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志英
今年又到了蝴蝶飞舞的时节。点点花瓣,颤颤翅片,在阳光下缓缓起落。每当我看到这些梦幻般的精灵,便想起了那个孩子:璐璐。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着一只红蝴蝶的缘故吗?还是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庞?其实,这孩子说不上好看。一双小眼睛,一笑便成了豌豆扁荚。圆乎乎的脸庞,犹如春芽一般柔嫩。稍微有点地包天的嘴唇轻轻一抿,那笑模样真叫人心疼。可我想起他,不单是他可爱的小模样,而是他那不幸被扑灭的生机,和那蝴蝶般短暂的生命。
璐璐是我三妹家的孩子。我家姐妹三个。我排行老二。父母早年离婚,天各一方。我们三姐妹跟父亲长大。父亲靠了肩上那扁担,长年在小镇挑水卖。一挑水只卖一分钱、两分钱。我们从小跟着父亲在井边起早摸黑。冰冻严寒、炎热三伏。家境的贫寒,并未把三姐妹的感情扭扯在一起。相反,大姐在经济上表现得比较严实。我认为她这一生决不会为某种感情付出一个铜子。
我考大学那年,父亲去世了。大姐已工作,并已结婚。春节的前两天,我对大姐说,非常希望考取,想参加县里的复习班,想跟大姐借点钱……没等我说完,大姐就借口经济紧推掉了,态度也极其冷淡。
从那年的春节起,我便再没有回过家过春节。
我现在在北方一个城市工作,并且有了家,有了儿子。可与家人通过的信寥寥无几。突然一天,大姐来信说,三妹母子俩要到我家来。希望我还死去的父亲的情,收留她俩。
说起来很难受,我是父亲的养女。
“你大姐推包袱!”
我丈夫有些不情愿。最后我至真至诚地说服了丈夫。
丈夫从车站把母子接回家,已深夜1点了。时至寒冬。
三妹显得很憔悴。见了我,叫一声姐,眼泪簌簌落下来。不知是姐妹感情,还是她悲惨的命运,我也忍不住了。
我伸手去抱那孩子,他却往床边退。算起来他应该四岁了。可个头却比正常的孩子要矮小。硕大的宽宽的贝儿头。脸冻得紫红,已被霜风吹皱了。生满了冻疮的手,冰凉冰凉。大冬天只戴了一顶土蓝布单帽。脖子上挂了个塑料红蝴蝶,鲜亮闪烁。我捏捏他手臂,穿得好单薄。
仅仅四岁,就跟着母亲颠沛流离,背井离乡……
我蹲下去,把他抱了起来。好轻。
“叫二姨。”
我三妹走上来。教他。
“二姨。”
他轻轻叫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肥皂泡,一碰就碎。
突然,他手在空中划过,比出个圆。问:
“这是啥?”
“太阳。”
我愣了一下,说。
“不是。”他说。
“月亮。”
“是面包。”
我明白了。他是饿了。我转身去冰箱取了面包。蒸了蒸,给他吃。
他却把面包掰了一半,送到妈妈手里。妈妈推辞,他便用劲往她嘴里塞。看着眼前这情景,使我热泪盈眶。这既亲切又陌生的孩子,虽然失去了爸爸、失去了优越的生活,可并没失去人的感情。
“真好吃。”
他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笑眯眯地说。看他那副满足而幸福的模样,我心里好辛酸。这段时间以来,也许他还不曾吃过一顿饱饭。以前的日子,我三妹没有工作。一家三口靠三妹弟教书养口。三妹弟上月因犯了错误判刑以后,学校的房收回了。他们母子没有了栖身的地方。生活的重担落在三妹身上。她为人忠厚老实、又不善言语。加上大姐再三催促她离去。她有能力维持母子的一般生活,也不会投奔我家了。
这孩子吃完面包,便睡了。手上还紧紧捏着那只红蝴蝶。
我刚躺下,丈夫就笑了,说:
“这孩子挺有心计。”
我知道,他指璐璐要面包的事。
丈夫的脾气我知道。人既已来了,便无话可说了。虽说丈夫也看重经济,后来给三妹找了个活,母子的生活能自立,他就不再说外话了。
三妹在20里外的厂里干活。礼拜六才回家一次。她必须没日没夜地干活挣钱,因为我大姐不断来信催她还车费。
