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孟潮
如果说建筑是一本“书”,那么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阅读建筑”。但是,人们对于建筑的阅读,绝大多数是“无意识的阅读”。反而当人们认真用心思阅读建筑时,却常常发生误读。有文字的六千年来的建筑史,便是人们误读建筑的历史,先后曾把建筑当作巢穴、当作绘画、当作雕塑、当作音乐、当作史书、当作机器、当作空间……就是不把“建筑当作建筑”来读。许多关于建筑的名言,也都是误读建筑的结果。可见,对建筑的阅读从无意识跨越到有意识,并且避免更多的误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建筑的多义性与读者的广泛性是建筑常常被误读的重要原因。如大名鼎鼎的悉尼歌剧院便被读出许多花样。“某些评论家指出:它是一个个堆叠起来的壳体就像一朵花的成长开放,——不谢的花蕾。但澳大利亚建筑系学生却把同一特点漫画化为‘乌龟交尾。从某种观点,又有人把它看成一堆砸扁的物体,‘一次无人得救的交通事故,也有人说它的隐喻——‘大鱼吃小鱼。……最出人意料是认为隐喻‘修女的头巾,像是修道院长们发生了一场小混战。”(见〔英〕查尔斯·詹克斯:《后现代建筑语言》中译本25页)
对建筑的阅读是从“无意识的阅读”开始的。而无意识的阅读又是从脚底板开始的,从走近建筑开始的。因此需要从建筑的入口读起。“入口”是建筑艺术交响曲的序曲,入口是建筑大书的标题和导语。
组成入口的因素很多,其中“门”和“路”最为重要。很多人把门误以为是入口的全部,这是个基本概念的错误。如《现代汉语辞典》便将“入口”解释为——进入建筑物或场地所经过的门或口儿。我认为,这个解释是不完整的,这里是门和门洞加豁口的概念。而实际上“入口”的含义要比此丰富得多。
“入口”(entrance)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外来词。它是个过渡空间,是场所、是位置,而并非只指某一个设施、门或者门洞。入口是由门、洞、口子、路、侧、顶、前后各个界面及在此范围内的其它因素(路面、铺地、行道树、绿篱、草坪、花坛、路灯、栏杆、停车场等)综合组成的一个空间单元,它是整个建筑物或建筑群或城市环境空间的一部分。我赞美人们创造出“入口”这个集行为、空间、时间为一体的词汇。入口可以有门也可以无门,它所指的是人的出入行为和空间位置、场所设施、气氛的组合。它满足人们进出时的种种行为需求,同时引起人许多过渡性的生理和心理感受。人们对建筑的使用、阅读和欣赏正是从“入口”开始的。好的入口不仅使人有“宾至如归”的感受,或者使人为之一震,形成终生难忘的印象(如意大利圣彼得教堂的入口广场和北京故宫午门前的广场)。
建立正确的“入口”观念对于我们的城市设计、建筑设计水平的提高是至关重要的。人人都要与“入口”打交道,入口设计不佳将遗患无穷,甚者一旦形成有时多年都无法补救。如我国大城市的很多公共建筑物入口处都没有停车场和人群疏散的广场。如北京饭店,从王府井口向西二百多米长的沿街位置没有足够的停车回车场地,常使长安街交通阻塞,因此不得不常年设固定交通岗加以疏导。令人焦虑的是,有不少人的入口观念还达不到古代中国城市设计、建筑设计的水平,只有“门”的概念,对作为城市和建筑的门只是求其“大”,而不是求其出入的顺畅,和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把门当成“画”甚至当成象形文字的“门”来设计,西客站、海关大楼等均属此列。相比之下,再看看天安门作为故宫的入口,几百年前便已考虑到要设门前广场,跨河建玉带桥、引道、华表、石狮,乃至东西三座门、千步廊等“入口”内容,我们便不能不感到十分遗憾:在当今的建筑中“入口”的内容已不断丰富的时刻,发展了电梯、扶梯、喷泉、雕塑、照明、共享空间、玻璃幕墙、不锈钢柱……等构成要素,而我们的有些重点工程则仅仅记住一个象征汉字“门”,连我们祖宗的优秀建筑遗产也未继承下来。
