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敬石
活着进来了,莫名其妙地死了,然而人们还是络绎不绝而来。死亡谷魔力在哪儿?
一不卖给他馒头
死亡谷,黄金之谷,人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但是你却会悄悄地死去。金狮河从谷中流过去。人们说沙滩里埋藏着数不清的黄金。于是从远方,淘金客们涌进金狮河的沟沟岔岔,涌进死亡谷,先来的便造起木崖,像候鸟,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这年夏天,从远方,走来个陌生的青年,他戴着酱篓式的草帽,拉着板车,板车上装着粮食和盐,一条四眼狗跟着他。四眼狗很高很壮,毛很长,眼睛上边有两个白色的圆圈儿,所以看去像有四只眼睛。
死亡谷,让人感到恐惧和颤抖,尽管常有淘金客在死亡谷死去,而且死得不明不白,但是那些没有死去的,还要年年来死亡谷。
管金员马群年轻貌美的妻子金娘,在死亡谷开个小酒店。淘金客们有钱,又都好酒想女人,因此小酒店常常客满,陌生青年叫云涛,他撂下板车,摘下草帽扇着脸上的汗,走进小酒店。小酒店已经坐满淘金客,烟雾缭绕,酒气熏天,云涛似乎有些不习惯于这些。
见有陌生客人进店,又是个英俊的青年,金娘忙起身道:“想喝酒么?”不待云涛回答,她扭着婀娜的腰肢飘到云涛近前。“小兄弟远来,想是又饿又累,请快坐下喝酒,死亡谷的规矩,对新来的淘金客,我是一向不收酒钱的。”
死亡谷真是个好地方,云涛想。有酒,有漂亮的女人,新来乍到还不花酒钱。于是便有人嘈嘈地嚷:“我也是新来的!”绰号老臭的金祥扯着粗憨的嗓子道。“日他娘,你算老几新来的?我老臭才是哩!小娘子,给我酒渴!”金娘嗔怒地骂道;“给你娘的洗脚水喝!你个娘胎里带来的酒鬼崽子,要喝酒,找你娘要去!”
众酒客哄然哗笑,有的劈啪拍起巴掌。老臭金祥不仅不恼,反而涎着脸嘻嘻笑道:“你们听听,骂得多脆快。俺就喜欢让小娘子骂,骂得俺发痒,舒坦,舒坦2你就是俺娘娘,给俺酒喝!”众酒客又是阵哗笑。金娘不再理会金祥,纤纤玉手搭在云涛肩膀上,无限风情地说:“我请你喝酒,你怎么谢我啊?”云涛不喝酒,也不想谢她,拨开她的手,问有没有馒头,怎生卖法。众酒客都瞧着云涛,他为啥不喝酒,只要馒头?
金娘的手重又搭在云涛的肩上,妩媚地笑道:“便宜你,馒头么,八块钱一个。”见云涛怅然傻傻愣着,金娘燃起支烟,猩红的小嘴喷着圆圈圈,“金沟么,就这般价钱。”她推着云涛,“还傻愣着什么?快些坐下喝酒,我请客。”淡蓝蓝的烟圈儿,一圈一圈向云涛脸上飘过去。
“我明白了。”云涛说着便要掏钱。
老臭金祥拎着酒瓶,端着酒碗,趔趔趄趄地过来,霸气地道:“我也,我也他娘的请你喝碗酒,新来的狗杂种!”他的嗓音粗哑,打着酒嗝,乜斜着血红的眼睛。云涛道谢了,说他不喝酒。“他不喝酒,你们听听,死亡谷来个不喝酒的!”金祥鼓着眼珠子,端着酒碗喊。“我的乖乖,你好生记着,即便是断肠毒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这是死亡谷的规矩!你知道什么叫死亡谷么?死亡谷就是都得死!不过这里有金子,有金子便快活,你懂吗?狗杂种!”
云涛瞧着他鼓着的血红眼睛,似曾在哪里见过,猛地想起,鱼刚死便有这般的眼睛。往上瞧,两道粗黑的眼眉耷拉着;再往上瞧,头光秃秃的。他长过癞么?云涛想。老臭金祥一酒瓶砸过来,酒溅了云涛一身。云涛瞧瞧脚下的碎酒瓶子,抬起头,瞧着老臭金祥死鱼般血红的眼睛。众酒客都伸长脖子,揣度着一定有顿好打。不料云涛转过脸,冲金娘道:“我要一盘馒头。”金娘扭着腰肢走开了。灶房里一个年轻秀气的怀孕女子,立刻挺着肚子端盘馒头出来。金娘把她拦住,没好气地怒声叱道:“春儿,端回去,不卖!”
“为什么?”云涛攥着钱不解地问道。
“不为什么,我不想卖!”金娘一脸轻蔑,“即便是狗,也会叫两声,你,你是男子汉啊!”
又一阵哗然,酒客们叫好。金娘回柜台里边去了。金祥怪叫道:“乖乖,就凭这句话,俺老臭还要喝瓶酒!小娘子,再给你老臭哥来瓶好酒!”
管金员马群是个瘦条汉子,这时高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拍拍云涛的肩膀说;“瞧明白了?小兄弟,这就是他妈的金沟,这就是凡是活着的人都想来的死亡谷!”他的酒气喷着云涛的脸,“有钱,你想干什么都成,你就有快乐。死亡谷就能让你有钱,也能让你死去!”
云涛瞧着马群,瞧着马群的腿。马群的两条腿似乎特别的长,很像家乡野地里“扁担钩”的腿。“扁担钩”比蚂蚱大,腿很细很长,也很容易碰掉。云涛心中思忖着,马群那腿似乎也不怎么结实。云涛转过身去,瞧了眼依然端着馒头站在那儿的春儿,春儿的眼窝四周有着淡淡的黑色的晕圈,那脸也似乎罩着哀愁,不像有着快乐和自由。云涛心中似有些触动,他正要走出小酒店,老臭金祥走到春儿面前,学着云涛的语调道;“我要盘馒头。”云涛掉头便走,全然不理会酒客们的哗笑。小酒店外边,四眼狗正看着他的板车,他俯下身跟四眼狗说着什么,那狗好像明白他的话,摇着尾巴跟着他走了。马群跳过去拦住他道:“你他妈的也不问问我是谁吗?”云涛不问。马群又问他知道不知道什么是管金员,云涛拉动板车,淡淡地道:“那又怎么样?躲开,别挡我的路!”