没有妈妈的日子,璐璐显得格外孤单。
白天家里只有我、璐璐,还有咿呀学语的不满八个月的儿子天天。璐璐除了逗天天,就是没完没了地玩脖子上的蝴蝶。丈夫上班很紧,有时修完电器设备也回家逗逗儿子。不过,璐璐很懂事。虽说只有四岁,可眼里很有活。天天撒完尿,他就学着大人拿拖布把尿拖了。天天哭了,他也学大人样伸手摸摸尿布,然后喊:
“二姨,弟弟尿了。”
趁我晾尿片之际,他拉开门便跑出去。东家敲敲,西家敲敲。见没人理他,又折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在南方长大。习惯了满山遍野跑。对北方关门闭户的寂寞毫不适应。
“不要敲别人家门,不礼貌。”
我把他拉到身边说。他头也不抬,用脚尖搓着地面。不知他是否听懂了。总之从那以后,他再没去敲过邻居的门。
我赶着给他做棉衣,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一会儿帮捧捧布,一会儿撕撕棉花,把棉花丝放在嘴边,鼓起小嘴使劲吹。一副寂寞无聊的样子。看见他脖子上的蝴蝶摇来晃去,我问:
“璐璐,红蝴蝶哪来的?”
“爸爸带我上街买的。”说着,脸颊变得红扑扑,眼里闪现出兴奋的光芒,说,
“街上人好多,挤都挤不过。爸爸把我扛在肩上。买了一盒七彩笔,让我学画画。剩下的钱买了蝴蝶。爸爸还教我画蝴蝶。”
他说着,兴致勃勃地拿起裁衣服的画片在地上画了起来。
动作之快,笔法之娴熟,三下两划,一只蝴蝶就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它微微扇起翅片,沾在宽厚的花瓣边沿。仿佛悠闲自在,又似顷刻展翅飞去之势。笔划简单明了,朴素充实,透出灵气。
顿时,我被他幼小的手能如此灵活地画出让人直接感受的画面惊呆了。我心里霍然宽慰了许多。终于有了打开他欢乐之门的钥匙。我想,他的爸爸一定费了不少心培养他。
“我要当画家。天天画画!”
他说得那么坚定自信。声音里跳跃出欢乐的希望光点。他要当画家,是为了能天天画画。如果画画能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的话,我一定会帮他实现心愿,将他送往彼岸。
后来给他买了12彩画笔。用白磅纸做画纸。他高兴得整天临摹《介子园画谱》上的花石虫鸟。从那些形态逼真、简单优美的线条,充满幻想的临摹图上,我看到了这孩子画画的天分。
他就是忘不了在每张牛头上、鹿角尖添上一只红蝴蝶。他是那样离不开它的形象。也许在画它的时候,他正在想着那个遥远无音的爸爸……
听到丈夫的钥匙声,他丢下画笔就奔到门口,激动地喊:
“姨父回来了!”
然后,像接待客人似地,热情地牵着丈夫的手。孩子毕竟是孩子,都有喜爱热闹的天性。
以往,别的客人来了。一听到敲门声,他就赶忙去开门。跑得比大人还快。不管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都像老相识似的,牵着对方的手,送到沙发上坐下。又热情地把苹果桔子送到客人手里。自己很懂事似的坐在一边。眯着小眼看电视。
“这孩子好机灵。”
每当客人称赞他的时候,就装着啥也没听见,脸却变得绯红绯红。
我丈夫买了两个面包回来。故意在他眼前一晃。然后,郑重其事地放桌子上。这孩子就一眼一眼地盯丈夫,又一眼一眼地盯桌子。看丈夫一副默不作声的样子,他又走到童车前,对天天说:
“弟弟,吃不吃面包?”
他摇着天天的手。突然,丈夫一把将我拉起,拉到卧室门后,把门留条缝,悄悄往外看。这孩子见没有了大人,便仗着胆,一磨一蹭地挨近桌子。刚拿起面包往嘴里送,我丈夫就一下子窜出去。吓得那孩子一下把面包丢在桌子上,嘴里语无伦次地说:
“给弟弟吃……
看孩子吓成这样我瞪了一眼丈夫。真无聊。我把面包放回他手上。安慰他说:
“吃吧。吃了姨父再买。”
他捧着面包,却轻轻地抽泣起来。两串晶莹的泪珠滴在面包上。如果他爸爸要守着他,他会为了两口面包被吓成这样吗?
