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平
无言的心痛
5月的金沙江河谷。
干燥的热风在狭长的谷内肆虐;江水浑浊,拥挤的浪头,轰然雷动,争先东去。岸边,裸露的砂化岩像一具具被撕去了皮肤的人体,在炽热的阳光下白森森地立着,现一派狰狞。远远近近,都是泥石流和山体崩塌留下的痕迹。但见泥沙如坟,乱石滚滚,杂乱无章地堆砌在江岸,横亘在江心。
谷地周围的山坡上,植被稀疏,树木几被砍伐殆尽,只有高低错落的树根,如一只只被截断的手臂,无力地伸向空中。
站在这满目荒芜的河谷,杨勇心痛如绞。
1986年,作为长江漂流探险队的队员,他曾漂经这个岩层险峻、名叫早谷田的大峡谷,并且险些遇难于此。那时,他和队友们将两只橡皮船绑在一起,冲漂此谷。在大峡谷的下面,有一个险滩,风急浪猛,一个个巨大的旋涡在江面上舞动,阴森恐怖,慑人心魄。两只橡皮船一会儿被葬入江底,一会儿又被掀上来狠狠地撞击在坚硬的礁石上。九死一生,他们才得以闯漂成功。
正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杨勇和队友们将船系靠江岸,休息。然后,他起身,拿着一架军用望远镜,去观察他们刚刚漂过来的那个大峡谷。只见岩石高耸,树木葳蕤,雾霭漂浮其上。谷口与大滩连接处,瀑布悬空,涛声轰鸣,不绝于耳。
虽说谷雄滩险,但杨勇真是从心底里爱上了这个神秘的充满了生机的大峡谷——然而,仅仅时隔两年,出现在他面前的早谷田,已完全是另一种迥异的景观,他那种乐园顿失的心痛,外人很难体味一二。
其实,对于杨勇来说,这已经不是他最初的心痛了。此前数十天的时间里,他从玉树出发,经虎跳峡、巴塘,一直走到早谷田。途中所见,生态破坏之烈,足以让他触目惊心,肝胆欲裂:水土流失,植被锐减,沿江两岸草场大片大片被流沙吞噬。不法之徒对千年古木滥施斧斤。大树倾倒,森林成片消失,流沙从山脚渐次上侵。雨季来临,大量流沙倾入江心,卷起一柱柱惊天浊浪。金沙江在呜咽。杨勇的心在一阵阵刺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由此,他深深明白了一位环保专家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人类给地球带来的最大灾难莫过于森林砍伐所造成的生态失衡!
遗憾的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长期以来,人们对长江进行着野蛮的掠夺性的征服和贪婪愚蠢的索取,并为此陶醉不已,对长江自然环境灾难性的现状则视而不见。也正因为如此,长漂结束以后,杨勇没有躺在那顶“长漂英雄”的桂冠下沾沾自喜,而是背起简单的行囊,徒步长江,系统考察长江流域的生态现状,他要以详实的考察报告,警醒浑噩中的世人。
此后整整10年,他背着行囊的身影,一直行走在长江两岸。从江源的格拉丹冬雪峰,到江尾的入海口;从沱沱河到通天河,从金沙江到雅砻江……烈日炎炎之下,夕阳残照之中,暴雨倾盆之夜,他孤单的身影,挺拔而悲壮!
忧患金沙江
1988年5月12日这一天,当杨勇走出早谷田峡谷时,天色已黑。他在江边支好帐篷,找来枯枝,烧了一壶开水。烧水前,他先将江水沉淀了10分钟,这样,烧开的水里才不至于有太多的沙子。就着开水,他很快地吞下了两个馒头。然后,钻进帐篷,打着手电,整理好当天的有关资料。睡前,他打开收音机,随便调了个频道,就听见了那个当时极为走俏的相声段子:
长江长江,我是黄河,请回话!