死亡谷很快都知道来了位年轻的淘金客,他不敢喝酒,金娘没有卖给他馒头,老臭金祥砸了他的酒瓶子。走过六座木屋,都无人肯把房子租给他。最后他又回到小酒店附近。酒店背后有座高高的沙岗,因为是风口,谁也没想在那上面造屋。他拉着板车上去,好空阔的地方,前有小酒店和排排木屋,后有金狮河。他有的是力气,也舍得出力气,去溪沟湾里砍些水冬瓜杆子和沙柳,夕阳西下,他便埋锅造饭。
岗下与他最近的木屋,老淘金客九公打里边出来,上岗瞧瞧云涛砍的杆子和沙柳,摇着花白的头道;“造屋不易啊,再说岗头上正撞着风口,这么着吧,我有间草棚租与你,从这能瞧见。”九公往岗下指着,“瞧见了?苫些草,拾掇拾掇,强似你这里。”云涛见过那草棚,不过几根杆子支撑着,似乎再没有什么。他问要多少钱。九公想想,一拍大腿道:“我成全你,千把块我便租与你。要换旁人,再多我也是不租的。”云涛不语,九公说千儿八百的不能算作是钱。“好,我灶具瓢盆都让与你,不收钱也就是了。”云涛问是按年计租还就是这淘金的季节。九公说是月租。
“不。”云涛埋头煮他的粥。他觉着这里的人说起死亡谷,仿佛在说天堂。九公说用粮食抵租也成,他看到了云涛的粮食袋子。云涛不再理会他,他只好不舍地离去了。
一个八九岁的瘦男孩悄悄爬上沙岗,见云涛摘洗着山菜,问道:“你想吃肉么?”说着,他打怀里掏出两只活泼的桦鼠来。桦鼠虽小,毛色却好。“我送你的,桦鼠肉很好吃的。”他告诉云涛,见着桦鼠你先不必急于抓它,它不会在外边等你抓它,它一会便会逃进洞里。你挖它的洞,能挖出许多松籽和榛于来。”
小男孩很干巴,眼睛却很大很有神。“我不姓孙,
可在死亡谷,他们都管我叫猴哥。”
云涛笑道:“你是猴哥,那么九公是你什么人呢?”猴哥正要说,岗下九公声嘶力竭地喊他。他慌忙把桦鼠塞给云涛,连蹦带跳下岗去了。
二 狗杂种扯平了
云涛是后来的,所以要走很远的路去淘金。这一天没有什么收获。但是老臭金祥却好,老臭金祥是死亡谷出了名的淘金客。这天他很运气,水流过后,槽里便闪闪发光。他吐着唾沫,捡着如同细沙的金子。光着的脊梁流着汗,那汗直淌到他的裤裆里,粘粘的,煞是难受。一槽沙流尽,再淘沙,却不见金子的光。他扑进金狮河的沟岔,马群也正躺在溪沟水里泡着。
金娘打着伞,婀娜地过来招呼马群吃饭。金祥的眼睛直了,直盯着金娘隆起的胸部。马群悄声说道:“老臭,你晚上请我喝酒,我让你把金娘拽到河里去。”金祥巴不得,说声好哩,跳上岸便去捉金娘。金娘抓把沙子扬他,喊着马群,却巳被金祥拽进水里.金娘骂着逃到岸上。马群哈哈大笑,扯住金祥说:“我们喝酒去吧。”阳光下,湿衣紧贴着金娘的胴体,那臀那乳,都鲜明地凸出来,金祥贪婪地张着嘴瞧着,脚挪不动。马群问道:“怎么样?老臭,金娘有味儿吧?”金娘听了,掉头就走。
云涛拉着板车回来经过这里,金娘仰着脸扭着腰肢过去,拦住云涛说:“我说新来的,你瞧我够味么?”云涛不瞧,拉着板车绕道过去。金娘在他背后狠狠地骂道:“真他妈的是哑巴畜牲!”那真畜牲四眼狗扑过来,金娘惊叫着,逃回她的小酒店。
九公在他的木屋前看着,咂着嘴咽着唾沫骂道:“这娘儿们,真他妈的那个。”眼睛直勾勾盯着金娘跑进小酒店。见云涛过来,问云涛有几多运气,云涛摇摇头。九公眨着眼睛神秘地说,去年有个淘金客,没把金子卖给上边,私藏着逃走了,结果死在沟沿的那边,谁也说不清怎么死的。“金沟啊,怪事儿多着呢,你小心着吧。”九公摇着他花白的头,进木屋去了。猴哥跳过来塞给云涛两个煮熟的野鸭蛋,说金师河的那边,有片很大的草滩,草滩上湖沼很多,一群群的野鸭把湖沼都能盖上。草窠里,常常能找到野鸭蛋。云涛停下木板车,从板车上拿只松鸭给他。松鸭黄色的羽毛很光滑很好看。“你有枪?”猴哥张大眼睛,“管金员马群是有枪的,上边发的。”云涛摇摇头,说他是用石子打的。“那么准?”猴哥觉得神了,眼睛张得更大。云涛说:“上我那儿去吧,我还捉住条细鳞鱼,能有斤把重呢。”猴哥高兴地蹦跳着正要去,不料九公又喊他。云涛想:“这九公是猴哥的什么人呢?看管得这么严。”
云涛吃罢饭,也许因为走得太累,便倒下睡了。
月已上中天,酒客们懒懒地都已散去。静静的水湾,春儿像条鱼在水中游。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泻在她玉般的身上,她似乎忘记了白日的烦恼与忧愁。水带着白天的温热,她游得很畅快。从水中望去,那山,那树,都让她想起家乡,想起她的矮矬的茅草小屋,想起她和柱儿最初的生活。她永远忘不了那穷苦然而却很甜蜜的岁月。可是现在,她的丈夫柱儿在哪儿啊?她从遥远的乡下来到死亡谷,在嫂子金娘的小酒店住下,就是为的来找她的丈夫柱儿。
突然,喝得醉醺醺的金祥,像幽灵似地出现在水湾。他淫邪地瞧着泡在水里的春儿,淫荡地笑道,“啊,好他娘的条白鱼!”春儿好生惊慌,不敢上岸,金祥抱着春儿的衣服,淫笑着,朝水湾里走去。夜很静,一切似乎都巳睡着,老臭金祥的色胆便也更壮。他试着想下水,但很快又回到岸上,把春儿的衣服放下,脱着自己的衣服,当他快要脱光的时候,一条棍棒猛击在他的背上!只听娇声地喝道:“她怀着孩子啊!你这畜牲,滚回去!”是金娘。金祥提着短裤回过头来,瞧是金娘,立刻笑着把短裤全脱了,光赤着,淫笑道:“好啊!你眼馋,那就咱俩吧!”说着扑向金娘,把金娘按在沙滩上。金娘挣扎着,喊着,马群早巳醉入梦乡,或者他根本没有睡,还在喝着酒。九公推开门出来喊道:“谁在嚷啊?还让人睡觉不?”接着便又回到他的木屋里,隔着窗于,往外瞧着。金祥骑着金娘,剥着她的衣裳,抓她的丰满的乳房。