在建筑艺术中,“入口”是空间系列上的第一个单元。成功的入口设计如同交响乐的序曲,能够引人入胜。当然它也可能是通俗歌曲,使人感到宾至如归的亲切。因此古今中外杰出的艺术家绝不会轻视入口的创作,更不会局限于在门上下功夫。古埃及的神庙,为了加强入口的表现力,在门两侧加石柱,柱面加上抽象的浮雕。希腊、罗马建筑在门前加柱廊、栏杆、雕塑、穹窿顶、喷泉、钟楼、广场、铺地这类调动各种艺术手段,作多种建筑与设施配套形成入口的手法,已经成为世界建筑文化的共同财富。意大利的威尼斯广场,堪称这一作法的典范,由于广场周围的建筑(圣马可教堂、总督府、柱廊、钟塔、广场等)与空间环境组合的异常完整统一,丰富多变,总体上有壮丽非凡的效果,细部上又精致耐看,一直为世人称道。拿破仑曾把它誉之为欧洲最美的城市客厅。
路易斯拱门是当今世界上能反映现代艺术和技术水平的最大的门,它是通向美国西部地区的入口。于一九六二——一九六六年建成,耗资二千九百万美元,位于密西西比河岸边圣路易城,是一道宽高均达二百一十米的银光闪闪造型优美的长虹。美国的领土是一八○三年购买了法属路易斯安那才扩大了一倍的。为纪念开发西部这段历史,在远征和西迁开发西部队伍的起点——圣路易建成这座抛物线形拱门,它是杰弗逊纪念碑,也成为该城的标志和名胜。
入口的一个重要性质是属于等待场所。中国人是世界上闻名的有耐心等待的民族。而等待的过程是充满内在的矛盾的。人们都有这种经验:不管在等待什么——医生、飞机、火车、公务会见、洽谈——总不是有什么把握。因此不可避免地要长时间的徘徊、等待、无所事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到他们进去,又不敢离开去遛个弯或者到外边坐一会,只能挤在嘈杂、拥挤、阴暗的角落里……让人心烦,听人摆布。当作为等待所的入口设计不好、设施不全或者服务不佳时,往往使人们想起老百姓那几句话:有关系的走后门,没有关系的挤破门,当官的送上门……这大概也是我们许多公共场所的入口空间设计不好、设施不全、服务不良又长期没有改善的原因吧。
另外,不应忘记的一点是,“入口”常常也是“出口”。千万不能“管进不管出”。特别是公共场所,如电影院、会场、商场等如果管进不管出则十分危险,容易造成人流疏散不出去的重大事故。防火设计规范专门规定了公共场所的门要向外开,而且有一定数量的宽度的安全出口以防万一。前几年克拉玛依火灾烧死许多学生的事故除了人为的原因,便是由于建筑疏散不利造成的。而目前北京有的商场的扶梯“管上不管下”,目的是希望顾客多停留一些时间,多消费一些——这样做既不道德,也很危险,万一有点事故就会后悔莫及!为了保护消费者利益和安全、符合消防要求,也应当有人或部门出来管一管这类唯利是图的行为。
因为“入口”也是“出口”,入口内外的场所性质有时是互换的。这如同围城内外一样——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人想出来。家门、校门、厂门、办公室门、商店门……,人的一天不知有多少次经过“入口”和“出口”,人的一生不知要走过多少入口和出口,不同的出入口会引起不同的情感反应和行为反射。当我们认真阅读这些出入口时便会想起许多故事,有了许多经验和感慨。希望我们那些有权或者有能力设计、设置和实现这些出入口的人士多听听入口的故事。
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六日于北京望西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