黄河黄河,我也是黄河!……
观众显然是乐不可支,因为那掌声极其热烈。
黑暗中,杨勇拧紧双眉;良久,是一声深长的叹息。
第二天早上,刚睁开眼睛,就觉得身
上沉甸甸的,用力钻出帐篷一看,岸边的流沙几乎埋住了半截帐篷。吐了下舌头,杨勇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攀岩过沟,一路跋涉,下午来到著名的红军渡口——绞平渡。当年,红军由此北上,当地的36名船工不舍昼夜,7天时间将9万多红军全部摆渡过江。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绞平渡依然保持着旧日风貌。只是,居住在渡口附近的十几户人家再也不敢饮用金沙江的水了。一座中型铅厂向江里倾倒着废水、废料,污染了这一处江面。人们大多牵着马去很远的地方背水吃。
杨勇前往铅厂作实地勘察,途中,走入一处绝壁,险些丧命。直立的岩石离江面足有500多米,俯瞰汹涌而下的江水,真使人目眩神迷,为之胆颤。一条极险的小径悬在半空,小径上布满碎石,稍有不慎,立刻便会跌落江心。此时,太阳虽已西斜,而酷热不减。他的肩头早被阳光灼伤,正火烧火燎地疼。他却全无知觉,只一门心思对付那条危机四伏的小径。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下移着;身下的碎石噼噼啪啪滚入江心,他的心也随着一阵阵悸动,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怖袭绕全身……等下至江岸,身上的短裤、背心俱被冷汗浸透。
数日后,杨勇行至金沙江的又一个大峡谷——乌东得峡谷。与早谷田一样,这里的谷地生态脆弱,入眼都是地质灾害后的苍凉景象。谷坡台地上发育着巨大的崩塌裂隙。对面陡崖的山腰上,有一条很窄的岩肩,居住着十几家农户。岩肩的前突部分还在不停地垮落,不时冒出阵阵白烟。
走出峡谷,伫足回望,看见一道很陡的谷坡上有几个农民在耕种。他很想跑过去告诉他们:国务院办公厅和农业部、林业部早就发过通告,严禁在超过30度的山坡上耕种,使山林和山体植被免遭破坏,是为“退耕还林”……但认真想了想,他改变了注意。在耕地奇缺的情况下,你有什么理由苛责他们向天要饭的艰辛与努力呢?
杨勇转身上路,心,沉重似铁。
1988年5月25日,杨勇来到东川市的因民铜矿。因民矿地处海拔2800米的山坡上,多年来,一直将选矿废水直接排入金沙江,当地农民也一直利用被污染的江水灌溉农作物,所以,这里的人们普遍身材瘦小,体弱多病。不仅如此,由于缺乏科学的规划,不当开采,巨大的采空区已使地表发生裂隙和垮塌,一旦雨季来临,便会诱发大规模的泥石流泛滥。1985年,矿区发生的那次泥石流,就造成了121人死亡,损失达1000多万元。更为严重的是,由于野蛮的森林砍伐和盲目的矿山开采,泥石流爆发的频率已越来越快,东川市实际上已被泥石流所包围,流经矿区的金沙江支流小江,泥沙淤积,河床抬高,东昆铁路因此报废。
杨勇在因民矿区呆了4天,和矿上搞环保的同志进行了深入的交谈,详细了解了采矿和选矿废水的处理情况,并实地考察了因民山欲崩体和东川的泥石流泛滥区。最后,坐在江边的帐篷里,他给矿上的环保部门写了一份详尽的建议书。随后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先后走过金江大堰、白鹤滩、手扒岩,直走得须发杂乱,衣衫褴褛,面色焦黑,一似非洲土著。每每走过某个集镇,就会引来众人围观。当他经宜宾回到攀枝花的家中时,已是身无分文,背囊里只剩下两个发干的馒头。
在家里整整睡了两天,杨勇开始写作《长江的忧患——长江上游生态问题的调查》和《金沙江河谷地质地貌和地质生态机制》。《中国环境报》很快就发表了《长江的忧患》一文;不久,在北京第二届世界与科技大会上,杨勇应邀宣读了《金沙江河谷地质地貌和地质生态机制》,并击败上百篇向大会提交的论文,荣获一等奖。
雅砻江:走出山崩区
1991年5月底,杨勇开始了长江上游第一大支流雅砻江的徒步考察。
辗转青海西宁,横穿黄河河源区,翻越巴颜喀拉山口,从青康公路四道班以西徒步切入,6月3日,杨勇到达被称作长江、黄河两大水系分水岭的巴颜喀拉山脉主峰勒拉各则的南侧。勒拉各则是
一座破碎裸露、形似金字塔的陡峭山峰,广阔而缓缓起伏的高山冻土草甸延伸至4800米山腰,上面则是冻裂的风化岩屑石坡,是三迭纪粉砂岩风化后的产物。从岩屑堆中渗出的细细的泉水,组成了雅砻江的最初水流。不远的地方,则是黄河的支流勒拉曲,正蜿蜒北上。站在勒拉各则,脚踏一江一河,杨勇心中畅快淋漓,早忘记了高寒缺氧,真想把酒临风,豪饮三杯。
雅砻江江源段俗称清水河,河势平缓,草甸沼泽厚实,小溪密集,曲折多姿。但见水中鱼儿游,水上黄鸭叫,好一幅江源风景画。美中不足的是,即使6月里天气也是一日多变,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风雹骤至,电闪雷劈,使人难行一步。夜间,狼群不请自来,在帐篷外发出阵阵嚎叫。
顺青康公路到了甘孜。在这里,海拔5992米的卡峨落日雪山和海拔5688米的冈噶峰东西夹峙,形成了一座幽深险峻的大峡谷。谷内,林海澎湃,森林植被直泻谷地,蔚为壮观。
继续前行,在杨勇的视野里出现了大片采伐后的迹地,分布于雅砻江两岸。满江堆积着漂木,顺流而下。杨勇的心在隐隐发痛。照此规模采伐,再加上过熟枯死和森林火灾等因素,雅砻江两岸的森林还能在世上存活多少年?