云涛过来,扯起金祥,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把他击铡在水里。金祥扑腾着爬出水来,见是云涛,没把他放在眼里,嗽嗷叫着骂着,喊道:“狗杂种!是你坏了大爷的好事啊?”扑过来便厮打,被云涛又击倒在水里。再爬起来,再被击倒。老臭金祥知道遇上比他还狠的角色,趟着水想远远地绕过去,谁想那只讨厌的四眼狗紧紧跟着他,他上岸便又被咬进水里。他的酒已醒,沮丧地趟回来,在水中站住道:“新来的杂种,你的确够狠,我服了,我他妈的也是杂种,怎么样?我们扯平了。”
云涛唤着四眼狗,掉头就走。
金娘看着春儿把衣服穿好,相伴着正要回小酒店去,听见老臭金祥承认自己也是杂种,不由轻蔑地骂道:“男人都他妈的是狗杂种!”望着往沙岗上走去的云涛,撵过去,轻轻地道:“谢谢你啦。”她胸脯起伏,月光下,那还敞着的胸口和脖颈,像月儿一样白。云涛站住,金娘向他拢过去,依然轻轻地说:“谢谢你啦。”云涛不语,瞧着月儿在云里走。金娘气恼地骂道:“你他妈的怎么不说话?”云涛轻轻地说,男人都是狗杂种。金娘撅着小嘴,眼睛瞟着云涛嗔怒地骂道:“不错,男人的确都是他妈的狗杂种。不过,也许,也许有的不是,比如你……”
“不,我也是。”云涛往前走。但是金娘不让他走。云涛眼睛转向金娘,瞧着她白嫩的乳沟和脖颈,还有她撅起的小嘴,猛的把她搂在怀里,亲着她的冰冷的嘴唇。金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没有挣扎,感到热血在流。然而云涛旋即又推开她,冷冷地道:“去找你的那些臭虫们去吧!”说罢往沙岗上去了,气得金娘在他背后狠狠地骂道:“臭虫,你他妈的才是臭虫!你个混蛋!”
老臭金祥远远地见了,豁然哈哈大笑,喊道:“好啊,真他妈的好极了!”他觉得现在和云涛彻底地扯平子。云涛回过头来,四眼狗飞快地冲下河湾,扑向老臭金祥。老臭金样呀呀叫着,向水湾深处狼狈地扑腾去。金娘见了,拍着手弯着腰笑道,“杂种,你们现在扯平了!”
三猎刀砍了他
小酒店里,春儿睡去了,金娘却不想睡,坐在店堂里,给自己倒杯酒,闷闷地喝着。
马群披着衣服,打卧房里幽灵似地出来,悄悄走到金娘的跟前,阴冷地笑道:“怎么,还在想着那个新来的杂种?”
金娘呷口酒,瞧着马群皮笑肉不笑的脸,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不也是杂种,狗杂种只能在暗地里偷偷看。”马群哈哈大笑道:“不错,我是一直在瞧着。你记着,可不要惹恼你老爷的性子,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义!”金娘呸道:“除了金子,你还跟谁讲过情义?”
马群狠狠掴了金娘一嘴巴,金娘被打倒在地上,嘴角流着血。马群得意洋洋道:“你还要记着,我是你的主人,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样,就像新来的杂种对他的那条四眼狗!”说着猛扑过去,抱住金娘往卧房里拖着。金娘挣扎着,骂着,咬着,马群不得不
撒开手。金娘恼怒地骂道:“滚,狗杂种,不许你碰我!”马群气哼哼地走开,给自己倒杯酒,想着迟早要和云涛算帐。
一进七月,霏霏的拎雨不断。云涛的干柴都被雨湿透了,河湾异常的泥泞,不能走远路去淘金;便想去猴哥说的草滩那边的桦树林。于是从板车上取下猎刀,准备砍些桦树皮来。这柄猎刀,是他在死亡谷山口那边捡到的。他很喜欢这柄猎刀,刀柄很长、刃很薄,背很厚,钢口也好,很像古时的倭刀。揣上猎刀,拉着板车,便去草滩那边的桦树林。
“喂,不去流沙,这么早去哪儿啊?”金娘站在小酒店门前拦住云涛道。金娘的后边,站着挺着肚子的春儿,春儿手上端着盘馒头。云涛不语,抬头望着天,天空浮着铅色的阴云,那阴云上下翻滚着,下着绵绵的细雨。金娘叫着春儿,春儿走过来。金娘说:“听着,这不是我给你的,是春儿的意思,不过是还你那晚相助之情。你当我的馒头是随便送给张三李四王八蛋的么?”云涛没有忘记她的馒头要卖八块钱一个,遂道:“你已经还了我那份情,我们两相不欠,站开,让我赶路。”金娘听了,想着那晚在水湾的情景,胸脯起伏,瞟着云涛。云涛少言寡语,越是这样的男人,似乎越能引动女人的心,尤其是金娘。金娘冲春儿道:“把馒头端回去,喂狗!”春儿道:“喂他的四眼狗?”金娘撇着嘴冷笑道;“你当只有四脚的狗啊?不,喂两脚的狗!回去把柳筐拿来!”春儿去了,云涛拉着板车要走,金娘跳上板车坐下。云涛心道,她又要做什么?但是他望望远天灰色的云,只想早早地去,早早地回。金娘笑道;“我们既然不欠着你的,你可却还欠着我的呢。这么着吧,你拉我和春儿去桦树林那边采蘑菇,我们便算是扯平了。”
春儿提着柳筐出来,金娘把她拉上车,催云涛快走。这功夫马群披着草蓑衣,戴着斗笠,像个渔翁,趔趔趄趄打小酒店出来,他要去湖沼那边打些野鸭回来下酒。瞧见金娘和春儿在云涛的板车上,掏出手枪,眯缝着眼睛瞧着枪口,然后乜斜着眼睛瞧着云涛,不咸不淡地道:“臭小子,你要把两个娘们拉哪儿去啊?”
