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良
北京大学百年校庆之前几周,历史系六四年入学的几个学生(“文革”当时的二年级朱耀庭、宋成有、赵朝洪)拿来他们年级同学所写的论文集,希望我给他们写一篇序文。翻阅之下,觉得他们虽然没有完成学业,三十年来,各人在自己的岗位上,无论是学问或事业方面,都各有成就,成绩斐然,可以说没有辜负北大对他们很短的两年培养。但当我发现其中有一个红卫兵的文章时,我对他们说:“这个红卫兵在运动当中对我的迫害和折磨,其态度之凶恶、手段之粗暴,我是至今难忘。尤其奇怪的是,到六八年的下半年,炮兵营营长还带着他的军师——一名历史系的教师,来到劳改大院,一再强迫我承认《乞活考》的反革命意图,说我是为国民党出谋划策,我当然坚决予以否认。请你们告诉他,我至今不能谅解。但是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就搅坏了一锅汤,我仍旧要给你们写序,以示鼓励。”
《毕竟是书生》出版以后,我重新阅读一遍,想法有些改变。首先,我从来服膺这样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万仞,无欲则刚。”宽容应该是每个人具备的美德。其次,“文革”这场灾难开始以后,几乎人人受害,我信了“神”,上当受骗;年轻的孩子们也同样信“神”,上当受骗。我们之间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上当受骗以后觉悟了,感到自己“毕竟是书生”;红卫兵们也许所受毒害较深,觉悟较晚。他们一旦觉悟,不是也会认为自己“毕竟是个毛孩子”吗?由此看来,我没有什么理由坚持对他们的行动采取不谅解的态度。想到这里,我又想起陈寅恪先生。“文革”灾难开始后,他的一位得意弟子奉命在报上公开发表批判陈先生的文章。后来,这位弟子在陈先生面前哭跪乞求原谅,陈先生只是说:“你走吧!”我以为陈先生这样做是对的。因为陈先生从来不信“神”,也从未上当受骗。他始终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与这个学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始终不能谅解。我与红卫兵的情况只是上当受骗的程度不同,又有什么理由坚持不肯谅解呢?因此,我在这里向原新北大公社炮兵营战斗队的高海林营长喊话:让我们学习鲁迅所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时年八十六岁。自从帕金森病以后,一年之内又两次左右股骨头骨折,至今卧床。此文口授,阎步克同志执笔,附致感谢。九八年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