。
卡罗斯擦着喜泪说:“我老了,手头资金少,大概,我的引进北京烤鸭,送出阿根廷烤肉的愿望,难以实现了,不过,还有后来人呢。”他指着维吉妮亚说:“你们可能以为维吉妮亚是我的女儿,不是,她是我妻子的兄弟的女儿,住在我家,我们在供她上大学,我专门让她学经济,功课好着呢,我寻思,我这一代完成不了这件中阿饮食文化交流的事业,下一代比我们强,让他们去完成吧,维吉妮亚,有信心吗?”
维吉妮亚笑起来:“您老不是下过命令了吗?”这答话,又引来一场哄堂大笑。
一场热闹的家宴,在笑声中结束了。卡罗斯和维吉妮亚带我们从别墅的后门出去,一出门,就是游艇码头,卡罗斯解开他的漂亮的游艇的缆绳,敏捷地跳上船,把我们让上船去。一忽儿,游艇就沿着河汊向拉普拉塔河主航道驶去。
河汊两岸,都是风格各异的别墅,每个别墅旁,都拴着一只游艇,一色儿都是小汽艇,可每只艇都油漆得别具风格。卡罗斯边驾船,边说:“这些别墅和游艇,都是当年我们一起挖河造堤的伙伴,当时,挖河的机械缺,大家吃了不少苦头呢!现在好了,都创下了家业。”说着,脸上显出颇为骄傲的神色来。
游艇拐一个弯,眼前是一片茂密的苇荡,一眼望不到边际,卡罗斯介绍说:“这里原先是片烂泥滩,工业废水污染严重,连水草都不长,建造河汊船港的时候,我们整治了污水,种上了这片芦苇,现在成了河口一景了!”那种创业者的豪气,洋溢在笑脸上。
再拐一道弯,游艇驶入拉普拉塔河河道了,各种游艇猛然增多,大艇,小艇,赛艇,游艇,交错而过,百舸争游。卡罗斯不敢跟我们交谈了,聚精会神地驾他的船。
维吉妮亚成了导游主角,她娓娓动听地给我们介绍起两岸的风光来。她告诉我们,拉普拉塔河的河口极出名,为什么?因为它是全世界的河流中最宽最壮丽的河口,它有多宽,从西南岸阿根廷的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到东北岸乌拉圭的首府蒙得维的亚,坐飞机,竟需飞一个半小时!两个首都隔水相邻不相见,是对河口的写实之句。
游艇开进浩荡的拉普拉塔河中流了。好壮阔的大河啊!真的,朝南看,已经看不见刚才经过的苇荡和房舍,朝北看,碧水连天,根本看不见蒙得维的亚的身影,这哪里像河流的河口啊!船速渐渐慢下来,维吉妮亚让我们注意拉普拉塔河落日壮景。我们回过头来,看西北方,啊,拉普拉塔河哪里是河呵,是四周无边无沿的海,海里一片金翅金鳞,一忽儿,变成了金天金地,我们的船浸沉在一片金光里。过一刻,西北方向的水天之间,泛出一条长长的金线,闪着水银般的亮光,衬着片片白云,像一条金龙在喷云吐雾,猛然间,在金龙的身躯上,一颗鲜红的金球闪出来,渐渐地,金球幻变成半月,再幻弯成一片金星,最后幻变成一片火焰,溅着礼花般光华的火焰,最后,那游荡着的金龙慢慢地隐进水里,天水又泛起无垠的金翅金鳞,色彩逐渐淡下去,暗下去。
我们都被这浩大的河口、壮丽的落日美景陶醉了,还是卡罗斯打破了沉默,说:“中国的万里长城浩大,阿根廷的拉普拉塔河口也浩大。”维吉妮亚打趣道:“北京烤鸭驰名,阿根廷烤牛肉也驰名。”引得人们笑起来。
我握着维吉妮亚的手说:“希望你能实现姑父的愿望,我期盼能在中国长城极顶见到你,那里也有最美的落日。”维吉妮亚笑道:“我期盼你能请我吃地道的北京烤鸭,不是姑父的冒牌货。”又是一片笑声,荡漾在海一样宽阔的大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