云涛只管走。马群跟着走了段路,抖了抖蓑衣,朝湖沼那边去了。草滩上水洼和塔头不少,板车不住地颠簸着。金娘学着马群的语调道:“臭于小,你不能慢着点么?想把我们的肠子都颠出来么?”
云涛不愿与她斗口,加快脚程,他要在大雨到来之前把桦树皮砍回去。汗,从他的脸上淌下来,滴在衣服上。春儿看不过去,几次想跳下车都被金娘拽住。终于过了难行的草塘,金娘瞥了云涛两眼,扯着春儿往桦树林里去了。云涛掏出猎刀,寻着倒下的桦树。猎刀很快,他砍得很顺当。马群远远地走过来,他的枪法不怎么好,但是不怕浪费子弹,居然也让他打着两只野鸭。他把野鸭拴上,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云涛早巳看见,却头不抬地继续砍自己的桦树皮。马群过来坐在倒树的那一头,说道;“这雨。虽然不大,却不像有晴的时候啊。”云涛道:“你家又不缺柴,又不淘金,怕什么雨?有雨,酒店的生意岂不是更好?”马群道;“是啁,你说得不错。”他猛地瞧见云涛的猎刀,又道,“你的猎刀不错,买它,一定花了不少的钱吧?”云涛道:“没花钱,在死亡谷的谷口那边捡的。”马群道:“哦,卖么?或者拿东西换也成。。云涛道:“不卖也不换,遇着原主还给他。怎么,你很喜欢这把猎刀?”马群道:“的确是柄好刀、刃薄,旨厚,看去钢口也不错?我看你还是把猎刀卖给我吧,你会有好处的。”云涛不想要什么好处,不再理会马群,继续砍他的桦树皮.马群说:“交个朋友吧,人生在世总得有朋友。”云涛摇摇头,他不想和谁交朋友。淅沥的雨不断,雨打湿了云涛披着的油布,他要往回走了。马群掏出手枪,吹着枪口,乜斜着眼睛瞟着云涛。云涛似乎没有看见,继续忙着收拾砍下的桦树皮。
金娘和春儿打林子里出来,她们采了满满一筐的蘑菇,心情特别地好。金娘瞧见板车上那把猎刀,道:“我见过这把猎刀。”瞅眼坐在倒树那边的马群道,“马群也见过这把刀。”马群听金娘说他见过这把刀,立刻变了脸色,跳起来怒冲冲道:“胡说,我何曾见过这把刀?”他慌急的神色,让云涛好生疑惑,心说难道这把刀藏着什么古怪不成?
春儿也瞧见了那把刀,而且瞧了很久,她低声道;“这是把好刀。”云涛惊愕地抬起头来道;“你也识得刀?”春儿道:“我能看看刀么?”云涛把刀递给她,她看了一眼,突然惊叫道:“这是柱儿的刀!你,你从哪儿弄到这把刀的?”柱儿是春儿的丈夫。云涛便把在死亡谷谷口拾到这把刀的情景说了一遍。春儿似信非信,淘金客寓不开猎刀,何况在死亡谷。春儿蓦然间想到了什么,她举起刀,走近云涛说:“你杀死了柱儿!”云涛不动,瞧着春儿燃烧着怒火的眼睛,这柔弱的女子由于愤怒,脸有些扭曲。云涛道:“我不认识什么柱儿。”女人的愤怒往往比男人的愤怒还可怕。春儿走近云涛,固执地说:“你杀死了柱儿,你杀死了我的柱儿!”
云涛依然道;“我不认识你的什么柱儿!”
春儿已经疯狂,一猎刀劈下去,砍在云涛的臂膀上。血顺着刀往下淌,春儿扔下刀,发疯地向草滩那边奔跑,边跑边喊:“柱儿!柱儿!”
“她疯了,疯了。”金娘拾起了那把猎刀。
云涛感到太突然,站在那儿任血流着,望着春儿奔跑。春儿终于摔倒在草滩上。金娘叫着跑过去,云涛拉着板车也跑过去。春儿口吐着白沫子,抽搐着,昏死过去。马群走过来,抓住云涛,刀条似的长脸抽动着,狠狠骂道:“妈的,你把她逼疯了!”
“滚开!”云涛把马群摔倒,掀掉板车上装着的桦树皮,把春儿抱到车上去。
“刀,这把猎刀。”金娘举着刀说。
马群过来要抢那把刀,金娘却把它给了云涛。接过猎刀,云涛拉着板车便走。
雨,拧着劲儿地抽打着死亡谷。
四让他帮女人接生
云涛把春儿送进酒店以后,站在小酒店门口任雨淋着,试着刀锋想,这把刀到底有什么古怪?九公披着雨衣悄悄走过来,幽幽地说:“你被砍伤了?这死亡谷常有流血的事儿。”接着又道:“这是把好刀,能杀人的好刀。”云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冷冷道:“你冒着雨跑过来,就为着要说这个?”九公摇摇头,狡黠地眨着小眼睛,放低嗓音说:“祸事,死亡谷常常有祸事,你记着我的话。”说完,瞥眼云涛染着血水的袖管,推开小酒店的门进去,喊着金娘给他拿瓶酒。小酒店里人并不多,全都在谈论着那把柱儿的猎刀。春儿从昏迷中醒来,不住嘴地喊着柱儿。
“也许她着了邪,给她烧点纸冲冲吧。”九公冲马群说。马群正摘着野鸭的毛,毫不理会九公说什么。九公便悄悄附在者臭金祥的耳边说道:“也许,也许柱儿真地死了,我说。”老臭金祥正擎着酒瓶子往嗓子里灌酒,听了,马上斜曙着血红的醉眼站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九公眨起他狡黠的小眼睛,转身冲金娘喊道,“再给我老头子来瓶酒。”金娘便拿酒给他。春儿又尖叫起来,马群继续摘着野鸭的毛,
不过,九公看出他的手在抖。他的手为什么抖?九公眯着眼睛想。
金娘进了里屋又出来,说春儿要流产。金娘未曾生育过,急得直搓手,希望谁能帮帮春儿。酒客们一阵哗笑,一个胳腮胡子嗷嗷嚷道:“让我们帮女人生孩子,老臭,你怎么样啊?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差事!”
