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心灵

1996-07-15 05:30陈旭光
读书 1996年7期
关键词:非主流文学史新诗

陈旭光

诗是诗人的心灵的吟唱,是人类深层精神世界的折光。诗的历史,既是一部诗歌本文自身发展的历史,也是一部作为知识分子的诗人之心灵的历史。恰如勃兰兑斯指出的:“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它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

洪子诚、刘登翰新著的洋洋四十万言的《中国当代新诗史》正是这样一部写出了当代人的“心史”的诗史。尽管著者在前几年形式主义文论思想的影响下(形式主义文论思想曾功不可没地反拨了以往文学史写作的“机械反映论”和“政治决定论”观念),曾不无遗憾地反省他们“未能更自觉、更集中地从文本的角度来审察当代新诗的进程,以此作为结构和描述的依据。”这固然体现出文学史观的某种进步,其实却可能是过虑之辞。因为在当代中国(尤其是“新时期”以前的近三十年),若想离开社会规范、政治思潮的强大影响而谈“纯文学”、“纯诗”、“诗歌本文的历史”,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说当代诗史脱离不开政治的影响,并非说要把诗史写成以文学史面貌出现的社会政治史,而是说(至少可以这样说)通过那些历史化的诗歌本文及历史的已经“本文化”了的文学现象,我们可以得窥诗人面临强大的主流意识形态、统一的社会审美规范与“五四”知识分子精神、诗的个人性、诗人的个性化的美学风格等发生严重冲突时所作的各种选择。而这种选择的过程,正可以说是当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缩影。循此角度,我们可以豁然明了当代诗史的许多重要现象,如郭沫若、冯至、卞之琳等诗人艺术个性的丧失乃至重写古体诗或封笔不写;何其芳的“感到甜蜜,又有一些惊恐”的困惑;艾青的艺术个性面临严峻考验的“危机”;“中国新诗”派和“七月”诗人的封笔和隐失……显然,决定这些现象之出现及命运的深层原因,均可溯源到主流意识形态和统一的社会审美规范对知识分子精神、诗人的个性化的审美方式之强大的整合力量。无庸讳言,当代诗歌产生了一大批为新中国、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放声歌唱”的诗人,这些诗人及其诗歌代表了当代诗歌前三十年的主流。然而,透过主流诗歌的喧闹,我们也不难发现一支微弱而坚韧,顽强地坚持某种诗歌表现现实的个性化方式,极其艰难(几乎是徒劳无益)地试图继承现代新诗开放的艺术传统,不断地痛苦反思乃至怀疑批判自己的“非主流”诗歌。“主流诗歌”作为“本文化”的诗歌现象,尽管多数已无法经受今天“艺术性”标准的检验,但仍具备“史”的意义与价值。而微弱的、屡遭批评封杀的“非主流”诗歌或“潜流”诗歌,也许更能凸现当代知识分子既无法逃避地受控于政治的影响和整合效应,又循着现代新诗的艺术传统,本着忠诚于艺术的个人感受和良知,而对大一统的艺术规范进行了难能可贵的疏离和抗衡的努力。尽管这一“非主流”诗歌势单力薄,往往是一露苗头就批评叠起……对何其芳的“困惑”的兜头冷水,对艾青“探索”的不宽容,对郭小川偶尔返观自视,流露出“极端虚无主义感情”的《望星空》的围攻,都是明证……然而,恰是这一类诗歌更能凸现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姿态和个性主义的精神,并隐约流贯起了现代新诗的艺术传统。尽管他们之中许多人被迫停笔或自动停笔,他们仍在心灵深处暗暗坚守自持,默默写着不求发表不合时俗的诗歌。这才有了他们沉默多年后依然栩栩如生的“归来的歌”和“迟到”的吟唱。

《中国当代新诗史》既有对主流诗歌的资料翔实、客观中肯的评析论述,更在对那些游离于主流之外独自进行艺术创新与探索的边缘诗人(还有蔡其矫、昌耀等)的精到论述中,体现了独具慧眼的史观和史识。它精巧含蓄地写出了诗人(知识分子)与统一的社会规范式、主流意识形态之间既受控又疏离的微妙关系,活画出了当代新诗从逐渐丧失诗歌个人话语空间到重新确立诗的个人本体性的艰难行程。这正是此书之最为让我感慨动容之处。

(《中国当代新诗史》,洪子诚、刘登翰,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第一版,12.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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