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
研究传统文化,首先应从传统文化本身的知识体系入手。我们提倡在传统文化研究中要特别重视历史人文地理,其中的一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文地理在传统文化的知识构成中,占有重要的基础地位。
中国传统的图书目录,充分反映了当时的人们对于古代科学体系的认识。由于从唐初的《隋书·经籍志》开始,直到清乾隆年间的《四库全书总目》,在中国历史上占主导地位的图书四部分类体系当中,“地理”类书籍一直归在史部,于是现代学者普遍认为,在中国古代,地理学从未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只是居于历史学附庸的位置;对于地理学在中国古代学科体系当中的地位,持轻视的态度。这种态度必然影响人们准确地估价包括历史人文地理在内的历史地理学在传统文化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其实传统目录学的史部,并不完全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历史学,它区别于其他部类的本质特征,是其内容的社会属性,即侧重反映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活动和行为,而不是其时间属性。因此,地理类书籍归在史部,不仅丝毫没有降低地理学的地位,反而说明中国古代地理学一直与人类社会活动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而这种社会活动正是所有传统文化赖以产生的基础;同时,它也说明了与人类社会活动密切相关的人文地理,是中国古代地理学的主流。纵观我国古代的地理著述,除阴阳风水一系性质有别,可以置而不论之外,真正的自然地理论著,可以说是非常少见。那些最有代表性的地理书籍,如《禹贡》、《汉书·地理志》、《水经注》、《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读史方舆纪要》、《天下郡国利病书》、《大清一统志》等等,无一不是人文地理著述。
大量人文地理著述的出现和它被列入史部的事实,反映出在古代社会中,人们十分重视人类社会活动的地理问题。人们在一定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环境下从事社会活动,在社会活动过程中又产生了一系列人文地理景观和各具特征的人文地理区域。中国是一个地域辽阔的文明古国,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既受到了地理环境的深刻影响,又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体现出强烈的地域特征。因而所谓传统文化本身,就是一个以地域文化为基础而构成的概念。这一概念,既体现着中国作为多民族统一国家所具有的区别于其他国家的共性,也包含着各个不同地区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的差异性。阐明这种共同性的形成过程和差异性的具体表现,是历史人文地理在传统文化研究中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
历史时期留传下来的大量人文地理典籍,为我们开展历史人文地理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从而为这一领域的研究,展示了广阔的前景。回顾过去,我们在这一领域已经取得了十分可观的成就,至少历史人文地理的研究并不比历史自然地理落后。那种认为历史人文地理研究相对滞后于历史自然地理的估价,我认为不够十分准确。现在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怎样在进一步拓展研究范围、扩大研究视野的同时,防止流于浮浅和空疏。与历史自然地理相比,历史人文地理研究要更多地依赖历史文献记载。因此,熟悉文献目录并花苦功夫仔细爬梳历史资料,是认真做好历史人文地理研究的首要前提。早在一九八二年,谭其骧先生就写了一篇题为《在历史地理研究中如何正确对待历史文献资料》的文章,呼吁大家认真做好搜集考辨史料这项基础工作。谭先生在文章中讲到,我国历史地理学界面临的首要问题,已不是学科性质,而是研究方法,即必须改变许多人轻视文献资料的研究方法。十几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而且伴随着整个学术空气的浮躁,在某种程度上,轻视乃至漠视文献资料的倾向甚至还有所上升。如果不努力去从根本上扭转这一不良倾向,必将阻碍历史人文地理研究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其实用不着谭先生讲大家也自然明白。所以依我看它并不是什么研究方法的问题,而是研究态度和学术作风的问题。浩瀚的人文地理典籍和其它历史文献,犹如一座座丰富的历史人文地理矿藏等待着我们去开采,我们一定要耐下心来,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一镐一镐地去深挖细掘,千万不能像矿贼一样随意乱挖滥掘,东抄西凑几条资料便纵横议论驰骋,著书立说。
历史人文地理研究,在我国也有着悠久的传统。在《汉书·地理志》当中已经包含有丰富的历史人文地理内容,清初顾祖禹的历史军事地理名著《读史方舆纪要》,更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典范。时至今日,我们当然不能仅仅一味墨守成规,还要充分吸收和借鉴海外各种行之有效的新兴研究方法和手段;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历史人文地理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但是不管运用什么理论来阐释问题,采用什么方法来分析问题,这一切一切的基础,都必需像顾祖禹那样,首先花大气力去弄清基本史实,不然的话,只能构筑起一片片美丽的海市蜃楼。我们强调历史人文地理是传统文化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就意味着研究历史人文地理首先要继承我国的研究传统。在今天大家普遍重视西方外来学说的情况下,我认为能不能很好地继承这个传统,是我国历史人文地理研究能否健康发展的关键。
谈到我国历史人文地理的研究传统,不能不涉及对清代乾嘉学派的评价问题。我认为起码就历史地理学研究而言,对于乾嘉学派所取得的成就,必须给予全面、充分的肯定。以往人们非难乾嘉学者的最大缺陷是其脱离现实、为学术而学术;而对于乾嘉地理著述的贬抑则更为莫名其妙,罪过是只做考据,不发议论。如果从政治生活角度出发,这种评价似乎不无道理,但是仅仅就学术本身而言,我想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所做的评判好像更为公允。他认为学术要想取得进步,就必须相对脱离于现实政治,而考据则是最为科学和最为基本的研究方法。梁启超是思维敏捷超群的才子,在政治生活中更是曾经沧海的过来人,比我们当今许多文人对于“人文关怀”、“社会关怀”之类的问题,应该有着更为实实在在的体会。他的话,值得我们深思。我一贯认为,乾嘉学者的历史地理研究成就(基本上都属于历史人文地理的范畴),不仅是我们今天研究一切历史地理问题的坚实基础,而且也在研究方法上为我们奠定了科学的规范。随着历史、文学、经学、理学、民俗、宗教等传统文化研究的不断深入,其地域问题将日渐突出,对于历史人文地理研究必将提出越来越多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若不及时全面地纠正以往许多人鄙夷乾嘉学者地理著述的错误看法,势必难以普遍建立起一种严谨的研究程序,结果将妨碍历史人文地理学对于传统文化研究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