“他妈的,我只会喝酒。”老臭金祥说。
“帮女人生孩子?不会带来血光之灾么?再说了,那是老娘婆的事啊。”九公呷着酒说。
金娘走出小酒店,不知为什么,她觉着在死亡谷,只有云涛值得她相信,能帮她。云涛还站在小酒店的外边,他旁边停着板车,板车上放着那把沾着他血的猎刀。
“你,你一直在雨地里淋着?”金娘刹时感到心潮翻涌。云涛道:“春儿怎么样?我听到她一直在叫。”金娘说春儿怕要流产,抱着肚子疼得直滚。酒店里的淘金客只知道自己喝酒。
云涛也不懂,只是在生理课上学过那么点生育知识,而且还没有学好。
金娘柔声道:“你能帮点忙么?”
云涛瞧着她的脸,她嘴唇上的胭脂已被雨水冲去,显得有些像失血似的苍白。云涛记起运嘴唇曾是猩红的,向他喷吐着烟圈圈儿,他也曾吻过这嘴唇,现在这嘴唇动着,突然骂将起来;“怎么,你他妈的也见死不救?你们男人,都是他妈的畜牲杂种!”
云涛说,他不知道怎么个帮法。金娘不管这些,接着又骂。云涛向小酒店里走去,他不是怕金娘骂他畜牲或者是杂种,而是觉得他总得尽些力。小酒店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淘金客们似乎只顾忙着自己喝酒,不像第一次进酒店时那样鸭似地伸长脖颈瞧着他,但是他们的眼里,透着猜疑。“好哇,新来的。”老臭金祥提着洒瓶子过来,自从那天晚上,他再不敢骂云涛是畜牲,而在死亡谷,骂人似乎是家常便饭,不骂人便说不了话。“我请你喝酒。”老臭金祥说,但他马上想起云涛不喝酒。“不喝酒也成,你想吃什么,我都请。”
“他要吃你的脑子!”马群扔掉手中摘完毛的野鸭,突然插嘴说。他瞧着云涛,云涛浑身湿透,脚下摊着淌下的水。金娘见众酒客又都跟着马群伸长鸭似的脖子,骂道:“把你们的脖子都缩进去!让他进去看看春儿!”
马群横在里屋的门旁,道;“我说不行!”
金娘怒道;“为什么?
九公嘟哝道:“男的怎么能在女的那儿帮忙?”
春儿又尖厉地喊叫起来,云涛瞧着马群,瞧着老臭金祥,瞧着九公,瞧着所有的酒客。“如果我非要进去瞧瞧呢?”他掏出那把锋快无比的猎刀,掂量着,用手刮着刀锋。众酒客鸭似的脖子马上都缩回去,仿佛怕他给剁了。他们都瞧着那把刀。
马群冷冷地道:“你果真要进去看春儿,我也不拦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件事儿。”
云涛道,“你说。”
马群说,九公讲得不错,男女有别,谁也违背不得,春儿是他的妹妹,他不能让云涛白占便宜。云涛要进去,必须同意娶春儿。不待云涛说什么,金娘立刻气得七窍生烟,破口骂道:“姓马的,你要脸不?春儿有男人啊,你还要她再嫁人?你他妈的太阴损了!”马群冷笑道:“你不也有男人?还不是照样找野汉子!再说,柱儿被他杀了,我这是把便宜给这臭小于,你怎么还说我阴损啊?”
听说云涛杀死了柱儿,众酒客都伸长了脖子。金娘骂道,“胡说八道,他根本不认识柱儿,不过在谷口捡到柱儿的刀罢了,”马群反唇相讥道:“你怎么知道这臭小子不认识柱儿?再说,不相识的,杀人的有的是啊。”
“那么你见着他杀死柱儿了?还是你杀死柱儿,想嫁祸于他?”
“胡说,他杀死春儿男的,是春儿讲的,而且有那把猎刀为证!你怎么敢扯到我的身上?”
酒客们听到这儿便又自管自地喝起酒了。云涛走过去,把手搭在马群的肩上,说:“我答应你。只要春儿同意,只要她的男人真死了……我娶她就是。”酒客们端着的酒碗停在乎上,一时都愣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金娘也睁大眼睛,呆呆地瞧着云涛,颇感意外。让她感到更意外的,是春儿突然出现在门旁,喘着气说:“不,我不同意!”她走近云涛,“我胡说八道,错怪了你,你不会杀人。”她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杀人!”
雨晴了,阳光从小酒店窗子射进来。云涛按着自己被砍伤的胳膊走出小酒店。他的后边,马群狠狠地把野鸭扔进锅里。
五泥石流冲到她脚下
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下瓢泼大雨。云涛的棚子本来就很简陋,遇上这样的暴风骤雨,很快便草散棚塌。他把四眼狗紧紧抱在怀里,披着苫布,躲在板车的下面。
清晨,雨渐渐地浙浙沥沥了。云涛在沙岗上挖掘着沙坑,在坑上铺着杆子和沙柳,再把板车扣上,然后埋着土。干柴都已经被打湿,好在风大,他就着桦树皮把柴木点着,开始造饭。九公钻出他的木屋,看看滔滔的金狮河横溢四野。再瞧瞧沙岗上的云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冷笑着摇着脑袋,又钻进他的木屋里去了。他似乎还在为云涛没有租他的草棚而生气。
幸灾乐祸的不仅是九公,还有老臭金祥。金祥趟着水来到小酒店,和站在酒店外边看着云涛忙着的马群打招呼道;“妈的,这雨还有晴没有?”马群笑道:“那岂不是更好,趁着雨天好喝酒。”金祥歪着脖儿瞧着沙岗上的云涛,见云涛裹在烟里趴着架火,便道:“喂,新来的——我老臭请你喝酒,你他妈的喝呀不喝?
“我喝”。马群架住金祥的胳膊说。
金祥咕哝一句;“你算老几。”
见云涛不搭理他,跟马群钻进小酒店冲金娘喊道:“小娘子,给我酒喝!”金娘站着不动,老臭金祥又喊了一遍。“给你娘的尿喝!”酒店虽然只来了金祥,金娘却不搭理他。金娘吩咐春儿端盘馒头给云涛送去。春儿便端盘馒头,说:“他能要么?”金娘道:“要不要在他,送不迭在我们,再说,你还砍伤了他啊,于情于理我们都该送。”春儿正要走,马群见了,夺下馒头骂道:“妈的,吃里扒外,给我乖乖滚回去!”
