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秀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新疆罗布泊上空的一声巨响,宣布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四年了,可是,试验场区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件往事,不时涌上我的心头。
我搭上了张爱萍上将的车
1964年8月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我在一○三外场测量点装完探头底座已是下午1点多了,下一站到一○八站。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等车,来时携带的水已喝完。忽听到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车轮扬起的尘土使人看不清车身,但从响声判断是辆小车,也就没有招手拦车。不料汽车在我身旁突然停下了,车门打开了。“小鬼到哪里去?”转身一看,是张爱萍上将。他当时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国防科委副主任,也是首次原子弹爆炸试验前线总指挥。我们虽然在场区常见面,可没有说过话。这次相遇有些使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急忙回答:“到一○八去。”“咱们是一路,上车吧。”“不用了,后面有车。”我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虽然在场区搭张副总长车的人不少,但我总觉着难为情,况且我还背着一大包零件和工具。大概他看出了我的心事,便说:“上车吧!没关系!快,帮他把东西拿上来。”见首长这么热情,我只好服从了。
坐到车里后,我显得有些拘束,张副总长首先和我说话了,“噢?你也是三个花花(我当时是上士军衔),咱们一样啰!”我笑了,车上的人也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了。随后又问我的工作单位和搞的项目。还问我进场多长时间。拉肚子没有,站上拉肚子的人多不多?当时,我们帐篷10个人中就有4个人拉肚子,因为我们饮用的水,是从很远处拉来的,又苦又咸,不喝不行,喝多了又闹肚子。水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场区指挥部的首长们。张副总长说:“解决淡水问题困难很大,让后勤部弄些‘酸梅精放到水里会好喝些。”接着又说,“等试验成功了,咱们去马兰(生活基地)好好喝上顿淡水。”车在茫茫的沙漠中行进,很快就到了一○八测量点。此时,我该下车了。张副总长又转身嘱咐我,回去代问大家好,并转告大家现在晚上很冷,要盖好被子,后半夜别着了凉。
戈壁滩上的生活
核试验场区在罗布泊的腹地,方圆数百里无人烟,不下雨,也没有水,不长草,也没有生灵,死一般的寂静。酷热、奇寒、缺水、风暴是罗布泊的“特产”。在这里,水不仅是苦咸,大家叫它“矿泉水”(指水中还含有不少对人体有害的物质),而且奇缺,从数百里之外运来。场区不仅有科技、工兵、通讯、防化、警卫、运输等人员用水,还要保证建筑施工用,因此生活用水是限量的,经常是早晨仅有的一点洗脸水留在盆里,中午擦脸,晚上洗脚,叫“一水多用”。我们从4月份进场到10月份试验成功,回收任务完成,才洗了一次澡。平时只能“干洗”(用手搓)。那时谁要是痛痛快快喝上顿马兰的淡水,大家会当新闻传。那里的风沙很厉害,刮起来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叫“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我们居住的帐篷,样子与火车卧铺车厢相似。每天早上起来先得往外清沙。最难堪的是深夜狂风袭来,床上碗里都是沙子。由于干燥加上风吹日晒,我们的手脸裂得像哈蜜瓜皮。最苦的是坐车,进出场区不论冬夏男女,一律坐在“解放”牌卡车的车厢里,路早被车轮捣成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坑,叫“搓板”路,一台车上坐20来人,风吹日晒,400多公里,十几个小时下来,人都颠的快要散架了。
试验场里对保密要求很严,在进场前各自的项目是互相保密的,要求每个人守口如瓶,就是进场后要进入测量室还须换三次“通行证”,每道门上都有警卫守着。我是1963年上半年从空军调到国防科委参与这项工作的,到1964年进场后,才知道是搞原子弹试验测量温度的。有一对夫妻都在科研单位工作,妻子上半年“出差”杳无音信,下半年丈夫也出差(进场),在场区偶然遇见了妻子,互相感叹不已。实际上他们早已从事着共同的核试验测量工作了,只是彼此严格向对方保密。
我们研究室的孙瑞蕃主任是一位老知识分子,室里的人都尊称他为老头子,只要人家送给他一壶淡水,他总要计每个人都喝上一口。张副总长不知从哪里弄来点苹果,分给我们室两个,大家让来让去最后决定送给住院的同志。
零时的喜悦