对丈夫这恶作剧,我至今都像吞了枚酸枣,心里又憋又酸。
对于我丈夫,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正视他。尤其在这孩子身上。有时我对他感到越来越生疏。
这孩子有个怪癖。一天的喜怒哀乐,都会融在画里。有些时候,他也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对外界的各种感受。就像下雪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没有特别寒冷的感觉。天阴沉得让人压抑。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璐璐每天起来都要在阳台上玩会儿。他总是怀着希望渴求的目光,往窗外望。他总说天上的云彩好看,总是埋怨树上没有一片叶子。
“咚咚咚……”
他急急地跑进来,脸上惊喜地发红。说:
“二姨,天上掉白糖啦……”
我抬眼望去,呀!下雪了。树枝上也压了厚厚的一层。天上还在飘着白絮絮的雪花。
“那不是白糖。是雪。”
我对他说。他迷惑不解地盯着我。
他生在南方,没见过下雪。我告诉他,白糖是甜的,雪是冰凉冰凉的。
他就扒在玻璃窗上,使劲往外看,呼气蒸发着,在玻璃上起了层小水珠。他用手擦擦。继续观看。那副神态好认真。他多想弄明白,那白白的雪,到底是什么?
为了让他弄明白。趁天天睡得实在。给他套上棉靴,带上手套,把他带下楼来。
屋外,大片的雪光,刺人眼目。恍若置身于晶光无限的天地间。
“好亮。”
他叫了一声。眯缝起小眼,跑进雪地。用手摸摸雪,好像没感觉。又把手套摘了。轻轻翼翼地抓了一把。忽又撒落下来。忽然,他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轻脆、那么欢快流畅。回响在雪的世界里,仿佛一曲充满童稚无垠的歌。远处,几个孩子正玩雪球仗,嘻嘻哈哈。他像一匹脱缰的小马,手舞足蹈地跑过去。小小的身影,柔和地融在雪花纷纷的银素世界里。他是那么喜爱北方的雪,喜爱这无比宽阔而又纯净的雪梦……
他跑进了那群孩子的雪球仗。在飞舞的雪球中,一蹦一跳。那帽尖上的小疙瘩,随之一跳一打……这情景把我带回了童年的歌谣:
疙瘩帽
二角几
老汉买给儿戴起
儿子嫌它疙瘩跳
老汉嫌它贵了两个子
……
我们那时候,能有什么。连这样的疙瘩帽也不曾拥有。不曾拥有,并不意味着不幸。我总认为,吃过苦的生活,会比那些平淡乏味的人生多出些生命力。
“你爸爸在哪个车间?”
“你妈妈在哪个科?”
他们把他围起来。也许是看他陌生的缘故。他睁大了眼睛,摸着硕大的额头。问:
“车间是啥东西?”
孩子们哄笑起来。嘲笑得他面红耳赤,笑得他糊里糊涂,懵懵懂懂。
“他不是咱单位的。”
“你爸干什么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咄咄逼人。
“画蝴蝶的。”
他提高了嗓门,把脖子上的蝴蝶摘下来。捧给他们看,带着自豪,带着显耀。
“是这玩意儿。”
孩子们不屑一顾。转身拿出变形金刚、遥控汽车。谁会希罕一个塑料蝴蝶。
“把它给我!”
有个孩子调皮地逗他。他却把蝴蝶翻来翻去,一副不舍的样子。想了半天,说:
“让我爸爸给你买一个。”
“谁希罕!”
那孩子一把将他捧着的蝴蝶打落在地。顿时,红艳艳的蝴蝶映在雪面上,鲜艳夺目,无比灿烂。
这群孩子哄笑着跑散了。留下璐璐,愣在那儿。他低下身,把它捡起来,吹去上面的雪。
我上去把他抱起来。他却突然问:
“二姨,啥是‘犯人?”
我愣了愣,面对他单纯无知而又怀着一丝忧伤的眼睛。我说不出口。
“爸爸是‘犯人吗?”