金娘怒道:“你骂谁,是我让她送去的。”
马群冷笑道;“你又怎么样?你要讨那杂种喜欢,只要不搭本钱,我都闭着眼睛。”
金娘骂道,“你他妈的纯粹是畜牲!”
马群哈哈大笑:“不错,我他妈的是畜牲,只要你能给我挣钱,我当畜牲又怎么样。”
“这才是英雄,畜牲,咱们喝酒。”金祥从架上拿来四瓶酒,“我请客,就凭你是畜牲。”
马群从灶上寻些下酒物,俩人喝起酒来。
突然,轰轰巨响滚来,好似天崩地陷。
“妈的,地震了。”金祥放下酒碗。“是他妈的山崩啊。”他傻愣愣地瞧着马群喊,“我的姥姥!”
从天外,从沉睡的山脉,从人类自己掘好的坟墓那边,仿佛巨大的黑色的恶蟒,咆哮着,挟着风雨,凶恶地扑来。是泥石流。早巳被人类破坏的植被,裸露的山石与泥沙合着洪水汇成巨大的洪流。水头竟有三四层楼高,卷着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很快地扑到抄岗下。
“跑啊,往沙岗上跑啊!”老臭金样拎着酒瓶跑,
马群相跟着拎着酒瓶也跑。春儿跑不动,待金娘转过身看她,凶恶的泥石流已滚到春儿的脚下。春儿挣扎着倒了,她的手上依然托着盛馒头的盘子。四眼狗从抄岗上跑下来,扯着她的衣服往岗上拖,云涛跑过来把她背上沙岗。
沙岗上,九公抱着脑袋蹲在那里叹气,猴哥帮着云涛烧着饭。沙岗下,泥石流席卷着一排排的木屋,人们四下奔逃,喊着叫着,然而那喊声和叫声都被泥石流隆隆的巨响所盖没。死亡谷真变成了死谷。九公砸着脑袋不住地哀叹着:“完了,完了,我的木屋。”老奥金祥鼓着死鱼般的血红的眼睛,喊道;“你的木屋算个屁,我木屋里的金子,金子啊!”
六她死了
七个人,一条狗,聚集在沙岗上。沙岗下滚滚的泥石流仿佛巨蟒张着大口等着他们。春儿流产了,血顺着她的裤角往下流着。
“血,妈的,不像是血,那都他娘的淌的些什么呀?”老臭金样远远地走开,觉得恶心。九公见了,立刻变了脸色,说这便是血光之灾,冲了龙王的大忌。他说小时候放牛,赶上滂沱大雨,他和伙伴们躲进古庙里避雨,雷贴着屋脊炸响。他们认为,他们当中准有谁犯下罪过,便分头走出去,待人走尽了,便见腾地燃起大火,龙伸出巨爪抓起个扁担长的蜈蚣,那蜈蚣脑袋上顶着的便是妇人的脏物!
“我的姥姥!”老臭金祥听罢,喊道,“如此说来,这山笑,这血光之灾是冲着春儿来的呀!”
“胡说八道!”云涛骂道。他紧紧地把春儿抱在怀里,春儿不住地呻吟,发抖。金娘便要脱衣服给春儿,云涛把春儿给她,四下里找干柴,却一根也没有,便把板车挖出来劈了。板车虽然也遭雨淋,还没有淋透,架上果然是一堆好火。
金娘还年轻,还不懂该怎样应付。她向马群求救,马群别转脸,继续灌他的酒。春儿大喊一声,便不再呻吟了,昏死过去。云涛冲马群道:“把酒给我。”马群瞪着充血的醉眼问道:“为什么?你他妈的不是不喝酒吗?”云涛向他走去。“你他妈的再往前走,”马群拔出枪来,“我就给你颗花生米吃。”云涛继续住前走,马群踉跄地往后退,退到沙岗边沿,马群往后边看看,身后是翻滚的泥石流。“妈的!”他朝云涛开了一枪,打在云涛的腿上。云涛栽歪着要倒,四眼狗扑过去,一口咬掉马群手上的枪。云涛捂着腿上的血,瘸拐着扑过去把枪拾起来,冷冷地道:“许多玩枪的都死在枪下.把酒给我!”瞧着对准自己的枪口,还有那条看着他的凶恶的四眼狗,马群狠狠地把酒瓶摔在沙岗上,叫道,“好啊,趴在地上喝吧!”血湿透云涛的裤子,他的手沾着不少的血,他瘸拐着走近马群,马群往后退着,再退便要掉到沙岗下。云涛把枪揣进怀里,猛地把他击倒,骂道:“你他妈的真是个瘪臭虫!”
“要喝酒哇,我这有酒,何必动这般大肝火啊?”老臭金祥过来,摇着半瓶子酒说。云涛接过他的酒,瘸拐着从金娘怀里接过春儿,抱着,给她往嘴里灌酒。金娘去烧水,准备给春儿擦洗。“她都死了,你还抱着她干什么?”老臭金祥趔趄着站在火堆那边,从屁股后又抽出瓶酒来。春儿悠悠醒转采,响喃道:“我要死了。”云涛紧紧地搂抱着她,饮着酒锐:“不,你不会死,只要你想活着。”春儿眼光游移,瞧着云涛的眼睛,道;“你是柱儿?”云涛摆摆头,说他不是柱儿。“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你不是杂种,啊,柱儿——”春儿突然拚着全力喊起来,“柱儿!”
金娘水巳烧好,云涛放下春儿,告诉金娘该怎么做,然后瘸拐着扯着老臭金祥走开。
阴云翻滚,嗖嗖冷风掠过山脊,扑向桦林,扑向草滩和沙岗。“她死了!”金娘停住手,泪从她的脸上滴到春儿的脸上,她又重复着说,“她死了。”云涛跑过去,抱起春儿喊道:“不!”但春儿真死了。这柔弱的小女子砍他一刀,那一刀虽然不重,却铭留在他的心里,她是为柱儿砍的。马群爬起来往火堆这边瞅着,老臭金祥拎着酒瓶子闭着眼睛,仰面朝天喊:“这都为了什么?”