全体参试人员几个月的辛勤努力,激动人心的日子终于临近了,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10月16日15时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爆炸的零时。16早晨6:30分大家已吃过饭,然后我们项目组的同带上标定好的探头奔赴各个测量点,进行安装。大约在14时,我们安装完探头撤到一个预定的小山丘上(指定的参观点)。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有解放军总部机关,新疆自治区党政首长,以及场区的工作人员。大家都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这天早上天空有些薄云,可到中午时天空愈加晴朗,万里无云。大约在14时30分,扩音喇叭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东方红》等乐曲,接着女播音员用清脆的声音宣布:“经过全体参试人员的艰苦努力,我国第一颗自行研究设计制造的原子弹,已经安装调试完毕,马上就要引爆试验了。经党中央批准,零时定在15时整,请大家对好表。今天‘720总控制室里有张爱萍副总长、张震寰等首长……”。接着对参观人员提出了注意事项和要求。之后现场很安静,喇叭却开着,隐约听到了张蕴钰司令员、李觉部长在铁塔上嘱咐安装员,“不要紧张,小鬼。就像你平时演习时那样动作,安装之后咱们一起撤退。”大家明白,这时首长们正在铁塔上陪着技术人员把引爆雷管装进原子弹里,直到把电闸合上才离开。每个人都屏住气,好像还想听些什么。突然喇叭里传出命令:“请大家背向爆心卧倒闭上眼睛”。大家意识到具有历史意义的庄严时刻就要到来。参观区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钟表的嘀哒声,接着一个响亮的报数声:“987……321起爆!”我虽然闭着眼睛,还是感到眼前亮了许多,当我爬起来转身观望时,爆心仿佛成了一座火的山丘,红色的火光从黑烟里往外翻滚。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火球,它的光芒把的太阳都遮住了,把天空和大地照得一片通红。很快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耳欲聋,又被连绵的天山雪峰反射回来,隆隆的雷声滚过人们的头顶,好像要把天幕撕裂了。冲击波裹挟的狂飙横扫着无边无际的戈壁滩。巨大的火球继续翻滚着,慢慢地升向高空,席卷着残云、烟雾,不断向外膨胀,缓缓地变幻着颜色:桔红、桔黄……最后凝聚在天空中,形成拔地而起的参天的磨菇云。大家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欢呼!跳跃,拥抱“成功了!成功了!”大家眼里都充满了喜悦的泪水,当时“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机正好对着我们,将我们摄进了历史的镜头。
原子弹爆炸成功后,测量项目的探头回收任务摆在了我的面前。如果说参观爆炸是百里以外的事,那么现在的任务就是进入爆心。也就
是磨菇云升起的地方。宏观上观察爆炸是成功的,产品是否达到了预想的设计水平,还要靠测量的成果分析计算出来的数据。我们的项目还是“速报”项目,也就是当天就可计算出“当量”(相当于多少吨TNT炸药的量)。另外17时前就要进入爆心的各测试点。我们光冲量测量小组共3个人,那两位是女同志,任务自然落在了我的肩上。但咱是共产党员,又是在党旗下宣过誓的人,回想起来那时确实作好了赴汤蹈火的思想准备。大热的天气,上身穿着很重的防护衣服,下身穿着橡胶皮的连袜裤子,头戴全封闭的防毒面具,脚蹬特制的“鞋”,形似月球上着陆的宇航员。带着专用车跑遍了全场十几个测量点。到了爆心一看地面全烧焦了,模拟的铁路成了麻花状,效应用的军舰、坦克也被冲击波吹得翻倒在一边,汽车和飞机烧焦后又被吹得老远。原来放原子弹的铁塔安装在一个较高的土台上,现在土台没有了,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坑,铁塔也被熔化……。我们项目的探头底座是用大型的“工”字钢焊成的,可有的在光辐射和冲击波的作用下变了形,带来卸探头的专用工具使不上,只能用钢锯锯开,忙得满头大汗,原先的惧怕一点也没有了。忙碌了3个多小时,布下的探头全部回收了。我回到驻地已是满天星斗,受到焦急等候的领导和同志们的夹道欢迎。那年部队党委给我记了功。
我们庆祝了三天
爆炸后,我们庆祝了三天,从4月份进场已有半年没休息。记得就是10月16日这天,《新闻联播》发布了两条消息:一条是我国在西部地区成功地进行了首次核试验和北京庆祝的盛况;另一条是苏联共产党总书记赫鲁晓夫被赶下台的消息。真是喜上加喜,因为我们研究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是存苏联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拿走资料.撤走专家加上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严重经济困难的历史背景下,广大科技人员和全国各条战线克服重重困难,发奋图强,自力更生研制成功的。当时赫鲁晓夫骂我们,说如果中国制造原子弹恐怕要三个人穿一条裤子了。庆功会上,很多老红军、老八路、老教授和参试的科技人员激动得泪流满面,高兴得手舞足蹈。是啊!他们应该高兴,老同志出生入死闹革命,还不是为了祖国强大,人民扬眉吐气!老专家放弃了国外的优厚待遇,冲破重重阻力从异国他乡怀着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回到了祖国,隐姓埋名地辛劳,还不是为了这一天。张副总长端着酒杯,走遍全场,向大家敬酒,为大家庆功。那激动人心的场面,现在还历历在目。当年我24岁。
(责任编辑/孙开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