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平
1996年秋,共青团中央决定实施中国青年志愿者“扶贫接力计划”。11月,22名从全国招募确志愿者来到山西静乐,启动了作为试点的“静乐项目”。
初到静乐,22名志愿者都挺豪情万丈的。
那一望无边的黄土高坡,那一道道总也走不尽的沟沟峁峁,还有蓝天下云一般游动的羊群,旷野里不时传过来的粗犷豪放的静乐民歌,都在他们面前展现了一幅幅完全不同于都市的景观。这一切真的使他们很激动,他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年轻人总是易于激动的,也总有一腔发散不完的浪漫情怀。
他们被分到8个点,基本上是在小学和中学当老师,学校大多很偏僻。赴各个点之前,他们被告知,每个月将在县城集中一次,到县城,就可以洗澡了。听了这话,他们都有些发愣,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到县城才能洗澡。后来,他们看见当地人推着车、赶着驴、翻好几道坡拉水吃的情状,才明白,每月一次到县城集中洗澡,敢情已成了他们的节日。
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事实。
伙食也很简单。当地农民几乎不吃绿叶蔬菜,一天三顿,顿顿土豆(当地叫山药蛋)。土豆丝,土豆片,土豆块,吃来吃去,也就那么几个花样。其实,这比一个月只能洗一次澡要好对付多了。不过,分在辛村故宫希望小学的杨敏还是忍不住私底下问了几个当地农民为什么不种蔬菜。“天冷呢!”人家回答。“天暖和了种不种?”“也不种。”“为什么?”“俺这搭土不好呢!”杨敏还是不明白,能长出攸麦、山药蛋的土地,怎么就长不出蔬菜呢?有时到村里走走,墙角边、空地上,净是些袖着手晒太阳的老老少少。当地人管晒太阳叫晒阳婆。晒阳婆是人们一天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静乐的太阳真就那么好?杨敏心里一个劲疑惑,“干点什么不好?总比什么都不干强吧!”
其实,大家都如杨敏一般疑惑。他们都读过余秋雨的《抱愧山西》,知道山西曾有过百多年“富甲海内”的历史,这段历史是由那些抛家别子、一身胆识“走西口”的山西汉子们写出来的。可如今映入他们眼帘的,尽是些在高低不平的坡道上无所事事、游来荡去的人。“当地资源贫乏,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先辈那样,走出这片黄土地呢?”大家都这么想。来自团中央青农部的王树生曾见过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围在一起,用羊骨玩“老虎捉羊”的游戏。“你们怎么不到外面打工?”他问。“怕呢!”一个姑娘回答。“怕什么?”“怕被外面人骗呢!”……
“他们的先辈曾怀揣着几张攸面饼,大踏步走向外面的世界,并最终走出了一段辉煌的历史。今天,他们的心智和胆气,怎么竟退化到如此地步?”在当天的日记里,王树生写下这样的慨叹。他突然明白,他在静乐的一年时间,原非如他来之前想像的那么单纯。在当好一名教师的同时,他和同伴们其实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也必须去做。
首先必须是一名好老师。志愿者们做到了。
来自山东的孙明会分在娘子神乡中学。黄土高原的冬天奇冷,新来乍到,他怎么也侍弄不好炕边上的那口火炉。晚上,炭火一灭,屋内气温骤降。一冷一热,没几天就病倒了。乡里的医生给他打点滴,这边针头刚拔下,那边他夹着课本就进了教室。“学生们的基础很差,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你说什么?发烧?嗨,那算个什么病!谁没个头疼脑热的……”
鲁亚在段家寨中学,教两个班数学。在学生们心里,鲁亚大概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了。他能将那么枯燥的数学课讲得生动、有趣;一个个呆板的定理、公式,从他嘴里讲出来,就都有了鲜活、灵动的色彩。有一件事很能说明鲁亚在学生们心中的分量。一所中学缺英语教师,静乐团县委有意请鲁亚去执教。那天,听说鲁亚要走,学生们将鲁亚团团围住,一个学生指着来接鲁亚的团县委书记,大声说:“你要带走我们的鲁老师,你不是个好人!”可能是太过“群情激奋”了,鲁亚终于留了下来。
与杨敏同在辛村的洪哲对自己的第一堂课印象极深。课上她问大家平时读哪些课外书,学生们都摇头,说不曾读过。突然看见一个男生趴在桌子上翻一本书,洪哲过去一看,是一本没有封皮、书页早就卷成了一团的小册子,随手翻翻,里面全是些《三女婿庆寿》《王大胆》《账房先生》之类的民间笑话。细问之下,才知这本小册子已伴随那男孩从小学进入初中,男孩一直精心保存着这册“宝书”,轻易不愿示人……那一刻,洪哲的内心深处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创建“共青图书室”的想法由此产生。她联络了杨敏、鲁亚等人,一封封向外发信,请求那些接到信的单位和个人,为山里的孩子们捐点图书。“……您的慷慨将在孩子们贫瘠的心田撑起一片绿荫。请伸出您善良的双手吧!”一封封发烫的信越过晋西北这片沉重的黄土地,飞向四面八方。后来,团中央机关为静乐捐献了大量的钱、物,辛村学校也得到了一份。经洪哲提议,学校购买了一套广播器材,由此诞生了静乐县第一个学校广播站。洪哲自任主编,设计了许多鲜活、有趣的栏目,并在学生中挑选了十几个小记者。课余时间,洪哲精心辅导他们为广播站撰稿。不久,《校园快讯》《小号角》《点点滴滴》这些小栏目,小记者们都能独力操作完成了。“这些孩子勤奋、刻苦,求知欲特别强……只要借他们一双翅膀,他们就能飞向蓝天。”洪哲说。
王树生在康家会中学教语文。从一篇《我的老师》的作文里,能明显地感觉出他在学生心中所具有的偶像地位。学生们用最细致的笔触描绘他的衣着、谈吐和风度,并以充满感情的语言,叙述他如何在课余时间为成绩差的同学补课,如何爬山过坡做家访,说他屋里的灯光总是亮到深夜,他灯下备课、批改作业的身影,又是怎样地令他们感动不已……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的王老师实在已达到了“可歌可泣”的境界。不过,王树生的教学,也确有独到之处。因为,除了给予学生们文字方面的训练,他还在开阔学生视野上,下了很大的功夫。“静乐项目”在新闻界引起极大反响,一批批记者来了又去。他恳请每一个到康家会采访的记者,给他的学生开一堂讲座。他情辞恳切,使每一个记者都无法拒绝,只能精心准备一番,杀上讲台……
记者们作完讲座就走了,却将许多来不及解答的问题留给了王树生。学生们常带着听讲笔记,一拨拨来敲他的门,一个个问题,常常让他穷于应答。“地处穷乡僻壤,孩子们太需要各种清新的思想和观念的熏陶、沐浴了。事实上,开办各类讲座对于他们的影响已经显而易见。我刚来时,班里的学生普遍地怯于提问。现在,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往往既深刻又尖锐。说真的,面对他们,我常会有士别三日的感慨。当然,更多的是欣喜。”王树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