“谁说啥了?”
他说学校曹阿婆骂爸爸是犯人。对着他迷茫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说。大人的错,为什么要潜移默化到孩子心灵上来。我坚定地摇摇头,说:
“你爸爸不是!”
为了打消他思想上幼稚的痕迹,我编起了谎言:
“你爸爸在很远地方工作……”
听着,他那忧伤的眼里,渐渐闪现出一丝欣慰的光。孩子是那样容易欺哄。
回到家里,他拿出画笔,在纸上认真画起来。
那天晚上,三妹回来了。璐璐拿了根鞋带,把他妈妈的手捆着,一边捆一边说:
“捆起来你就走不了了。”
看到孩子这怨愤的发泄和希望妈妈爱怜的陪伴,真让人心酸。
夜深了。三妹带了几分欣喜、几分忧虑,说她准备和厂里一个师傅结婚,对方愿意接收孩子。
听说对方40几岁了。我就摇头。他们年龄相差几乎一半。虽说感情不分年龄大小。可我还是看出她内心那丝不甘情愿。为了糊口而成家,日子久了,难免出现撞撞碰碰。孩子夹磨在中间,不得受累吗?
我希望她能坚持几年。等三妹弟出来,一家人亲亲密密,团团圆圆。感情不是因犯了某种错误就能磨灭的。并且孩子对他极其思念。
“出来还不知是扑起仰起……”
听了她意味深长的话。我心里颤了一下。也许是生活的磨难,亲情的疏远,使她变得实在。她不想为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付出有血有肉的岁月。
我无可奈何。只好默默祝福她,祝福那孩子。
一大早,三妹把他带走了。带去接触那个即将成立又陌生的家。
没有这孩子的屋子,仿佛冷清多了。有时不由自主地叫起他的名字。常常不知不觉拿起他的画,细细地看,慢慢地忆。
我喜欢他的画。线条简单明了,画面朴实无华。他近来的画,已走出了蝴蝶世界。从他的《雪球》图里,看到了那开阔的思维:空中飞舞的雪球,连小孩们脖子上的红围巾都感染着欢乐的气氛,跟随着雪球飘飞跳跃。他丑陋的疙瘩帽,戴在另一个孩子头上。那个最欢乐,手上捧着汽车、脖子上挂着红蝴蝶的孩子,一定是他。
原来他是那样羡慕渴望拥有汽车。
没几天,三妹把他从大营口送了回来。
那师傅反悔不愿收留孩子。宁愿每月出生活费。我问三妹是啥意思。她却急着赶回厂里。临走交待,过几天回来再说。我叹了口气。
从大营口回来,这孩子变得沉静多了,嘴里也不再念叨妈妈了。每天只埋头画画,似乎画里才是他理想的世界,画里才能寄托他无限的思念……
有时摘下蝴蝶,左看右看。脸上会泛起甜甜的微笑,他似乎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我想起了什么。问:
“璐璐,叔叔喜欢你吗?”
“不喜欢。”
他头也不抬。继续画画。表情甚是平静。一会儿说手痛。我拿起他的手看,手背上一个圆圆的伤疤。已经感染。顿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我用碘酒给他擦拭。他紧咬着牙,眼泪都痛得掉了下来,也没吭一声。不可思议,叫人难以置信,四岁的孩子,哪来如此大的忍耐力?
“怎么弄的?”我问。
“我不听话,叔叔用烟烧的。”
我惊呆了。心里突然像被人剐了一刀。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多么不容易的孩子……
晚上,我对丈夫说起此事。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一起劝说三妹,不要嫁给那个男人。那不是她一生能依傍的人。
“孩子不听话,厌谁?”
丈夫不冷不热来了一句。我却感到一阵微妙的窒息。
孩子能懂得什么?
