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钧
出于研究的需要,托朋友打听海峡彼岸台湾的文学翻译情况。似乎台湾的文学翻译远不如大陆这边热闹。外国文学名著复译的情况也有,但大多是大陆传过去的,只是改成繁体字版罢了。至于《红与黑》,没听说有第二个版本问世或流传,市面上能见到的,还是远景出版事业公司于一九七八年推出的黎烈文先生执译的那个版本。
黎烈文先生执译的《红与黑》,附有序言一篇,长达两万余言。评论的角度与大陆流行的几个版本的序或有关专家的评论不同,着重于探讨该书的心理分析特色,题目就叫作《<红与黑>与心理分析》。
应该承认,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对同一部作品的认识是会有不同的。政治的、社会的因素无疑会对人们评价文学作品产生影响。在前些年大陆学者对《红与黑》的评论中(这几年的情况有所不同,如郭宏安写的“代译者序”,韦遨宇写的《<红与黑>的一种读法》很有特色),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事实:评论家关注更多的,是作品产生的历史社会背景、作品人物的政治倾向等,往往忽视作品本身,诸如作品的结构、艺术特色及叙述视角等的分析。张英伦为郝运执译的《译书序》如此,柳鸣九先生主编的《法国文学史》中对《红与黑》的评价和研究更是带上时代和政治的烙印。这里,我们不用就此问题进行深入的比较分析,只要看一看这部文学史上有关的篇目,如“《红与黑》所反映的时代社会内容;《红与黑》所表现的阶级斗争规律;《红与黑》所描写的典型人物;《红与黑》的艺术成就与阶级局限性”等,一切便可明白。黎烈文先生的评价则完全不同,关于作品的社会内容,阶级局限性,他概不涉及,至于作品所反映的阶级斗争规律,恐怕他根本就没有这种概念,不可能采取这样的认识视角。他所关注的,是作品独特的艺术特征,下力气分析的,是作品本身的建构和人物心理的描写之于小说艺术价值的关系。他开门见山,认为“小说在观察与分析人物的感情上”具有特殊的成就。他以此为主线,从人物的心理分析下手,抓住于连的“自尊心”和“野心”,德·瑞那夫人的“同情心”,拉莫尔小姐的“厌世心态”进行细致入微的剖析,同时注意揭示小说中对“好奇”、“惊异”、“欣赏”、“傲慢”、“猜疑”、“嫉妒”、“悔恨”等等“心理现象的分析与描写”。他认为,“心理分析的手法既可使作品中人物的心灵跃现纸上,也即是赋予作品中每个人物以生命。”黎烈文先生对作品的这一认识视角,对我们阅读与阐释《红与黑》一书无疑是有帮助的。
我们知道,译者,首先是读者。对作品基本特征的把握,是传译的基础。而处于不同的时代或社会,对作品的不同理解(大到整个作品创作倾向的把握,小到词汇意义的选择),都无疑会影响到作品的传译。
譬如读大陆出的《红与黑》,有时可以读到一些“政治色彩”较浓的词语,带有明显的大陆语汇特征,而在黎烈文先生的译文中,这种色彩相对来说要淡得多。在《<红与黑>汉译漫评》一文中,我曾举第七章《亲和力》首段结尾部分的翻译为例,谈到罗玉君的译文带有强烈的批判色彩,如“Ah!monstres!monstres!”句,罗玉君译为“啊,社会的蠹贼啊!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这种译法,赋予了原作对社会的强大的“批判”力量。译者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着意渲染“monstres”一词的蕴涵意义,我们不得而知。但译者在翻译中注入了自己也许意识不到的“政治批判色彩”,却是个事实。黎烈文的译文语气就没有那么强烈,他的译文是:“啊!怪物!怪物!”当然,不同的译者有不同的理解,国内几个版本对“monstres”一词的传译,真可谓各显神通。许渊冲先生译为“啊!狠心的魔鬼!狠心的魔鬼!”闻家驷先生的译文为“啊,这些吸血鬼啊!这些吸血鬼啊!”与之相比,黎烈文的译文可谓轻描淡写。也许是笔者过于敏感,窃以为在个别译本中,文革时的时髦语言或阶级斗争用语,如“口是心非”、“轻举妄动”、“蠢蠢欲动”等等,也不时夹杂在叙述文字或人物对话中,社会、政治因素对译文语言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红与黑》,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一九七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