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立平
他是学校图书馆的老师,约摸二十八九岁,个子瘦高,脸很苍白,并且缺少表情。他总是坐在台子后面看书,偶尔抬眼看一看挤满人的图书室,那注视很长久、很专注,像在凝视某个人,又像若有所思。他的眼神很忧郁。
我不知怎么就注意起他了。他很孤独。我也很孤独,没有朋友。对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来说,难免会不自觉地陷入一种自我怜惜的情绪中,喜欢注意与自己同类型的人。
因为难与人相处,那时我课余唯一的去处就是图书馆,在浩瀚书海中遗忘掉许多不快。我想他注意到我了,因为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渐渐地,我感到他眼中的关切,有时甚至能感到他的目光随我在书架前轻移。
那年秋天,我的烦躁情绪好象特别严重,常常看不进书,只是哗哗地来回翻。一个下午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到他面前,质问道:“怎么好书都没了?”
“什么?”他被我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鼻翼上渗出一层细汗。
“《港台文学选刊》《读者》这些书都没有了,倒是监狱学刊、法制文摘一应俱全。”我的火发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查查。”他赶忙拿出一个目录本,“这些书我都报上了,领导大概觉得不合适,都没批。”他抬起眼又迅速低下去,“你知道,咱们学校是搞监狱学的,所以这方面的书就多一些。不过,你先看这本吧,新来的,很好。”
我接过他递来的杂志,是一本《大众文摘》。我立在书架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样心情细读着那一期刊登的《廊桥遗梦》(缩写)。当时,书店还没有卖,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发生在美国乡村的爱情故事。夕阳穿过大玻璃斜射在我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我感动着,忧伤着,直到合上书,回过头看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就情不自禁地对他浅浅而笑,脸上不自然地热起来。低下眉眼,我知道他的眼神和阳光一样柔和,让我不能抗拒。
以后的日子里,在我和他之间有了某种默契,我们每天在默契中以无言交谈着孤独的心事,传递彼此真诚的关怀。他的脸也不再苍白、缺少表情,开始变得生动丰富起来,而我也越来越感到自己每天都在渴望见到他。
其实,我很清楚这实在是一桩无望的感情。这个世界不是按照我们的意志发展的,比如我们的身分差别,比如我即将面临的毕业分配。可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一面痛苦地阻止自己,一面又更深地陷下去。
临近毕业,课已很少,我整天整天地坐在图书馆,躲在离他最远的角落,悄悄审视他或在他的注视下脉脉垂首。那个星期天,下着雨,图书馆里空荡荡的。他忽然走到我面前打破沉默:“要毕业了吗?”
我点点头。
“你这一段日子很不开心。我很抱歉……我没有能力把你留在这个城市。可是,我得告诉你,”他迅速看我一眼,“我很喜欢你。”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看着身边的他,脑子里一片茫然,只觉得生命里可留恋的东西都轻飘飘地飞出去,淹没在茫茫雨雾中。
最后一次踏进图书馆是离校那天。我无心看书,一排排地走过书架,让时间去传递那许多复杂莫名的感情,我知道他的目光在随着我移动。我忽然流了泪,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为谁心动,为谁落泪,怎么现在会为这样一个人沉迷到这个地步?我并不了解他,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匆匆相遇,又要匆匆分离。我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感情了,我必须为自己以后的人生打算。
想到这儿,我命令自己起身,向门外走去,经过他都没有看一眼。就在我跨出门槛的时候,他追了上来,拦住我,递过来一本书——《廊桥遗梦》!
在送行的人群中,我没有找到他。车驶过图书馆时,我止不住又在寻找。图书馆的灯亮着,我想像着他固有的神情和姿态,眼泪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突然,泪光中出现了一个身影,瘦且高,那是他!即使隔着千山万水,我也敢肯定那就是他!他不会看见我,再也不会看见我和紧紧抱在我胸前的那本《廊桥遗梦》!
远了,终于都远了,生命里那些美丽和忧伤的往事和他一起都渐渐远了。我止不住回头,看灯光阑珊处的图书馆,泪眼模糊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作者通联:454171河南少年管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