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与地域空间

1997-07-15 05:30李孝聪
读书 1997年5期
关键词:空间学科历史

李孝聪

十年前,金克木先生在《读书》上发表过一篇题为《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指出“地理学并不只是讲山水、土壤,看风水,是连地面上的人一起研究的。”“从地域学角度研究文艺的情况和变化,既可分析其静态,也可考察其动态。这样,文艺活动的社会现象就仿佛是名副其实的一个场,……作品后面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地域概括了这个群的活动场。那么兼论时空的地域学研究才更有意义。”金克木先生还具体点明了可能进行地域学研究的四个方面:一是分布研究,不是仅仅画出地图,而是以文学和艺术的地域分布为基础提出问题,考察地域性的变化,注意不同文化、文艺的前锋接触。二是轨迹研究,考察文学家、艺术家和作品及文体、风格的流传道路。在时空结合的背景上考察人的行为和文学艺术的动态。三是定点研究,考察一时期或长时期内一个文学艺术流派的集中发展地点。四是传播研究,传播研究的对象可以是全国传播轨迹的风格、流派,同一主题或同一结构在不同地域中重复出现或形成的模式。

十年过去了,做文艺的地域学研究的人仍然寥寥可数。常常听到人们用“隔行如隔山”来比喻学科专业之间的陌生及其难于搭界,细细品味其实是为知识的自我封闭、不肯联手而作的推诿。我想,不是人们不想这样做,而是旧式的教育与学科分类过细、过于分明,限制了知识阶层的头脑。即将过去的二十世纪是人类知识结构不断分化的世纪,每一个古老的学科都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随着人类对世界认识的深化,从一门包罗万象的综合性学科或迟或早地、不断地被分离。例如:历史学和地理学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然是一门人类最早认定的无所不包的综合性的科学。但是在过去的一百年中,它们不断地被部门史、部门地理的研究所分化。分化出来的分支学科又为自身的独立而不断地正名。因此,二十世纪的学术史上往往会找到大量有关某一学科属性界定的争论。到了本世纪最后二十年,“某某学”的频频登场更是司空见惯,以至成了学术界的“时尚”。可是,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类最初对待史学和地理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水火不容”。二十世纪科技的发展带动了学科的分化与学科的独立,大量新学科不断涌现,同时也带给了人类某些认识上的误区:为了维护本学科的独立而“划地为牢”,以至限制了知识的发展。

既然旧式的教育体制一时难于打破,学科过细的分类束缚了思维的发展,跨学科的研究由一门学科一个专业的一个人不易做,为什么不可以由一个诸学科协作的群体来实现呢?

地球上的生物是有领域的,作为高等生物的人类更是有自己的领域。国家有国家的领域,称作疆域;几个国家结盟,有结盟体的空间领域。国家内的地区,如行政区、省(邦、州)区、市(城、镇、郊)域;再小,则村有村界,户家有房基地,都是带有领域感的地域空间。具体的个人也有各自的领域,柜台、实验室、办公桌等等皆是。从物化的空间,则可以演生出抽象的哲学领域、文化领域、思维领域、专业领域。这个从一定的地域空间到思想文化之间的双向互动,古已有之,随着地球上人类的出现,这个双向互动就开始了,不断地填补,不断地更新与修正,也不断地固化着、影响着过去、现实与未来的人类社会,这正是当前人类应该追索、研究的问题。

作为文化思维的产物:文字记述的书、图形与符号描绘的地图,都反映着作者创作时代的领域感,也就是说,对它们的研究和使用,不能只留意以时间角度为重的史料价值而忽视写作人的空间感。法国历史学家的著作很强调历史背后的地理,“没有地理基础,人民——历史的创造者,似乎只能行进在大气中。”(Michelet著,《法国史》,一八三三)法国史学著述中往往备有地理导论一章,注重研究地球表层的自然特点与人类在景观上留下的痕迹之间的关系。法国学术界非常注意小区域的研究,重视区域地理环境对(历史过程中的)人文氛围的影响。法国学者也很少称自己是“历史地理学家”,因为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都会涉及地理问题。由于法国学者善于处理历史学与地理学的关系,不仅没有造成长期的学科性质之争(这种论争曾长期困扰中国的学术界,很多学者颇有感受),而且很自然地能将经济学、人口学、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引入到历史研究领域中去。所以有些西方学者以为:“法国不存在历史地理学,每位法国历史学家,或者地理学家都可以称之为历史地理学家。”这一良好的学术传统的实践者就是后来人们常常提到的“年鉴学派”的学者们。

