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堂吉诃德们

1995-07-15 05:30王乾坤
读书 1995年1期
关键词:钱理群哈姆雷特

王乾坤

我不弄文学,并不与钱理群先生同行。因为不同行,对他书中的文学性铺陈,常常是跳着看,对他太专业化的交待甚至不看。远观其势,模糊接受。虽然如此,我却很注意读他的书,并且同样注意读有关他的评论文字。

我决不轻看他的学术思想,但他的著作吸引我注意的主要不在于此,而在于作者本人生命形态的置入,也就是把自己熬煎在里边。所以读他的书,有时会产生一种视点滑动:本来想看他如何阐释客体,结果悄悄地,边界模糊起来,最后变成看他自己。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读书体验。

这种介入常常会遇到“学术不纯”的讥评,对一个学院派教授的“正果”是有碍的。他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宁可这样,有时似乎还很得意地突现这种“不纯”。钱理群是一个有情感色彩的学者,但他做得这样自觉而且一贯,却不是情绪主义的产物,而是他坚信,人文学科的解释性“研究”不可能做到也不应该是关于对象的纯客观解剖。我想他的见解虽然不合时宜,却至少是老实的。人文学科应该洗刷亵渎,“为学术而学术”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没有必要同自然科学攀比来证明其纯洁。因为人文这个词本来指的就不是自然对象而是一种价值存在。抽掉了价值意义的人文研究恰恰是不要人文本身,恰恰是把人还原为机器而使其失去尊严。人文的“纯洁”、“圣洁”只能是人的意义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样说也许让一些搞人文的研究者有些扫兴,但实在没有办法让其不扫兴。扫兴的根子在于对自己存在的理由的“不自信”。写到这里,不禁想到有人提出“人文科学是不是生产力”的问题,似乎这人类除了生产力之外,其他都不配存在。也许过一段时间,还有音乐是不是生产力之类的讨论。因为按照某些立论推断,音乐实实在在可以通过若干环节转化为生产力。工业心理学、行为科学都可以提供证明。

生命形态的自觉介入,证明了钱理群的自信。这种介入当然可能“走火入魔”,但只要这种介入是真诚的,不管成败如何,它本身就构成了一种供人解释的历史典型,一种价值存在。我正是这样注意着钱理群的。

前些年,钱先生似乎还没有系统研究过伽达默尔等,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对“我观”表达方式的一拍即合,即使有时强调“客体”、“回复本来”,也常常闹得“主体”原形毕露。并且很少例外地在书前书后有大段自白,把自己赤裸裸地交出去。他出身南方,且常常似乎得其真谛地讲壕堑法,然而他的道行不深,掩体功夫也实在不行,加上行色匆匆,所以常常闹得衣冠不整,很狼狈,然后无可奈何,歇下来舔伤。接着是忘掉伤痛,又日夜兼程,仿佛有人抽打着他。

我常常想到“过客”对他的投影,但稍稍一想又不尽然。过客似乎只是鲁迅所独有。过客虽然执着于无希望的反抗绝望,但毕竟是冷峻而精明的。钱理群没有过客老到,而且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分明还有一种别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也没有认真想它。直到一九九四年冬天,读了他的新著《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才恍然大悟到那别的东西,很类似那位西班牙骑士的“憨”和“傻子”性。

这一下子把我对他的印象连成一串。我已记不得他在多少篇什多少场合中讲到他的贵州的精神兄弟尚沸的故事。在《丰富的痛苦》中,他又讲开了:

他(指尚沸)常常把他理想的对象尽情地美化——我至今仍不能忘怀,在向我描述他心目中“美”的化身时,他是怎样地动情,眼睛闪着光,微笑着,沉迷在一种宗教般的感情中,以至旁观者都不忍心告诉他,那不过是他的幻觉。但很快他自己就会清醒过来,幻想破灭了,他又是那样沮丧、痛苦……但不久,他又会制造出一种新的“美”,又开始新的迷恋,新的破灭,新的痛苦……这就是尚沸,他永远是“幻美”的俘虏,认真、直率、真诚,甚至达到了天真的地步。可以说他终生保持着,更确切地说,是终生追求着儿童的纯真:他是长不大的。

听口气,他似乎比尚沸清醒一些,其实不过是惺惺惜惺惺。比如他不知道眼下有多少人愿意听尚沸的故事,就这么一次次复述:从书本讲到课堂,由中国讲到日本。我可以断言,他在讲尚沸的故事时也一定是“动情的”,“眼睛闪着光”,也一定是“沉迷于一种宗教般的感情中”。

在《丰富的痛苦》中,尽管钱理群把哈姆雷特的怀疑主义与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并论,尽管他本人兼具怀疑和信仰两种气质,但我注意到,构成其心理基质的不是前者而是后者。在他身上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情结作祟,每每涉及这个话题,他几乎都是忘情地投入,文字也比他的“反思”来得生动。

这种投入是不合时宜的。除了上面讲到的学术的不谐调,还有历史的不投机:钱理群虽称“在无所希望中得救”但同时又以“历史殉道者”自命,殉道不就是寻梦么?然而他所寻之梦已经不再是甜美的乌托邦,而注入了“丰富的痛苦”,这就等于在同代人中设了一层膜。而下一代正风行把理想与梦化为感性的东西,信仰的脖子上有着他们的唾液和排泄物。这同样使他无可奈何。

