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

1998-07-15 05:30
读书 1998年11期
关键词:希冀梁启超变革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戊戌政变发生整整一百周年。读书》杂志与天则经济研究所在北京香山卧佛寺召开了纪念戊戌变法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朋友们纵论古今,评说功过,钩稽往事,分析今朝。坦率地争论之间,百年历史,恍如昨日,不知今夕何夕。我在这里抄下梁启超《自由书》中的一段话,作为对于这一代人、这场以悲剧结尾的改革运动的纪念:

“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不先破成败之见。然欲破此见,必知天下之事,无所谓成,无所谓败。参透此理而笃信之,则庶几矣。……”

“办事者立于不败之地者也。不办事者立于全败之地者也。苟通乎此二理,知无所谓成,则无希冀心;知无所谓败,则无恐怖心。无希冀心,无恐怖心,然后尽吾职分之所当为,行吾良知所不能自巳,奋其身以入于世界中,磊磊落落,独往独来,大丈夫之志也,大丈夫之行也。”

戊戌是一段难以用成败叙述的历史,戊戌人物也是难以用成王败寇的逻辑评断的人物。作为变法活动的主角,康有为即使在今天也未免遭物议,会议上的许多发言针对的就是他的思想方式、变革手段和学术内容,但是,人们最终承认他是一位开启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思想家,一位体现了那一时代的变革要求的变革者。他的弟子梁启超追随老师致力于社会改革,在随后的日子里不断改变自己以适应新的时代,成为集改革者、启蒙宣传家、开明专制论者、反帝制活动家、反省现代性危机的知识分子等等身份于一身的人,他身后留下的浩繁著作显示了那个时代赋予他的混乱和丰富、创造力和激情。百日维新仅仅是一个有限的历史时段,它的戏剧性也许掩盖了此前的铺垫和错综的历史关系,它的悲剧性也许遮蔽了此后的成就和由此引发的危机。人们所以一次次把反思的目光投向这个不过百日的历史,是因为迄今为止我们仍然置身于同一个世界历史进程。因此,研究者的视野早已超越了几位主角的活动,而把目光投向了更宽阔的历史。一百年来,我们获得了什么?一百年来,我们失去了什么?一百年来,我们的生存境况有了怎样的变化?如果我们再往前推,戊戌的历史前提是什么?戊戌的别样的可能性如何?……在这些追问的声音中,也有人问:谁是历史中的“我们”?还会有人追问:“我们”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静静地聆听,也静静地沉思,在这百年之后的争论之中,我惊异于自己的平静。那些寂寞鸣动于风沙鸿洞中的沉钟,那些流血、粗暴、隐痛的灵魂,那些挣扎、奋斗、困扰、死亡的威胁,早已淹没在现代化的歌舞升平之中;正如滔滔的洪水退去,人们会忘记那些无辜的生命、被毁弃的自然,人们会得意于自己片刻的胜利,陶醉于自己的“常识”。倘若你决心表达你的批评和不满,有先生会说:回到旧时代去吧!不懂常识!“嗟夫,惟是亦谩,其他独幽暗耳。劫波与无穷之空虚,欠申于斯,而不诚在此,诚无所在也。”夜间的植物园和樱桃沟格外地沉寂,星光满天,树影坠地,夜气飘荡,不觉梦醒,我的耳边怎会有这样的鬼语?

九月二十二日是梁启超出亡的日子,我和几位朋友穿过树林、草地和山坡,拜谒梁启超的墓地。这位当年的变革者安卧在地下,以至你不能相信他和我们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不能相信这么多的历史变换之后,时空仍能把我们组织在一个图景之中:苍松翠柏,青石碑文,远离都市的喧嚣,我们与这位当年的中国少年竟只相隔一两尺。我难以想象当年的仓皇,正如我难以想象我们平静的讨论与那个动人故事之间的鸿沟。这就是历史的力量。

这一期的文章中,张汝伦先生对严复和《天演论》的解读,丛小平对教育近代化的思考,再次提醒我们:戊戌时代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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