从今天的法国历史学者的著述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他们继续着这样的研究实践和观察问题的视角。法国远东学院(EFEO)的蓝克利先生(C.Lamouroux)用剖析中国宋朝南、北方人对“大宋国”领土的疆域观,重新审视那些宋人使辽语录。他发现奉使记事与宋人的心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一,边界两侧的土地原属中国,人为地与胡虏划界使地域变得任人摆布:地域既是谈判协议的对象,它便被剥夺其部分文化特征,变得更加中立化。第二,如果边界仅是两块中国土地之间的人为界线,它就不再是由已知向未知渐进的区域,而只是两个已知世界的分界。”宋人“对胡虏的实证认识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是透过疆土而积累起来的。……他们的分析,即使故意贬低,也始终离不开中国体制的概念框架,特别是这些官员总是把辽国当作中国的翻版进行解释。”“这些南方人就在关外和幽州附近发现北国土地的过程中,认识到宋国疆土的特性。谁有可能比这些南方人更善于从空间出发,由奇及异地确定一种相异性?”直到今天,当人们谈论十世纪至十三世纪时在中国北方出现的事件、名物或古迹时,还是习惯于用“这是宋代发生、建立的……”如何如何,也是反映人们观察问题的某些既定的地域文化心态。因此,蓝克利先生提出对中国宋代社会的研究要重视宋人对空间的了解,地方对自己空间的了解,特别是当时的行政机构利用什么手段来认识空间,决定政策。

重视写作者的空间感有时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成果。从宋人使辽记事联想起我自己曾经做过的一次把历史文献的内容放在空间中进行考察的实践。北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奉诏编纂了一部地志《北道刊误志》,写此书的目的是为宋朝官员了解辽国使团所经历州县的风土人物故实,补旧郡邑图经脱误之不足,以应对辽使提出的问题。从内容上看,此书与现存的地方志没有多少区别,也未曾受到学术界的重视。但是当我将书中所提到的州、县依原书次序分别点在地图上,发现竟然揭示了一条从北宋京师开封府穿过华北平原腹地至辽朝境内的道路。这条宋代通北方的官方驿道不是以往人们常常提到的沿太行山东麓的大道,从而引出了一系列有关这条平原中部驿道兴衰、通塞的历史问题,以及涉及华北平原河流与环境变迁的研究。这也说明当年宋人编写此书时是有着限定的空间排序,阅读时不能仅仅着眼历史主义的时间而忽视空间的次序。

这些年史学界有许多学者注意世家大族兴衰的考察,探讨某个历史时期大族的发展历程,他们尤其留意到大族迁徙的空间轨迹,“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其所具有的独特性”。这样一些论著虽然还多是偏重于政治史方面的研究,但是由于涉及了地域空间和“地缘政治”的概念和分析方法,使得这样一批研究成果以较新的视野在史学界获得了首肯而被看重。

时下的社会与人文科学的研究有很多都涉及地域空间,譬如:文艺的地域学研究、人口的空间变动、空间经济学、社区空间结构的比较、社会关系的区位研究、地缘政治学、城市生态学、城市社会心理学等等。能不能把历史地理学请进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殿堂中去呢?在最近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与法国远东学院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对宋史研究入道颇深的邓小南先生谈起从宋代区域性社会中的士人交游圈,考察两宋时期的家族与地域性社会,发现一涉及地域就非得有历史地理学者联手合作不可;法国学者劳格文(J.Lagerwey)指出他在研究客家传统社会时的重点在了解传统社会而不是研究客家,因而发现中国传统社会具有地区性,不能笼统地归纳某些特点来涵盖整个中国社会,需要运用历史人文地理的区域类型分析的方法,依不同的地区分别进行阐释。

“路线”的概念曾经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组织以丝绸之路为名的考察研究项目的中心内容,历史上的每条路线都被看作是不同民族和不同文明之间进行接触的途径。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一种文化特征不能被看作一个民族聚居区或者一个封闭的场,而应被看作一个综合体和一种碰撞的产物。每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发展都与一个动态的过程分不开,这个过程包括民族的迁移,不同文化的接触,相互影响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改变。在某些历史时期中,不同民族居住地区的合并,以及民族特质的融合,逐渐使各种影响融为一种明确的文化特征。探查古代人类交流的道路,阐明不同地域的文化特征曾经是如何交往,血缘与族缘的影响如何逐步让位于地缘和其它因素的影响,都是当前人类应该追索、研究的问题。欲弄清以上涉及地域空间的问题,如若没有历史地理学者的参与,打算给出完满的解答,是很难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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