九公颤颤地过来说;“金子,都为金子。”
云涛扒开春儿的眼皮,春儿的眼睛已暗淡无光,这是双曾经怎样明亮的眼睛啊,云涛想起春儿扶着门框看他离开小酒店时的那双眼睛。“把她埋了吧。”金娘泣不成声。云涛抱着春儿不动说:“埋了吧。”马群扑到春儿的身上哭喊道:“春儿,你来死亡谷干什么?你个傻丫头,你不该来啊,这是死亡谷。”
春儿来死亡谷寻找她的柱儿,有的说柱儿淘了大把的金子,去大城市,有的说柱儿还在金沟,只是说不准在金狮河的哪条沟岔里。当云涛拾到柱儿的猎刀,她便感到柱儿恐怕不在了。春儿带着她的希望和善良长眠在死亡谷里了。
七拼
杀
阴冷,饥饿。九公悄悄走近云涛,先是耳语着,接着把手伸进云涛袖里,捏着云涛的手指道:“怎么样,这个价钱。”云涛不语,九公重又变化着手指,云涛还是不语,九公跳将起来走开 ,骂道:“新来的杂种,你他妈的太黑了!”
金娘感到奇怪,马群冷笑,老臭金祥见马群笑得蹊跷,便凑过去问马群笑什么。马群说九公在搞袖里吞金,他附在老臭金祥的耳朵上道:“老臭,你是想死啁还是想活啊?”
“那还用说,把你肚里的鬼玩意倒出来吧I俺老臭不喜欢闷葫芦。”
马群说好,要活就得有吃的,现在只有云涛有吃的,九公想用金子换他的粮食,云涛不换。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等着饿死不成?”
“不!”马群爬起来悄声说,“扳倒葫芦洒了油,一不做二不休,抢!”
金祥胆怯地道:“他有枪啊,再说,我们怕不是他的对手,臭小子蛮力大着呢。”
“他不敢开枪,倒是那条狗难缠。你能制服那条四眼狗,我就能收拾瘸子。敢,还是不敢?”
云涛正包扎着腿伤,湿漉漉的柴木冒着烟,进着火花。金祥拎着酒瓶晃晃悠悠过去,四眼狗摇着尾巴瞧着他,当他举起酒瓶的时候,四眼狗猛地把他扑倒,长长的舌头舔着他的脸,吓得他嗷嗷叫着喊救命。
马群狠狠地骂道:“真他妈的是酒囊饭袋!”
云涛笑道:“你不是酒囊饭袋,你来试试。”
马群和金祥拉长着脸,躲开了。他们的酒已不多,离开酒,他们便没有精神。云涛道:“你们还是都过来吧,我有话说。”猴哥过去了,九公瞧瞧马群和金祥,也过去了。云涛接着道,“不错,我有粮食。金沟的穷汉现在成了富翁。但是我不想发邪财,因此不卖,也不怕强人抢严九公道;“那叫我们做什么?”金祥道,“寻开心么?”云涛道:“不,大家都有份。由金娘和猴哥造饭,生熟不论,每餐八份。”九公道:“够条汉子,我赞成。”金祥道:“我们就六人啊,谁要占三份?”云涛道:“春儿一份,四眼狗一份,我们各一份。”
“我的姥姥,死人和狗都有份。”老臭金样喷喷道,“行,行,粮食是你的,我赞成。”
云涛说,粮食只有百余斤,所以每天两餐每人只能得五六两粮食。“好吧,好吧,你是爹,我们听你的就是。”马群不耐烦地说。他把衣服脱了,蒙着脑袋,抱着膀蹲在雨地里。夜里,由于饥饿,老臭金祥
肉马群靠过去,马群问道:“怎么样啊?老臭?”金祥说不怎么样,饿得前心贴后心了。马群从怀里搁出白天分得的饭团。金祥见了要抢,被马群打了一拳,马群问道:“是狗吃得多啊,还是人吃得多?”金祥不知马群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便道狗的饭量和人差不多,马群说这就好,他揣起饭团,问金祥还有多少酒。他要把酒合在饭团里,对付云涛的四眼狗。老臭金祥眼睛亮了,立刻把剩下的小半瓶酒全都给了马群。
第二天清早,马群和金祥趁着人们都困倦着,把饭团喂了四眼狗,那狗不久便像人醉时那样,东摇西晃起来,马群和金样见状立刻袭击云涛,把他击昏,抢走枪,并开枪打死了四眼狗。
金娘骂着马群道:“你真是畜牲,半点人性都没有!”马群阴阴地下作地笑道:“你跟畜牲睡觉,你是什么?”九公早巳醒着,说道:“这也好,少只抢粮食的狗,众人也好多活两天。”马群道:“还是九公上了几岁年纪,是非曲直看得明白。”云涛悠悠醒转过来,他的脸上淌着血,四眼狗趴在他的脚下。他挣扎着坐起来,抚着四眼狗,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看天,看看沙岗下滚动的泥石流。
烧饭了,半生不熟的饭,九公过来,马群向金祥递个眼色,金祥过去把饭锅端走了。
“九公,想吃饭啊?好啊,我不跟你袖里吞金,明码实价,拿金子来2”马群得意道,“十两黄金一碗饭,就他妈的这般价钱,你是吃啊还是不吃?”九公不吃,扯着猴哥走开,后悔马群袭击云涛时自己装睡。马群给云涛半碗,又给金娘半碗。他说谁要说他不讲义气,这两半碗也就免了。九公骂道:“你讲个屁义气!”下一顿,马群果然没有再分给云涛和金娘。
如是又是两天过去,九公毕竟是年老的人,再也撑不住,掏出一把金子来。马群接过金子,掂量掂量,让老臭金祥给他盛了点点。九公嗷嗷叫道;“那金砂子有二十两啊!你,你,你怎么就给这么点点?”马群笑了,拍着九公的肩膀训斥说,“现在物价上涨。这才涨了几个百分点啊,你九公是能承受得了的。掏啊,掏!”马群巳换了副嘴脸,“不掏,还涨!”九公摇摇花白的头,踉跄着要栽倒,伸着手,骂道:“姓马的,你是狼!”遂把金子又掏出些来。马群把金砂子揣进怀里,让金祥再给他盘点点。九公以他生命最后余力跳起来,扑向马群,骂道:“你们这两条狼,还给我金子!”老臭金祥过去飞起一脚,也许他这脚踢得太猛,也许沙岗湿漉漉的太滑,瘦骨嶙峋的九公竟被踢得滚向沙岗边上。猴哥见了,挣扎着跑过去拉九公,谁知竟被九公带过去,双双坠下沙岗。沙岗下,翻滚着汹涌的泥石流。云涛坐起来,金娘也坐起来。
马群掏出枪来,冲金祥喝道:“好啊,者臭,你害死两条人命,你说怎么了断?”
