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辛丑
一九二七年,王力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做研究生论文《中国古文法》,指导教师是梁启超、赵元任两先生。梁启超先生为王力写的批语曰:“精思妙悟,可为斯学辟一新途径。”“所论二特性真足开拓千古,推倒一时。”而赵元任先生则专挑论文的毛病,未尝赞一词,他的眉批中有这样两句话:“未熟通某文,断不可定其无某文法。言有易,言无难!”赵元任先生的批语对王力触动很大,“言有易,言无难”这六字箴言从此成为王力的座右铭,王力说他一辈子受用不尽。
新近读到《郭店楚墓竹简》,使我又想起“言有易,言无难”的问题。学术研究总是在“有”、“无”的辩难中发展的。如果说马王堆帛书《老子》的发现导致了老子思想研究的第一次否定,那么,郭店简本《老子》的发现则是对第一次否定的再次否定。
傅奕本《老子》第三十六章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又三十八章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向来研究哲学史的人都据此认为老子主张“无为而无不为”。一九七三年底,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两种帛书《老子》抄本,一种用篆书抄写,称为甲本,另一种用隶书抄写,称为乙本。帛书《老子》甲、乙本早于所有传世本,弥足珍贵。拿传世本与帛书本《老子》对照,异文歧义杂然可见,上引傅奕本“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帛书本只作“道恒无名”,而“上德无为而无不为”帛书本则作“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在帛书本《老子》中根本见不到“无不为”的影子。而帛书本“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与王粥本“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只差一个“也”字,彼此相合无间。郑良树先生在《论帛书本<老子>》(见《竹简帛书论文集》,中华书局一九八二年版)一文中就此总结说:“老子谈‘无为,谈‘无以为,老子不谈‘无不为!”由于帛书《老子》中无“无不为”三字,老子的思想“无不为”就因此由“有”变为“无”,被否定掉了。这是当时学术条件下的合理结果。
郭店楚墓简本《老子》的出土,又使老子的思想研究跃进一步,原来“合理”的东西受到否定,“无不为”再次由“无”变为“有”。傅奕本《老子》四十八章云:“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则无不为。”此句王粥本作“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可惜的是帛书《老子》甲、乙本此处残毁,无法比照。帛书乙本尚存“云之有云,以至于无”八字。郭店简本《老子》乙篇云:“员之或员,以至亡为也,亡为而亡不为。”古书中“亡”与“无”例通,故简本“亡为”就是今本“无为”,“亡不为”就是“无不为”。郭店楚简《老子》系战国晚期写本,是目前所见最古的《老子》文本,比马王堆帛书《老子》更接近历史原貌,因此,“无不为”的“有”“无”应以简本《老子》作为定准。这是目前条件下最自然的结论。
其实,在帛书和竹简《老子》出土之前,已有证据显示“无不为”是老子的本来思想。《韩非子·解老》引老子云:“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庄子·知北游》引老子云:“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过去人们认为《韩非子》、《庄子》是牵强附会或经人窜改,那是疑古之心太重,现在我们应该承认这两本书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面貌。我体会王国维《古史新证》中关于“二重证据法”的一段话,觉得王氏除了强调出土材料与古书记载需要互补互证外,无论“全为实录”也好,“一面之事实”也好,话语中都含有“言无难”的意思,所谓“不能加以否定”是也。
(《郭店楚墓竹简》,荆门市博物馆编,文物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五月版,3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