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秋
英南原是个玻璃人儿,脆而透明,因而也易碎。
记得她大学毕业那个夏天,我们过江到浦口车站去为她送行,一路上她都很平静,直到列车要开的刹那,她毫无先兆地突然间失声痛哭。北往的列车载着她呼啸远去,留在站台上的我们都在心里默默地交换着一个看法:英南大概是不会再愿意踏上南京这块土地了。
这一去她果然就杳如黄鹤。我们都给她写过信,也都没收到回信。这只不过再一次证实了我们当初就有的想法:对英南来说,南京是一个伤心地。
其实并没发生什么。那时在大学里才气洋溢、开朗活泼的女生有的是,像英南这般的不解风情,直到大四时,和男孩子面对面谈话还保不准不脸红的女孩实在容易让那些年方弱冠的男孩子觉着好没意思。所以,剪着短发、肤色白皙、鼻梁上架一副琇琅眼镜的英南从来没恋爱过。
如果真要说有点什么,就是英南在大一的时候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友谊。具体的情况我们都不太清楚,英南曾试图讲述过,她讲到一半就流泪了,所以一直没有讲下去。只知道英南刚人校的时候和班上一位叫张宁的女生很投缘,她们成了知交好友,后来不知在一件什么事情上英南认为张宁伤害了她,从此好友成了陌路。其实,换了别人,也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至少会在面子上敷衍得过去,毕竟还有三四年时间要同窗共读呢,但英南的性格从来是宁为玉碎的,她宁愿落寞也不要有瑕疵的友谊。
大学四年,最好的青春时光,就像一盆花,悄悄开放,又悄悄闭拢,自始至终无人观赏、无人问津、无人喝彩。现在想来,英南的哭,也许正是为这什么也没有而哭的吧。真的,哪怕只是有一个稍微完整的故事,好歹也是活过一段的证明。
不过我们都很喜欢英南。我们——是指我们4个85级的,那时住的是6人一间的混合宿舍,4个85级的和两个83级的——就是英南和刘玲——合住。看英南过日子,真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那时她已经四年级,基本上没课。她一般是晚上10点睡觉,第二天“早晨”11点起来。在睡觉之前,她读一些书——诸如爱斯基摩人的生活,英文本的《简爱》,还有一本铅印的讲义《美国现代派诗歌》,那是她每天必读的“圣经。不读书的时候,她和我们聊天——包括她准备考研期间,她也不过自习到9点,洗洗刷刷聊聊天,然后睡觉,直到第二天11点起床。起床后稍事梳理,英南不化妆,少修饰,所以这是花不了几分钟的事,然后她就背上她的发白的军用黄挎包出门了。迎面碰到的熟人总是问:“英南,用功去啊?”她就厚着脸皮说:“是啊,用功去。”其实她一转身就回来了,包里揣着食品。
英南多少有些怪癖。比如那时每天一到中午,安徽农村来的换花生米的妇女(我们直呼她们为“花生米子”)就进门了——女大学生们的粮票吃不了,就用来换炒熟的花生米吃。刘玲是个生活能力很强的女生,她每次换花生米,决定换之前,要先抓一把吃吃;换好以后,又总要捞上一小把。有时候,就会跟“花生米子”发生一点小争执。我们其他人虽然觉得她这种举动有点“小市民”,可也不至于太看不惯,可英南对这样的举动,不是看不惯的问题,她简直就是憎恶,刘玲这样做的时候,如果她在旁边,她会涨红了脸,像“管仲割席”一样拂袖而去,以维护自己精神上的清洁。其实刘玲在中文系是个名人,她写的文章得过全国的大奖,就因为她有类似这样爱沾小便宜的缺点,英南简直就不愿意跟她多说话。再比如吧,我们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如果队伍很长,队伍前头又恰好有熟人,那是一定要插队的,干吗不插呢?这是一种被“校园公德”认可的现象。可是英南不认可。她一来我们宿舍就说了,她是不插队的,她也反对别人插队。所以,在食堂里,就算看到英南在前面,我们也都乖乖地、自觉地不插她的队,一是不想给她出难题,二也是不想给自己讨没趣。英南是个在精神上有洁癖的人,她追求和维护一种纯正的道德观。英南的道德观的确是好东西,可是它们在现实生活中实行起来步履维艰,一般人如你我者也就望而却步,只要不涉及到大是大非,何苦跟别人为难,又何苦跟自己为难?
但英南不认可这种“世俗”的生活态度。她是容不得生活中种种猥琐的阴影的。我想,她就算在太阳光底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恐怕也恨不得上前将它一脚踩碎!古人早就说过,“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可以想象,英南这种精神上的洁癖,使她在这4年中饱尝了挫折。她一直是在人群之外的,她永远无法真正地融入到集体当中去。
英南后来考研落榜了,她分回了郑州一所高等院校教书。
进入社会,才知道自己满身书生气,满口学生腔,工作3年,我碰了一鼻子灰,乖乖地逃回母校,读研究生。有一次下课回宿舍,见自己床边放着个大行李袋,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正在睡觉,而且居然睡着了。我凑近一看,差点没惊得跳起来,那是多年未见的英南啊!她怎么神出鬼没地到了我床上!
