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乃秀
往事如尘,回头一看,有点像旧时的月亮——俞平伯
我21岁的时候,正值文革后期。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们要到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一天,上面派了几辆大卡车把我们抛到一面黄土高坡上。那儿有几排破茅草房,突兀地立着,一副孤独、被遗弃的样子。
啊,这就是与我们相伴的地方?我的心不禁悲凉起来。然而,从此,黄土坡算是“名花有主”了。
冬天到了。寒风呼啸,仿佛是满腹惆怅的黄土坡的重重叹息。没有雪的日子,我们裹着大围巾,抬着筐、扛着铁锹去修大坝。其实并无河流,根本不用担心夏季会有洪水横溢。至今想来,这“徒劳无益”的举措,纯粹是为了让我们“晒黑皮肤,炼红思想”。
休息时,一个画面映入我的眼帘:大路上,一位小脚老太太搀着一个不满十岁、头戴棉帽、衣著十分臃肿的男孩,不紧不慢悠悠缓缓地走着,顿时,卷起我无边的乡愁和缱绻的情思。不远处,孤零的坟茔上,突然腾飞起一只鸣叫的乌鸦,其音苍凉、凄厉,袅袅地造成一种文化的凭吊和伤感。
夜晚,缩在被子里,听着窗户纸被风掀动的声音,感受着冷溲溲的寒气,抚摸着红肿的肩膀,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传的茫然感觉。
时间使我们离校园生活越来越远,仿佛过往的大学生活已是一幅古代遥远的油画。
尽管如此,我还是比较喜欢这儿。它远离尘嚣:没有咄咄逼人的大字报和无休止的街头辩论以及文革战场空寂后的萧条、冷漠。星期六,我一人常悄悄去黄土坡后仰卧,双手交叉于脑后,闭着双目充分享用真正的有独特风味的冬天的阳光,我总觉得城里阳光之所以一派倦庸、带着不可根治的病态,多半是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抑或缺乏相应的陪衬。可这儿就不同了,坡上有充满盈盈生机的茶树,水中有精神抖擞的秧苗,还有那质朴、裸露的黄土一望无垠……它们渴盼阳光,并与之相映成趣。即便黄昏日落时,那夕阳也无比赤诚辉煌,散发着梦幻般柔和的情与爱。有时,独自一人徜徉在涓涓小溪边,顺手摘一朵小野花插在发上,于是一个顽皮的笑脸在心中浮漾……但一想到自己在校期间一直是“清理阶级队伍”的跟踪目标,一种屈辱感油然而生!顾影自怜后,快快走开。
天知道,那算不算是小布尔乔亚的一种孤芳自赏呢?
其实,也有放松的时刻。清楚地记得每当黄昏到来,那位一口巢湖腔,说话好带“妈的、妈的”口头禅的大胡子指导员,就带着我们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两条手臂在空中舞动,脚有节奏地踏着,很投入。现在想想,好笑又不好意思。
我们也看电影。每逢星期六晚上,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地道战》,乐此不疲,始终重复着这两门“必修课”。大家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整齐地排着队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歌儿,来到场部,姑娘们挺乖,那儿挂着个大布幔,像块磁石,没有谁越雷池一步,擅自走开。
有没有更激动人心的时刻呢?我想,最欢乐的时刻莫过于收到来信的那个瞬间。
收工了。一身汗水、泥土,一脸的疲惫。一进宿舍,就迫不及待地朝各自床铺投去饥渴的目光。按照惯例,军垦连队的文书,通常把每个同志的信件都放在各人的床铺上。当偶尔一封信映入眼帘时,便禁不住狂喜的心跳、眼笑,急步向前,仿佛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接着便顾不上洗脸、洗脚、换衣服,双手抖颤地拆信、阅信,脸上很沉醉,漾满笑意,偶尔也有流泪的……得意失控时,也大声念给同屋的人分享。
