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虎雏
我的父亲沈从文,用文字对文艺作品和文学创作,发过许多自己的议论。然而在平时,在生活中,谈论作品,却一向讲得很简短。而且八十岁了,还有点像小孩看电影,爱说“好人”“坏人”那样,简单而直截了当。“好”或“不好”,是他口头使用的最基本评语。
对美术、书法、古今手工艺品等视觉艺术,他会多说几个字:“美极了!”“丑死了!”或加上赞叹:“啧!这才美呐!”“唉!看到都难过!”
优秀的作品,他常说作者“有头脑”,对美术或工艺品,他会归功于“手好”,文学佳作,甚至于会说是“笔好”。但不好的作品,他总是归罪于“不动脑子”、“不肯学”。
他后半生潜心于物质文化史研究,常需要美工专家们配合,摹绘一些古代艺术品:有的要复原、放大,或画成线图,有些丝绸残片能画出逼真的质感,令观者忍不住想轻轻摸一摸。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对这些配合工作的摹绘作品,他拿到时常说:“太好了!”“手真好!又快又准确!”从未听他批评说谁画得不好。
但是,看到重现古代人物、历史场景的现代绘画,某些作品远离了历史真实性,以意为之,或从千年一贯制的戏装取法,或凭画者的品味加以“美化”,这些作品无论看上去多么气势恢宏,赏心悦目,他总是闭上艺术的目光,拿科学尺度去衡量,痛心地说:“常识不过关。”“不学习,怎么能教育观众?”
有一回年历翻到齐白石一幅画,流水游鱼,他停下来看了很久,还是一个字:“好!”请他讲讲好在哪里?他上下打量,只说:“生动呐。”
他去拜访画家吴冠中,在画室欣赏大量佳作,却默默无言,实际上,大饱眼福所引起的兴奋久久难以平静,只得求助文字向画家倾吐感受:
“动人处……如肖邦之第一第三协奏曲中壮与秀并处,给人以清心活泼,充满充沛热情和永远青春生命感……”
壮与秀并,是父亲题在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唱片上的话。把欣赏音乐的感受用在美术作品,或用到文学艺术、表演艺术方面,在他是毫无障碍,自然不过的,只是这一回太高兴,错安到肖邦并未写出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上了。
他不懂音乐理论,却忍不住在很多文字里谈论音乐,写一些自己独特的说法。在生活中他更乐意闭上嘴,做个默默的欣赏者,对作曲家演奏家满怀敬佩感激之情的听众。并不出名的小作品,有时也能强烈地感动他。一次母亲见他独坐藤椅上垂泪,忙问怎么回事,他指指收音机——正播放一首二胡曲,哀婉缠绵——奏完,他才说:“怎么会……拉得那么好……”泪水又涌出,他讲不下去了。
有位年轻朋友曾送他一盘意大利歌唱家演出的录音带,听过几次后我问他感觉怎样?
“声音好,”他停了一会,“韵味差,不如××。”
我不知他说的是谁,据解释,那是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他四十几年前在朋友家听过唱片。
父亲晚年因偏瘫,行动受限制,有较多机会看点电视节目。连播《今夜有暴风雪》时,他对描写知青生活的剧情不大懂,却专注地倾听短短的片头曲,问:“谁弹的琴……好……”声音哽咽,别人告他是鲍蕙荞演奏的,只见老人两眼已满含热泪。
有个时期历史剧热,人民艺术剧院和青年艺术剧院好几出重要历史剧,都请父亲在服装道具人物形象等方面提供参考资料,一九四九年以来所搞的物质文化史知识,有了用武之地,他不知疲倦,不厌其详地为各剧组服务。其实父亲同话剧结缘很早,在他学习用笔初期,一九二五年就试写过一些从未演出的剧本。一九三七年元旦,他发表了评曹禺《日出》的文章《伟大的收获》……此时,他又和当代话剧的最新成就发生联系,有的戏公演后还认真地修改,他也有机会观看修改前后的不同演出场面。然而,在平日谈话中,几乎听不到他对这些新剧的总体看法,仿佛整个剧作,已从他视野中消失了,看到、说到的,除了他做顾问职务范围内的事情外,只剩下对演出细节的议论:“曹操演得好,有性格,节奏感特别好!”这是指刁光覃的表演。又说朱琳:“念白清楚,懂分寸。”对舞台上表现曹操夫人补被褥的情节,他觉得:“有点做作。”
对于文学作品,他本该有很多话可说,但即便无拘无束在家人面前,也听不到他长篇议论。《芙蓉镇》是他喜欢的新小说,给古华的信里,用文字写了不少,而在家里谈话,还是极简约:
“名词!名词!熟透了,他会用!”
父亲指的是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术语,他羡慕作者掌握“名词”滚瓜烂熟,又能恰当地用到作品里编织人事。
他放弃文学事业后,难得看一本新小说。我曾把长篇《沉重的翅膀》塞给他,居然读完了,说:“好!”但是又觉得作者用料过多:
“可惜了,知道事情多,用一部分就够。”
有部很长的历史小说,他没精力一卷一卷读下去,听不到他的概括评议。但别人谈起这作品得失时,父亲插话说:
“问到过我,告他写十万字就好,他不听。”
一次闲聊,扯到武松临出差前,细致安排武大郎生活,一一叮嘱情节时,他说《水浒》里这些部分“写得好,家常,有人情。”又聊到古典名著虽写过很多刚烈鲁莽人物,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能给读者普遍留下深刻印象,除了故事曲折动人外,成功的原因,他说是把这些粗人“写得妩媚”。这个通常是描写女性的词,他还用来说过自己的云麓大哥和另一些毫无女性气的男子。
著名京剧演员袁世海在电视上说戏,父亲不是戏迷,却凝神看完这个长长的谈话纪录片,还不时轻轻赞叹:“大手笔!”“这才讲得好呐!”我领会到,袁世海在舞台上塑造的那些粗汉,的确含有他所说“妩媚”的一面。
“做作”和“别扭”,是父亲对“不好”的文学、戏剧或影视作品常用的评语。而“好”的作品,他常用“自然”、“素朴”或“家常”来概括。做人也一样,他若说某人“家常”,那是很高的赞词。
他一直使用简单的语言谈论复杂的文艺。半世纪以前,在他为这个世界写出自己那批作品时,可能也是源于一些简单明确的意念。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八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