老臭金祥往后躲闪着,哀求道:“群兄弟,不关我的事,你千万别开枪,是他们自己下去的啊。”马群只是冷笑,往前逼着。再退,金祥便也要滑下沙岗。马群笑道:“其实呢,也没有什么,不过,你吃我这几日粥,也该算帐了吧?”金祥把小金口袋扔给他,马群接了,继续端着枪往前走。金祥的脸吓白了,知道马群纯心要杀死他,惊恐地喊道:“姓马的,你杀死了柱儿,抢了他的金子,还要杀我,你——”
“不错,柱儿是我杀死的,因为他有金子。听着,有金子的都得死!你们他妈的都得死!”
马群的脸现着鬼样的多得多狰狞,他开枪了,金祥身上淌着血,嘴喷着,血。金祥拚着生命的全部力量,摇晃着把饭锅砸向马群,然后扑了过去,和马群拚杀。待云涛站起来,金祥终于抢到手枪,把枪里剩余的子弹全部射进马群的胸膛里,然后自己也死了。冯群满身血污‘趔趄地爬起来,他的脸本来就长,辄在由于扭曲变得更长,更狰狞可怖。他的两条细长的腿似有些站不住。云涛准备着,他知道他和马群总还要有场拚杀。不料疯狂如野兽的马群却没有理会他,踉跄地走近粮食袋子,等云涛叨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马群已经拚尽最后的气力,把粮食袋子推下沙岗。
“哈哈,谁他妈的也别想活!”马群疯狂地狞笑着,他的脸色惨白,像没有血,细细的长腿支着他弯着的身子,像庙里的无常鬼。他最后带着一脸的狰狞,摔倒死了。
金娘感到无比的恐怖,她下意识地向云涛靠去。云涛站着,头上滚着隆隆的雷声,他双手伸向乌云翻滚的天空,大声地向苍天喊道:“这都为什么,为什么啊?”
八泥石流过去了
夜擦黑,大雨瓢泼。一道闪电,从天顶直劈山上,接着是震人心魄的雷鸣。一棵大树被拦腰击断。金娘一下倒在云涛的怀里,颤声说:“我怕。我怕呀。”云涛紧紧把金娘搂住。在童年,那时他的母亲还没有疯,在惊雷炸响的雨夜,母亲也曾这样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他轻轻抚摩着金娘的头发,就像小时候母亲抚摩他一样。刹那间他感到自己有着无比的力量,他要保护这脆弱的伏在他怀里的女人。
金娘的头发很湿,他们的身上都是水,他们相拥着,感到了彼此身上的热血在流。
天朦艨亮时,浓重的乌云开始变淡,东方露出了霞光。霞光给他们带来了光明,带来了希望。
“起来吧,我们应该把衣服的水拧拧。”云涛先站起来,走开,背向着金娘。金娘把衣服上韵水拧出去,又穿上,感到舒服得多了。然而当她看到马群和老臭金祥狼藉不堪的尸体,立刻惊叫起来。云涛跑过来,扶起要倒的金娘,问她怎么了,金娘指着马群和金祥的卢体,身子不住地抖。云涛粗声道:“你要想活着走出死亡谷,你就什么也不要想!”云涛的腿又流出血,他找到盐,在伤口上撒着盐。金娘想帮他,他不让,撕开被雨水浇透的裤子,拧着,扎好伤口,然后跳起来说:“好啦,没事了,你饿么?”
金娘听到饿,两眼冒着金花,晕得要倒。云涛说;“不要怕,我们马上就开饭。”金娘惊奇地问:“你还有粮食?”云涛笑道:“不,你等着就是。”说着他抽出那把薄刃的猎刀,向四眼狗走去。
“我不吃狗肉。”金娘看着那被雨浇得一塌糊涂的四眼狗,感到无比的恶心。
云涛剥开狗皮,割下片肉来,扔进嘴里,嚼着,他的嘴边流着血水。“啊!”金娘要晕倒。云涛不管她,依然有滋有味地嚼着。嚼过几片以后,他站起来与说:“沾着盐,就着酒,天堂般的生活。”金娘道:“你不是不喝酒么?”她倏地想起云涛初进她的小酒店的情景。云涛道:“对了,我忘了我不喝酒。狗肉虽好,却不能多吃。一来生吃多了,受不了,二来我们还要细水长流。实在是饥饿难当,金娘让云涛给她切下片狗肉,沾着盐,她果然感到无比的香甜。“狗肉吃光了怎么办?”金娘问道。云涛不加思索,用猎刀指了指马群和老臭金祥的尸体。
“啊,你要吃人肉?”金娘惊叫道,由于恶心和颤栗,把狗肉喷吐出了嘴。
“我们有权活下去!”云涛淡淡地说。
风轻了,云开雨晴。
凶恶的泥石流终于过去了。
当云涛和金娘准备离开沙岗的时候,他们扭四眼狗的头,皮和骨埋了。这些天来,他们全靠着生吃四眼狗的肉才得以生存。四眼狗活着的时候,为它的主人鞠躬尽瘁,死了,用它的躯体使它的主人躲过了死神。无论它活着还是它死后,都是人、至少是死亡谷的淘金客们所不及的。
云涛站了良久,金娘也站了良久,最后云涛和金娘跪下,向春儿和四眼狗告别。泪从他们的脸上流下来,落到春儿和四眼狗的坟前。
沙岗上,老臭金祥和马群的尸体还在裸露着,金娘说埋了吧,云涛也说埋了吧,他们把金祥和马群的尸体埋了。九公和猴哥早已不知被泥石流卷问何方。云涛不由想起猴哥,想起那干瘦的却甚是活泼的孩子,他是九公的什么人呢?
没有留恋,没有任何东西让他割舍不下,溪沟的那边已被泥石流冲得变了样儿,云涛就是从那儿拉着板车来到金狮河畔的死亡谷的。云涛原想着在死亡谷淘金,给疯了的母亲治病,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的板车和四眼狗却留在了死亡谷。
他们在泥泞中跋涉,终于走出死亡谷。三岔口,他们要分手了,金娘懒懒的,似乎不想分手。她充满无限柔情地说:“跟我去吧,我有金子,你想干什么都行。”是的,她有很多的金子,马群的,还有马群抢柱儿、九公和老臭金祥的。云涛瞧着自己的脚,瞧着脚前通向远方的路,摇摇头,抬着沾满泥浆的脚,一瘸一拐地走了。
秋风拂乱了金娘的头发,她望着渐渐走远的云涛,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两脚不由自主地朝着云涛走过的路追去……
责任编辑李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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