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Ｓｔａｔｕｅ ｏｆ Ｌｉｂｅｒｔｙ谈起

庄　冬

最近读了董乐山的《汉语的自我次殖民地化》(《读书》，一九九四年第四期)，想起一个故事。希望大家不要不喜欢它。

很久很久以前，很远很远的一个叫纽约的城市从她的法国朋友那儿得到一尊名叫《StatueofLiberty》的塑像或雕像或雕塑。

纽约的老百姓很爱这个礼物。他们常以“她”呼之。虽然这个雕塑的女性心理特征并不十分明显，却显然不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后来有既懂英文又晓汉语的人将这个雕像的概念引入了汉文化，同时也把这个雕像的名字介绍给了中国的老百姓。这些人将《StatueofLiberty》翻译(也就是再创作)成了《自由女神》，尽管原名中既无女又无神。

既然翻译就是再创作，为什么翻译家不叫再创作家呢？！花了这么多功夫，应该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儿又是那个市场经济在作怪。设想一书为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著加某某某“再创作”，大概不会比同一书为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著加某某某“译”卖得好。这里似有续《红楼梦》之嫌疑。借中西名人名著个光儿。若无西人原著者，就创作他一个，再将自己降为译者。以曲求伸(也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效果比自己当原著者还会更好。例如《第三只眼睛看中国》的著译者。他深知中国知识分子吃这一套，一定会上这个当的。是汉文化的自我殖民地化的一例。一个文化的自我殖民地化是那个文化的代表的责任。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文化的代表(其责任不比政府小)。

提起拉大旗作虎皮，把Intellectual再创作成“知识分子”是个例子。大家请读陈乐民的《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和赵毅衡的《走向边缘》(均见《读书》一九九四年第一期)。只是这面“知识”的旗子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以至于，一个人一旦成了知识分子，这个人就有了知识。以至于，一个人一旦多念了几本儿书就成了知识分子，这个人就有了知识。这个人就什么知识全都有了。奇怪的是，从未见一个下过上百盘象棋或围棋的知识分子给胡荣华或聂卫平公开支高着儿，却常见上百个从未治过一天国的知识分子给政府公开冒险支高着儿，而且政府不听不照办还不行。学而优则会治天下嘛。虽说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倒有几个有责于其兴亡的以为自己是匹夫呢？

现代“知识分子”的概念是“脑力劳动者”，就是“劳心者”的现代化。若用今天的“知识分子”概念看古代中国社会，中国古知识分子就是古士人加古工程技术人员，也就是劳心者加古工程技术人员。古中国跟其它国家竞争的问题不如现在严重，因此管理人才也就是治人的“劳心者”较有大用。中国古“脑力劳动者”的日子就要比中国古工程技术人员的日子好过多了。因此，中国“劳心者”(既中国古“脑力劳动者”)不包括中国古工程技术人员。中国古“知识分子”们也不跟中国古工程技术人员们玩儿。今天，中国士人的日子比中国工程技术人员的日子难过了。现代士人就要跟工程技术人员玩了。现在是大家好，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脑力劳动者了。是中国知识分子走向边缘了吗？不是！只是今天的中国士人的那一部分“脑力劳动者”还以为自己还像古士人一样还在中心哪！知识分子中有“大用小用有用无用”之分，就跟知识中有“大用小用有用无用”之分一样。有些知识就是无用嘛。

下一个例子是把doctor再创作成“博士”。“博士”并非博学之士，而是在一个方向上学得更深走得更远更“专”之士。“博士”们的不同寻常人之处在其“专”而不在其“博”。“博士”其实大都是“窄士”。就更不用说在西人社会里，是“博士”的那些doctors是doctors中比较穷和比较小用的doc-tors。

另外，汉语的自我殖民地化并不只限于引西文化入汉文化。这儿是几个介绍汉文化给西文化的自我殖民地化的例子，

1.北京大学非要叫自己PekingUniversity而不是BeijingUni-versity(因西方人叫北京为Peking，北大怎么能乱改，不然西人不明白怎么办，谁负责？用西人的拼法就是比用汉语拼音光荣嘛。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2.颐和园叫SummerPalace(夏天的宫)；3.黄山叫YellowMountain(黄颜色的山)；4.香山叫FragrantHill(香味儿的山)；5.大雁塔叫BigWildGoosePagoda(大野鹅塔：因西人不分鹅与雁)；6.知识青年叫EighSchoolGraduates(高中毕业生)。

生怕西人有困难。其实懂西文化的人们大可不必担心。人家西人喜欢给东西起名字，而且不管那东西是否已经有名字了。比如：Everest埃非尔士峰(即珠穆朗玛峰)。

自我殖民地化还表现在以他人文化的价值衡量自己的文化。跟着他人一道恨自己文化中的某些人和事。人类世界是一个适者生存的竞争者的世界。如果你的东西不让你的竞争对手恨得牙根儿疼，你的处境就不妙了。比如一条街上有两个饭馆儿。饭馆一的经理成了饭馆二的经理的好朋友且准备实行饭馆二的经理告诉他的一些高着。饭馆一的主人发觉后就把饭馆一的经理给解雇了。饭馆二的经理也不再是前饭馆一的经理的好朋友了。

西文化是富是强是中心，但不等于西人是高尚是道义是正确的化身。人家已是中心，我们没有十分的必要为人家锦上添花。我们太缺乏竞争意识。我们又太健忘。文化革命冲淡了鸦片八国的记忆。浅显的道理往往是不错的。只是以浅显的道理作出的策略往往不是上上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弱者更需要保护自己。弱者和强者的策略往往是大不同，如果不是完全相反的话。

总之，自我殖民地化就是对自己人神化他人的文化或对他人俗化自己的文化。请大家珍重自己的文化。我们的价值就是我们的文化的价值。据说在日本说一个人有文化或是知识分子是说这个人懂汉字多。衷心希望在中国，说一个人有文化或是知识分子永远也不是指这个人懂西文多。

一九九五年三月写于Elkri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