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

1997-07-15 05:30石成泰
读书 1997年8期
关键词:周先生普通话外语

石成泰

《读书》一九九七年第四期周质平先生的文章《春梦了无痕》,论及八十来年前在《新青年》杂志上展开的一场关于世界语的讨论或曰笔战,自成一家之言。但那副标题“近代中国的世界语运动”,却未免有点大而无当。什么是世界语,周先生在文中已有介绍,《读书》近年也刊发过中国世界语运动元老之一的陈原同志的文章,我不再多说。由于推广、学习和使用世界语而形成世界语运动,这是周文未加界说的。因此,八十来年前的那场拥护与反对世界语的讨论,不能构成“近代中国的世界语运动”,充其量只是中国世界语运动史初期的一场论争而已。而讨论中钱玄同先生主张废除汉字(钱先生常有故做惊人之举,他还主张废姓呢),而用世界语代之,也非世界语本身的目的,只是钱先生一时的一家之言。世界语创始人柴门霍夫在发表这种语言方案时,最初是称之为“希望者博士的国际语”(InternaciaLingvodeD-roEs-peranto),不久就加上一个修饰词,定为“国际辅助语”(InternaciaHel-paLingvo),以后大家为了方便就直呼这种语言为Esperanto(希望者),中国人从日本人那里取个现成的译名才叫“世界语”。

既然是国际辅助语,它旨在为人类日益频繁的国际交往提供一个比民族语简单易学的工具,而且,正由于“世界上没有以‘世界语为母语的人”,它就是一种“中立的”(neǔtrala)语言,较易为各国人所接受。一百多年的社会实践,已证明了这个人造的国际辅助语,绝不是如周先生所说的“那只是少数人发明的符号和规则,那是真正的‘死文字,‘死语言”。周先生说“我虽未学过世界语,但也学过几种外语,而和英语奋战的时间则尤其长。”道出学外语之不易,而中国普通老百姓学起西方语言来,困难会更大。因此,这相对“简单易学”的世界语,对于那些没有条件和时间去“学过几种外语”,或去和“英语奋战”,却又想掌握一种能用于对外进行交流的外语工具的人,也就是“占绝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中一少部分人,就常常成为他们选择一试的对象。为此,中国八十年代初国门初开时,有三十多万人报名参加函授或讲习班学世界语,形成过“史无前例”的“世界语热”。大约也是从那时起,才能有普遍意义上的“中国的世界语运动”。至于从建国初到文革结束,中国是只有世界语工作,而无“运动”的。周先生说《新青年》讨论过后,“Esperanto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了”,似乎过于武断,其实这“黄金时代”远未到来。

世界语既然有人学,几乎世界各国都有,那它在国际交往中就多多少少起到工具的作用,其势力自然比不上英语或其他应用较广的语种,但绝不只是符号或“死文字”。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每年都有世界语者来访,我国还成功地举办过两个大型的国际会议,一九八六年的第七十一届国际世界语大会(二千五百多人)和一九九六年的亚洲第一届世界语大会(近五百人)。会议的全部议程都用世界语来进行,除开幕式上各国驻华使节到会用母语致辞时,有过世界语翻译外,其他绝无译员工作。而且与会二千多人所操民族语至少要有几十种,如何能用翻译方式解决。这是事实,绝非我这个做着春梦者的自圆其梦。

周先生在文中赞同鲁迅先生的《渡河与引路》一文中的观点。其实,鲁迅先生一生是支持世界语运动和赞成世界语的。先生的《全集》中有《答“世界社”问》一文,写于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五日,在先生辞世前不久,那可信度也就极强。文不长,不妨抄上几句:

我自己确信,我是赞成世界语的。赞成的时候也早得很,怕有二十来年了罢,但理由却很简单,现在回想起来:

一、是因为可以由此联合世界上的一切人——尤其是被压迫的人们;

二、是为了自己的本行,以为它可以互相绍介文学;

先生注重世界语在文学领域的应用,他自己就有亲身的体验。三十年代初,当时是邮局小职员的孙用,从世界语文版翻译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长诗《勇敢的约翰》,在先生多方奔走支持下得以出版,这在《鲁迅书信集》中留有历史的纪录。更早些时候,胡愈之把爱罗先珂介绍给鲁迅后,这位用世界语和日语创作的“俄国盲诗人”,就住进了北京周宅。爱氏在北大教世界语时,常常有一些中国青年用世界语和他交谈,有证可查的就有王鲁彦等人。鲁彦本人也从世界语文版译介过不少“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

该说说周文中“感到有些伤心”的巴金了。巴老一直对世界语一往情深,他曾把匈牙利作家尤利·巴基(Julio Baghy)用世界语创作的一个中篇《秋天里的春天》译成中文,三十年代初在开明书店出版后,连续再版,至五十年代竟再版达十七次之多,一九九二年又收入三联书店出版的《巴金译文集》中。可见鲁迅的赞成世界语也是“极有见地的”,因为它确实能互相绍介文学并达到(不同民族之间的)心灵沟通。至于《家》中的觉慧,并不是世界语者,倒是在外语学校攻读英文的学生。论及巴金晚年,他在思想上应该说是绝没“停留在少年觉慧在小说《家》中的境界”,而是在不断反省过去,解剖自己,提倡讲真话中,积极身体力行参与社会生活,圆自己少年时的梦,包括率团出席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召开的国际世界语大会,深得他的读者(包括几代人)的敬重,不失一个寻梦者的赤子之心。至于将来全人类是否会使用一种全体公用的语言,现在谁又能说得准呢!不妨还是再重温一下鲁迅的说法,既然现在只有这Esperanto,那就先“拿来”一用何妨。

我说了这些话,无非是说“世界语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始终不是“死语言”“死文字”,倒是靠各国世界语者的努力,特别是诸如蔡元培、胡愈之、巴金这样的“死不悔改”的“绿色堂吉诃德”的执着追求,在现今世界上国际交往的诸多领域起着“国际普通话”的作用。我也“用个比较浅近的比喻”,一个外省人初到广州,不会讲广州话,而广州人也讲不来他的本地方言,现在双方就能藉助普通话来进行交流。世界语在各国老百姓中就是起着这个“国际普通话”的作用,是那些没学过其他外语的普通人所能选择的语种。至于有些学过几种外语,或能操英语的人,对它不屑一顾,管它是“死”是“活”(的语言),似乎无涉,也就不足为怪了。至于“用一、二百个小时的学习”就能做一般的交谈,这也是不少人做到的事实,相对于英语学习,确是省时一些,当然能与之奋战的时间长些,效果会更好。

再说,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自一九六四年起,每天四次,每次半小时用世界语向全世界广播,很受各国听众的爱戴,每年上千封听众来信,足以作证。北京出版的世界语杂志《中国报道》创刊于一九五一年,已历时四十六载,发行到一百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覆盖面在我国出版的外文刊物中可说最广,其印数虽不能言多,但几乎等于英、法文版两个语种的《中国文学》发行量之和,这可不是“死语言”,“死文字”能胜任的吧。藉世界语介绍中国文学给世界的工作,成绩斐然,世译版《鲁迅小说集》、《聊斋》、《中国诗选》、《寒夜》、《虎符》等等都拥有不少读者,而近年谢玉明用世界语译的《红楼梦》,显示了中国世界语运动的雄厚实力。

周文说“今天我们能用汉字写普通话这个简单事实,看来也许稀松平常,但却是得来不易啊!”然也,世界语从出生就在围剿中挣扎,其间又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摧残,今天能充当国际普通话的角色,也却是得来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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