走访附近的伐区和水运段,工人们告诉他,国家近年来在雅砻江林区推行保护性开发政策,力求做到“青山常在,永续作业”。为此,林区已改“剃光头”式采伐为“间伐”,即伐4留3,以保持森林基本骨架……但由于森林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主要资源,当地希望靠“木财政”求发展,故而,一把把高高举起的利斧从来就没有放下过。据不完全统计,雅砻江中下游的森林覆盖率已由50年代的24.9%降至80年代的11.62%。森林的大面积消失使水土流失日重一日,泥石流频频爆发,冲击河谷,堵塞江道。目前,各种地质灾害正在向雅砻江上游进逼……杨勇记下了这些让人心头发紧的文字。
用在江面捞起的漂木扎成筏子,杨勇渡过力邱河口,走进了一个峡谷型山崩区。谷坡大于70度,布满一道道泥石流深沟,一座座欲崩危岩一直延伸到2000米高度。背负行囊从这里爬过去,难似登天。但临阵退缩,显然不是杨勇的个性。他决定冒死一试。
似壁虎一般,杨勇将全身紧贴碎石坡,寸寸挪移,不久便大汗淋漓,骨酥筋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有丝毫松懈,杨勇奋力攀登。不知过了多少道泥石流沟,上下了几番江底谷坡,最终还是被一道大沟挡住。眼看过了此沟就可望步出险区,但看看下面奔腾咆哮的江水和头顶近乎直立的陡坡,他差点儿就绝望了。四处都是杀机。一座开裂的山岩正发出阵阵垮岩声,浓烟升起,流石滚动。此时,老天也突然变脸,乌云密布,眼看着大雨将至,那时,他就必死无疑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杨勇心头。虽已浑身无力,心神交瘁,但在一股求生的欲望驱使下,他聚集起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歇,艰难地向上攀缘。一个小时的苦苦挣扎之后,杨勇爬出了山崩区。
雨倾盆而下,垮落的岩石发出巨大的声响。杨勇瘫坐地上,一任雨水浇淋。“我成功了!我终于脱险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快活地大叫。
此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杨勇沿江下行,经过蒙姑山险段、锦屏山大拐弯峡谷、二滩等地,千难万险,九死一生,终于到达雅砻江与金沙江的汇合地——攀枝花。
这次雅砻江之行的成果,是后来被收入《长江上游生态环境与经济发展研讨会文集》的《雅砻江徒步考察》和《雅砻江过木机道年过木量调查》。专家对论文的评语是:资料珍贵,方向明确!
杨勇——无人喝彩
1997年5至6月间,中国的新闻界异常热闹,一位名叫柯受良的飞车特技演员准备驾驶一辆三菱越野车,飞越黄河壶口瀑布,国内几乎所有的大小报纸都以空前的热情,关注着这一事件。5月22日,在西安西关机场,柯受良试飞;5月28日,在西安北门,陕西省为柯举行了“飞黄”的壮行仪式,陕西省古文化艺术社不失时机地向“柯大侠”赠送了一尊价值连城的仿唐青铜透光镜,阳光下,该镜闪闪发光,映照出一排清晰的小字:“我佛保佑柯受良飞越黄河成功”。随后,“柯大侠”乘车来到壶口,各报辟出的“飞黄特辑”“飞黄专版”立刻报道了这一消息,标题制作无不煞费苦心——“鼓壮勇士胆魂系铁马飞”“壮士抵壶口牵动万人心”……另据报道,中央电视台投资3000万元(一说为500万元),并投入了香港回归时现场直播的全套人马,“才使得柯受良的‘飞黄名噪海内外。否则,‘柯大侠的‘壮举充其量只是一种小打小闹式的民间探险而已”。
1997年6月1日,10点30分左右,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节目主持人张政、《综艺大观》主持人周涛、《东西南北中》主持人朱军等人走上表演台,开始现场直播。13点22分,“柯大侠”的白色越野车启动,在空中飞行了数秒钟后落地。每一个主持人都激动万分:柯受良先生成功了!
我看到这些报道时已是6月下旬,不知怎么,我想到了杨勇。非常巧,杨勇的许多次徒步考察都发生在“柯大侠”完成壮举的5至6月间——1988年5月底,冒死穿越长江滩王老君滩;1989年6月上旬,徒步岷江源头,不慎跌落江中,险些丧命;1991年6月2日,翻越巴颜喀拉山口;1993年5、6两月,在通天河考察沙化草场;1996年6月初,在各拉丹冬考察江源区的冰川退缩与鼠害……然而,他的每一次出发或者归来,都是那么平淡和静默。没有鲜花,没有美酒,没有记者的镜头和闪光灯,没有如潮的欢呼和喝彩。
杨勇一如既往地静默着。虽然身为四川省青年旅行社探险旅游部的经理,他还是不善于表白自己,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一直都在做的事。“每年不走一次长江,我就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虚得慌!”杨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