英南适时地醒来了,她见到我时表现的那种惊喜热烈,又让我吃了一惊。老早的时候我们就背地里议论过,英南身上是很有些教授女儿的那种清高劲儿的,比较讲究含而不露,现在……她好像“平民化多了。接下来我发现她确确实实变多了,她开始跟我说她自己,自问自答,滔滔不绝。
为什么到南京来?她在办出国,需要一份成绩单,她就为这个来的。
这些年忙什么了?就忙出国了。毕业七八年,她过着比学生时代要辛苦百倍的生活,懒觉早就放弃了,除了教课,每天辛辛苦苦学外语,最辛苦的一次,是连续10个小时读外语,最后读得舌头都不会转弯了。七八年中,她把大大小小、各种名目的外语考试都考了一遍,“托福”考了3次,终于考出了640的高分。
除了考试,她还学会了送礼。要办护照,就要学校开证明,要得到证明,就要给领导送礼。他们那儿的领导都是喂不饱的,每年都要送,每学期都要送,只要你还想走,只要你还没有走掉,你就要设法把他们喂饱。她已经习惯了送礼,就像习惯了吃喝拉撒睡一样。她送掉了工资的一多半,还有一小半供自己吃饭,马马虎虎够了。
因为送礼出手大方,她获得了一间极其宽敞的单人宿舍,房间大得可以在里面散步。一个人“散步”吗?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会有一位男士陪着。有没有爱情故事?有啊,现在还挂着两位呢,一位是个游泳教练,体魄健美,为人直率,就是略嫌粗鲁,而且缺乏共同语言。她一直没顾得上跟他断,准备回去就断了;另一位是搞计算机的,她在上计算机培训班时认识的,是她班上的老师。小伙子比她穿平跟鞋的时候还要矮上0.5厘米,其貌不扬,不过她还是准备要他的,回去以后,只要没有大的意外,她会跟他结婚。结了婚,办签证的时候会便当得多,配偶留在国内,不容易让人怀疑有移民倾向。
…………
英南语速极快、流畅无比地向我叙述着她的生活。我则感叹生活塑造人的力量无与伦比。坐在我面前的,显然已经不再是那个透明易碎的玻璃人儿了。英南变得如此的坚定、泼辣、能干,我知道我要重新认识一个一往无前的英南了。奇怪的是,她连肤色都变了,原来她的皮肤是特别白净细腻的,看上去就干干净净,有一种透明的质地;现在则明显变得粗糙了。我忍不住说:“英南,你的皮肤怎么不像过去那么好了?”她摸摸脸,“真的吗?可能是的。郑州那地方,风沙那么大,还那么干燥,皮肤好不了!”然后她就有一点点伤感,“在南京读书的时候,那么年轻,气候又湿润……”
“想念南京吗?”我问。
“不大想。”她坦率地说,沉吟一下,“有时候会想起一些好笑的事,自己笑痛了肚皮。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叫方奇的男生,常来我们宿舍的,你们都说他有一点点喜欢我。可是你们一说起他我就要生气,宣称这个人很讨厌,因为他对我说过一句讨厌的话。”
“我们一直追问你那是句什么话,还作了好多猜测。”
“当时我是死也不肯说的。因为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现在说给你听听。你肯定记得我们班组织过一次骑车郊游吧,那次骑了好远,大家都累得够呛,特别是……臀部,磨得尤其疼。所以,一赶上下坡不用蹬踏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让臀部休息一下。那次方奇一直和我并排骑着的,就在一个下坡的时候,他说:‘屁股好疼,是吧?喏,就这句话,我的脸当时就挂下来了,我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他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屁股这样粗俗的字眼!”
“就为了这句话?”
“是,就为了这句话。”
我们俩你看我,我看你,英南首先笑了出来,她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里泪花闪闪。
少女时代的英南,冰清玉洁得容不下“屁股”这样真实的字眼;现在的英南,是经过生活这把锉刀磨练过的,她无疑强悍多了。这对英南本人,或许是件好事,这会让她生活得比较容易一些。可是,我仍然止不住地要怀念,那过去的、业已消失的英南身上那种透明纯净的光辉,那实在是一种具备审美价值的人格,因为稀少而特别珍贵的品性。
这次相见以后,英南获得美国一所州立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很快赴美留学了。她给我留了她在美国的地址,极力鼓动我也出去,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她一定会给我写信的。我没有太当真,因为我知道一般出去的人都是杳如黄鹤的,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情写信。她果然没有信来。但是,我没有料到的是,当我真的试图联系出国,并请英南帮我打听一下她所在大学东亚系的情形时,她那边一直没有回音。
像一滴水融人大海,英南真正地融入到人群当中,消失了。
(海穹摘自《涉世之初》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