晚上,熄灯哨吹过后,躺在砖头、泥巴做腿的床上,任窗口泄进一片春天月光,诗一般温柔地映照她们的股、腰和乳峰,这是世上美丽的风景。这时收到信的女孩辗转难眠:或和邻近铺位的女友悄悄话,或缩在被子里亮起电筒,自我一统地静静品味远方男友寄来的爱的温馨,这是怎样一种别具格调的“夜读”啊!粗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老连长查铺来了。家长似地一声喝斥:谁还没睡?悄悄话顿止,电筒遂灭。一切归于沉寂,黄土坡真正地安睡了。唯有不知名的小虫豸们,无休止地低吟浅唱,做着虔诚的“夜祷”……。
没信的日子是难熬的。生活缺了佐料,没有了色彩。那次发大水,女生连队两麻袋信,都付之东流了。好几天,大家都是长吁短叹,脸上像蒙了一层霜,寡言少语,为失去的信件作心祭。关于女性的梦想,谁都不敢表露,动辄要自我批评,狠斗“私”字一闪念。偏偏这时,不远处男生连队有人唱起了沈养斋劝诱江姐的一段:“我也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我也曾历经沧桑,几度浮沉……人世间又有多少明月秋风……”阴郁油滑的歌声,使这边沉闷的空气,平添了几许惆怅。
那是一个阴霾的早晨。
我拿出草绿色的小针线包,正打算缝一个脱落的纽扣,忽见同宿舍的几个女孩跑向门口,并回头向我说:“快看,一排长走了。”我心一震,赶紧挤过去,可不,年轻英俊的一排长,背着被包,迈着矫健的步伐一脸严肃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没有告别仪式,没有再见声,人们脸上均无内容。好像压根儿互不相识,没有相处过。连长、指导员在哪里呢?怎么也不送送?
“他是回军部写检查、接受处分去了。”有人小声咕哝着。
想到他平时带我们操练,跟我们一齐抬土挑稻,突然一夜之间,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有,如同反革命一样……心中很不是滋味。看来,这一去肯定凶多吉少!不知为何,我脑海中莫明其妙地涌现出这么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显然,一排长违反了军纪:不该和女大学生谈恋爱。付出的代价是:将永远结束他的军人生涯。
一个人品格端方,并非是没有杂念。何况正值青春年少时,无论对精神和物质的欲求,以及生理本身都无可否认地存在着另一种饥饿。
这,能怪他吗?
我有点悲哀,又有点愤怒。回到屋里,见晓兰一人在暗自垂泪,我想说:你为什么不出去?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也许她不张扬,避开那尴尬场面是明智的。
我想到了头天晚上在散步时,无意间在荒草堆前,听到他们的一段对话,显然他在向她作最后的告别:
“你怪我吧?”是晓兰的声音。
“你怨我吗?”是一排长的反问。他是指给她名誉上带来的损失吗?
“不,一点也不!”晓兰的声音很坚定,“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呢?下面被晓兰的抽泣声所代替。我听得心跳、脸红,带着疑问,悄然走了。
其实他和她有那个意思,早有耳闻。开始,我不信!这是军垦农场,岂容你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可是有一次,我和晓兰去挖猫儿洞。一排长来了。腰束皮带,白衬衫袖管卷得高高,精悍、潇洒,就像电影《战火中的青春》的雷震霖。
晓兰一见他就笑说:“人家累了,也不帮帮忙!”当一排长伸手去取她手中的镢头,晓兰小手朝他手背上响亮地一拍:“谁稀罕!”
看到他们如此亲昵,我开始纳闷,继而有所悟,随手端起茶缸,借故去伙房取茶识趣地离开了。这个时候,两个人的世界最温馨。
排长走了,日子还是那样过:早请示、晚回报、采茶、插秧……只是晓兰目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一副怅然若失、楚楚可怜的样儿!何必为伊消得人憔悴,找他去!这是我想起旧俄时代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之后的念头,并且差点说出口!
不久,有消息传来:一排长被分到一家工厂做了工人!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