丈夫在那儿逗孩子乐,天天笑得咯咯咯。小手抓着小铃铛在空中摇得叮叮噹噹。璐璐坐在一旁,也跟着笑起来。我去抱他,他却挣开去。余兴未尽地继续看我丈夫和儿子嬉戏。嘴里还情不自禁地说:
“真好玩儿。”
我轻轻碰了一下丈夫。丈夫懂了我的意思。上去把他抱起来。胳肢胳肢,随着他笑了起来。突然,丈夫把他往空中一抛,哈哈哈……一下大笑起来,笑得那样爽朗放开、那样无拘无束……
没一会儿,他却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
“我要爸爸……”
看到孩子这份可怜,我和丈夫都难受。孩子在睡梦中还喊:要爸爸。
以前他和爸爸是怎样的和谐,怎样的欢乐。我一无所知。但是,从他表现出来的思念。我猜想,世界上只有他想念的爸爸,才能带给他全身心的、无穷无尽的爱意……
当三妹再次回来时,她已决定结婚。无论我说璐璐手伤是怎样地痛苦,怎样地残忍,都无济于事。
她抚摸着孩子的手,咬咬牙说:
“女人菜籽命。肥土一把、瘦土也一把。”
说着,眼泪流淌下来。哭泣着说:
“要把他养大,不容易……我也没办法。”
我充分理解她的心境。对一个无一技之长又无文化的单身女人,又要养一个孩子。生活费用不断上涨。医药费学习费越来越高。真像她说的,连个遮风避雨的窝棚都没有。她用啥来养他?她必须忍气吞声,情不由己地答应对方,把孩子送回老家奶奶那儿去。等着每月收取生活费。
要把孩子千里迢迢送走,又何必当初千山万水把他拖来。生活艰难就可以迁就骨肉分离?生活的伤痛又要在孩子身上演变了。
我轻轻摸着孩子的头顶。他似乎听懂了大人的谈话,一眼一眼看妈妈,又一眼一眼看我。然后走到画架前坐下。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里,无声地等待着大人的决定。
我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丈夫。丈夫神情淡漠地偏向一边。他不是那种能独挡一面的男人。
决定第二天我丈夫送他回去。
早晨起来,天空中下起了星星雨点。这是开春后的第一次春雨。滴滴答答。
璐璐眼睁睁地看着为他收拾衣服,为他准备鸡蛋,闷闷不乐地踱来踱去。为他穿衣服时,他很不情愿伸进手去。我知道,他不愿意走。眼看走已成为定局。他看没有一个人留下他,便无所适从地蹲在童车前,轻轻拉着天天的手说:
“弟弟,哥哥要走了。”
声音好轻。他想让不会说话的天天挽留他。可天天冲他笑。他就把蝴蝶取下,让天天玩儿。不知怎么,又把绳子扯断了。他费劲系着疙瘩的同时,我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我把他的画笔,他以往画的画,一齐叠好,放在小包里。把小包背在他背上。看他难舍可怜的样子,我强忍心中悲伤,蹲下去哄他:
“你想不想爸爸?”
“想。”他低着头。
“姨父带你坐火车找爸爸……好吗?”
“好。”
他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然后,在这间屋看看,那间屋看看。见没人影,又倒回来坐在小凳上。自言自语说:
“妈妈上班了,去给璐璐买饼干去了。”
三妹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他。我知道,她一定在哭……
他以为是真带他去找爸爸,便高高兴兴一蹦一跳地跑去开门。嘴里还不住地欢叫:
“坐火车啦……找爸爸啦……”
忽然间,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残忍。他多么像一个皮球,被踢出来又被踢回去。因为他是这几个圈子里多余的包袱。
他走到楼道口,又忍不住回望一下门。他多想看一眼妈妈。多想妈妈抱抱他、亲亲他。见门口空空如也,便垂下头,失望地带着一个谎言的梦,跟着我丈夫寻找爸爸去了……
大人们的担心是那样的委琐卑微。连一点安慰式的爱意也没有给他。就这么空荡荡地离去。
我多希望在离别前,他哭一哭,大声说,我不走!但他没有。只有雨的沙沙声,掩没着他幼小心灵里的悲伤。
他背着小包,跟在我丈夫身后。小小的身影,多像搬家的落狗,孤零凄凉……
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潮水,奔了上去。骤然间,我看到他细小的眼睛里,滚落下两串晶莹的泪珠。
突然间,我改变着自己,想把他抱回家。就在我酝酿着怎样对丈夫开口的这一刻,丈夫一下把他抱上了车……
回过头来,三妹泣不成声地站在树旁。泪水和着雨水淌……
几天后,丈夫回来说,在车上孩子有点咳嗽。我很着急。丈夫又说没事,是点小感冒。
因璐璐的奶奶不在家,璐璐就放我大姐家。
没过几天,大姐来信催接走璐璐。我赶紧电汇200元生活费去。安静了一段时间,大姐又来信。我便又寄了一次钱去。尽管这样,我却更担心起那孩子的处境来了。他是不是常常望着天空,幻想着另一个天地?是不是还天天画画。他的画又进展到啥地步了?他是不是也含着泪,轻轻地呼唤遥远的妈妈呢?
