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
小学六年级那年,学校宣布停课,改为红卫兵接待站。操场上竖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的大旗。我们部分同学也箍起了红袖章,参加接待工作。诱惑力来自陌生。望着猎猎红旗,我神摇意夺,不禁叫出声来:真有劲!
转眼间,校内又成了白色的世界,大字报铺天盖地。几十名教工积极投入“运动”,先三五成群各自为阵,后又演化出派系,相互攻讦。忽然一张大字报的出现,打破了我原有的平衡:“蓝燕燕,为什么不爱工人阶级的丈夫?”
蓝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一袭素装,衬着黑糊糊的黑板,像一支白莹莹的蜡烛。我爱听蓝老师的课,她的声音是那么悠美,轻易就抓住了你的耳朵。她明澈的眼睛闪烁着,洋溢着无限爱怜,却能一下子洞悉你的一举一动,一思一虑。我一走神,脑门上就会有纤纤玉指轻轻一点。同学们都爱围在蓝老师身边,蓝老师也喜欢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外出活动,她前前后后照应着就像母鸡呵护自己的小鸡,把危险和恐惧为我们驱赶得远远的。蓝老师没有孩子,我们都是她的孩子。
谁都知道工人阶级最革命,最光荣,她却讨厌。于是我想我该对她侧目切齿了。那天,在走廊上偶尔发现了蓝燕燕的自行车,我毫不迟疑地窜过去,“扑哧”,拔出气门芯,起身一扬手,扔了。“造反有理”嘛。正想起身,手忽然被软软地捏住了,是蓝燕燕。我犟着,仿佛小偷挣脱警察,战士抗击魔鬼。可在我的经验里魔鬼是不会流泪的,她那两行滚滚而下的热泪让我手足无措,我放弃了挣扎。她唏嘘着,掏出洁白的手绢,轻轻掰开我的手指,细细地擦拭着我小手掌上的污迹……
这时,走廊那头,一群人零乱杂踏而来,一面凶声恶气地叫嚣着:“蓝燕燕……”蓝老师放下我的手,一抹眼泪,向他们走过去。由于蓝老师拒不认罪,还一再申辩“个人问题不影响工作”“不是资产阶级小姐的资产阶级作风问题”,最后被诠释为“打击革命运动”的“对抗运动”
……
小妹跑回家把我的所为先行禀告了母亲。我刚迈进门,母亲径直过来劈手就是一嘴巴。母亲从没有这么暴烈过,我愣愣地掏出手绢,抹擦嘴角渗出的血,却发现是刚才蓝燕燕的。我狠劲地掼在地上,暗暗地把“账”记在她的名下。
这以后,我被家里“囚禁”了。小妹充当看守,母亲塞给我一堆鲁迅的集子,那于我简直如同天书一般,不过这倒让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蓝燕燕。后来,相继听到一些她的消息,先是自杀未遂,后来爱人在武斗中丧生,接着下放边远山区,再被大队支书强行奸污……
理解需要基础,尤其是一个人的心智和阅历。对于蓝燕燕多舛的命运,始初我曾有过一丝快意,而后是无动于衷。而当我在军垦农场因搜集传阅禁书被关进牛棚与“地富反坏右”为伍后,才逐渐感到痛苦,揪心般的痛苦——我曾参与了对蓝老师的迫害!这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将善良与美好撕碎在你面前,而后你发现你就是那个杀戮者。
回城后,我最强烈的冲动就是想去看看蓝老师,可又顾虑重重。然而伤口终究还得靠自我舔拭。这一天,在外面胡乱地兜了不知多少个圈子后,我忐忑地敲开蓝老师的家门。蓝老师面色灰白,左额上多了一道伤痕,不过那往日柔和的眼光中又多了一丝坚韧。我低头坐在曾经常坐的小凳上,不敢正视那双温暖依旧的眼睛,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我从母亲抽屉里找出那块手绢。洁白的底色上,隐约洇开的污迹像个小小的脚印。我怔怔看着它,只觉得这污迹颜色渐深,变得殷红殷红……为什么人都得从原始的错误犯起?原来善与恶同样深不可测!这同时浸有善良与邪恶、纯洁与污秽的手绢,我将永远珍藏,以谨慎——善与恶都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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