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年

1996-12-31 20:48台湾吴淡如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9期
关键词:苦力书呆子林黛玉

台湾吴淡如

有很多人都曾对我说:“我觉得你从小到大一定都很顺利……”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苦。

大多数的年份,我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从进入少女时期——不,也许更早,我的年,总与书结缘。这么说,并非自夸爱书成癖,也不是要宣告世人,唉呀我是多么多么的有文化素养。事实上,如此单调的孩提、少年的乏味的度节方式,想来该教人万分羞赧才是。以前我弟弟总叫我“书呆子”,逢人便解释“我姐姐其实很呆,只是因为她不会玩,只好埋头读书——不然你看看她那长相,如果不是成绩好,就不会有人注意她啦”。话虽如此,但“因不会玩,只好看书”的推理是不会错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有玩伴,只要手脚并用的一切游戏都拙,自然也不会有人找你玩,不得不养成了自得其乐的方式。

我很相信有人天生四肢不勤,我就是其中一个。一直到高中,100米还跑23秒,学了两个暑假的游泳,加上跳水的距离才“爬”了15米,跳高只能跳过50厘米,老师就不准我再跳,因为怕我摔断骨头不好向家长交待……更由于我一看到排球从天空中“砸”下来就逃,所以念大学时有一学期上排球课,我为了不要因体育不及格而留校一年,弄来了一张医师报告上残障班——我宁愿伪装心脏病患者,也不愿意看到凌空而下的排球。

于是我埋身书堆以告诉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四体不勤沦为恶性循环,现在想想,不知是福是祸,不过《红楼梦》这本巨著是该负点责任的。

13岁那年我用压岁钱买了《红楼梦》,那个新年,大概算是我“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开始。

故乡小镇的书局大年初一还开张,其实是为了兼营礼品及鞭炮生意。矮胖的老板看了我拿着一本大书,还会好心劝告:“你这个囝仔,大年初一还买大‘输回去,你家大人麻将打输了不会打你?”

还好我的父母都不拿赌博庆新年。

《红楼梦》,我最初的文学梦,让我发现除了这个肉眼可见的世界以外,我们的心里还会有数不清的世界,还有更缤纷动人的言语,更惊心动魄的场景,心灵的眼睛所能见到的,远比视网膜所能接收的影像美丽。

过年躲进书房的理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恨鞭炮。

那凌厉的爆裂总让我吃惊,尤其是满天飞舞的冲天炮,我总是怕它会射进眼睛,更讨厌别人洋洋得意地笑我“胆小鬼”。

那年,开始以幻想怀春的我“遇见”了林黛玉,似蹙非蹙笼烟眉的林黛玉;眼睛里的泪珠儿可以从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潇湘妃子,不忍看落花陷淤泥,低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柔情女子;动不动就会岔了气咳两咳的病西施。

我竟以为柔弱乃古典美女之充分必要条件,更加纵容自己肢体上的怠惰。所以我说,《红楼梦》是该负点责任的。

待长到很大(也可以说开始变老)以后才慢慢知道,林黛玉不是很好的学习对象,言语尖刻、凡事钻牛角尖的女人,在现代社会是很不受欢迎的,管你再有多么优美的性灵,才高八斗的学识,也只能孤芳自赏。

在爆竹声中靠读书以避岁,对我而言已是多年积习。记得有一年过年看的还是《柏拉图》,有一年看的是厚厚的《克里希那姆提传》,以笔耕过掉的年则不可胜数。去年,整修的则是我的《红楼梦》新传,将我13岁那年窥见的奥妙殿堂,用如此这般(不告诉你)岁数的心情写出来。

过年,待在书房里闭关自守,纯粹是习惯,还有一点“把这几天当平常日子过,就可以忘记自己又痴长一岁”的寓意。

拜年?那更不必了。现今拜年的行为,总使我想起钱钟书拒绝庆祝80大寿,仍愿一人独处书房的理由:“不必花不明不白的钱,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些不痛不庠的话。”

其实文人不分佳节喜庆仍留守书房的不胜枚举。我虽说自己“苦力”,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据说福楼拜就是一个最努力的写作苦行僧,他一生中有20多年夜以继日地在书房写作,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废寝忘餐推敲文句,改了又改。他说:“世界上没有两只完全一样的苍蝇、鼻子、手,所以一定要找出它们的不同点来。”因之,平均5年才写出一部书,写“包法利夫人”服毒时,他感到自己满嘴都是砒霜的气味,接连两天吃不下饭。由于他夜夜挑灯,因而他的窗户还成为塞纳河上渔夫的灯塔,使他们不致迷路……

这样的苦力,让人叹为观止吧?在书房里过年,又有什么好拿来说嘴的?

(秦力摘自《港台信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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