在我焦灼不安的时刻,收到大姐的电报。说璐璐病重,让速回。
我和三妹心急如焚地赶回家。
一进门,三妹就叫着璐璐的名字。却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一路上设想着,看见我们突然而至,他欣喜若狂的模样。捧着我给他买的汽车,欢乐的笑声直冲云霄。然后悄悄告诉他:二姨带他回北方学画画。
几年不回来,大姐家显得挺豪华。大红地毯、三层式窗帘、画王彩电……应有尽有。一切都是高层次物品。大姐夫开出租车,加上大姐能干持家,他们的富有毫不奇怪。
大姐忙着给我们做饭。
听不见孩子的声息。心里无名地担心起来。我想他此时正在医院,想赶着去给他个惊喜。
“大姐,璐璐在……”
到底是母亲。三妹沉不住气,问大姐。
“这……这……等会儿我带你们去。”
大姐支支吾吾,神情黯然。转身用围裙拭脸面。我发现她流泪了。我心里一下子惧怕起来。难道……我不敢往下想。从小他们就说我敏感。可此时我却希望自己变得迟钝。
我看了一眼三妹。虽然她也着急,却是担心孩子的病。她并没想别的。
大姐咬了咬牙,说:
“好吧,我带你们去。”
大姐带我们走进石板街道。又从街道穿过,走上一条小道,此时,我心里那丝隐隐的不祥之感越来越重。因为医院在镇闹区。我的脚越来越重,甚至不敢向前迈步。
前面是一片竹林。由于是阴天,竹林里光线暗淡。风吹着竹叶沙沙响。我的心沉下去。我已经明白,只是强撑着不愿承认。
“就在那里。”
大姐用手指着不远处的竹林下。顿时,看见三妹的眼光愣愣地,脚上像绑了铅,站在那儿。嘴里却问:
“他在那玩儿什么呀?”
声音那么小。如呼吸一般轻微。
竹林下一个新土堆静静地躺在那儿。她身子摇晃了一下,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一生最怕发生的事,在瞬间发生了。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扑通”跪下,发狂地扒起泥土来。
扒着扒着,终于身心憔悴地瘫倒在土堆上……
竹林把光亮严密地遮蔽起来,似乎是一张黑暗阴沉的网。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身上不住哆嗦。泪水终于流下来,手指流淌着血。可谁知道她的心也在淌血……
她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捂在土堆上。边哭边说:
“妈妈给你穿厚点。你冷……你冷……”
最后,把整个身子扑上去,紧紧抱着土堆。她要用自己的身子温暖他,把整个的心,化为热量传送给他。
什么是母亲?
三天三夜,她一直这样。她说她要永远陪伴他。不再丢下他一个人孤孤零零。
从那以后,三妹很少走出竹林。她疯了。
后来我知道,璐璐在车上就感冒了。回家一直咳嗽。大姐想小孩短不了咳咳吭吭,就没管他。等到发烧到肺炎,医生让住院。大姐又认为没有必要花钱,吃点小中药便行了。这样没过几天,璐璐看着红蝴蝶,叫着爸爸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捧着一颗拍碎的心,登上北上的火车。眼前一双细小的眼睛总是冲我笑眯眯的。雪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欢乐地跳跃着。还有他离别时刻孤凄凄的泪珠……
他终于碰碰撞撞,惊惊惶惶走完了四岁半的生命历程。他远离了他的画,远离了他的梦……
我常常在苍白的生活中,渴望和寻找那只红红的蝴蝶。它是那样晶光灿烂,让人无法释怀。因为它留给我深深的思念和无限的伤痛。
〔责任编辑:张旌〕
啄木鸟199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