这种尴尬,钱理群有着充分的估计,而常常有一种孤独无助感。他多次称羡年轻学生的“潇洒”;其实,每一个人只要肯放下包袱,一样可以潇洒。这一点他很清楚,可是他偏不,他羡慕潇洒然而并不认同,他宁愿“把各种包袱背起来,背起来”,老牛破车地苦行。不管是不是来得及理解,他尊重年轻人的个性选择,但同时又有一种无可言状的隐忧。他哈姆雷特式地反省自己的过去,但潜心理中对道德情操终极信仰却有着剪不断的苦恋。

钱理群警惕自己的历史包袱影响年轻人,强调学生“依自不依他的选择,他非常认真地学着鲁迅说,自己这一代不过是“中间物”。年轻人于是以一种“后喻文化”的优越眼光打量着他们的前辈。

如果历史文化真的全是线性进化的,前者的无可奈何与后者的优越自得也就各得其所。

可是问题并不全是这样,如果从生生死死前后相继的思想惯性中挣脱出来,人们并不难发现,古人今人老人少人常常做的是同一篇文章,而且后来者的解释未必优于前者。

中间物的概念对钱理群影响太深,他似乎太注重于这个概念的历史性诠释,并且自觉以此律己。像他那样向年轻人敞开自己忏悔自己的同龄人并不很多。不过同时他似乎感到了其中的问题,既然每一个人都是中间物,那么无论新老都有它同等存在的价值和同样的精神命题,所以惆怅之余,他有时又表现得很自信。他相信他可以逾越时空同古人对话,与今人沟通,于是他不知疲倦左冲右突,追寻那些永恒的人生主题,写了一本又一本叫作著作的东西。但他不满足,因为他没有找到跨越时空,包含人类普遍价值的典型或中介。他苦苦地探索“深入”与“升华”的突破口,终于蓦然回首,看到了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这一发现给他“带来了难以言传的兴奋与研究冲动”。不难想象,这仍然是一种“尚沸式”的兴奋与冲动。

研究这两个典型的东移,用他的话说,是“力不从心”的“话儿”:“连自己也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年龄,还会去冒险跋涉完全不熟悉的外国文学(文化)领域”。“横跨英、西、法、德、俄、中六个国家”,涉及到近现代世界著名的文学大师。他承认这是在他所有的著作中“最没把握的”一本。但是仅仅由于爱,他就一支秃笔披挂上阵,“明知可能失败,却偏要试一试。”不仅如此,当他精疲力竭地到达终点后还来不及卸装,就兴致勃勃地向人宣布他的旅行“还没有结束”,不过是“暂告一段落”,“与以前每写完一本书就宣布告别相反”,“希望有一天还会回到这个书上来”,再来一次“漫游”。我同样可以断言,他在写这些话的时候,也一定是“动情的”,“眼睛闪着光”,“沉迷于一种宗教般的感情中”。

钱理群毕竟不是尚沸,他的确比尚沸清醒,他不断地盘诘自己的理想与梦,不断地对黄金世界提出哈姆雷特式的怀疑,但是,由他生活的那个理想主义时代注给他的性格基因使他终于不能孤独到底,所以虽然这本书没有如以前的书那样冠之以“献给×××”之类的赠言,却一如既往地在前言后记中期待“读者更积极地参予”,来同他一起“上路”、“漫游”。

我很担心,却忍心告诉他,在这物质至上的时代,很难说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一起作精神漫游,去煎熬于什么“丰富的痛苦”。这本书并不逊色于之前任何一本,但据我所知,它至今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窘境决不是钱理群一人的。

文人顺应历史,盯向“买方市场”,这自然是找到了新的“活法”,因而无话可说。看准能给人带来利益的“有用的知识”,忘情于工具理性的生产,这更是无话可说。而那些只交流“良知”的著作者向来只有一个精神支撑:心灵的对话。可今天这个支撑成了问题:人家不愿意听你启蒙或者同你对话!

拜伦曾责怪塞万提斯笑掉了骑士制度,同时使西班牙此后不出什么英雄。“傻博士”、“迂教授”、“无用知识”之类的奚落会不会笑掉一种传统,而使中国从此不出什么迂夫子,现在还不知道,但愈来愈多的人挺不住,愈来愈多的人哀叹、罢笔却是事实。

一种传统文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自嘲与调侃之风弥漫于知识界,一种并不传统的关于堂吉诃德“归来”式的思考郑重其事地进行着。“哲学往哪里去”之类的论题屡现于各种传媒和讨论会。因为问题被置入工业化商品化的背景,所以这种“归来”的思考第一次具有了全世界的普遍性。除了自身的生存问题必须正视,工业化商品化可以为贫穷的中国带来实利和发展,这也使一切有良知的知识者不得不推敲自己的“有用性”,不得不反问只按“内心律令”行事的“合理性”。

然而,对形而上的拒斥,使我们已经习惯了把纯粹的善称为“乌托邦”,习惯了把不能实证化的东西统统叫作“无用”。但是不是也应去想一想:“实用”与“有用”是不是穷尽了人生的一切而可作唯一的价值参照?没有实体、不能对象化的东西是不是就不存在?就没有其价值?人类有谁看过无限?但谁能否认无限及其意义?如果只有“实际”而没有“梦幻”(乌托邦)人类还可能存在到今天么?有谁见过完善与纯粹?但有谁能否认这子虚乌有的东西对推动人类历史的贡献?

骑士制度被笑掉并不足惜,骑士的迂执与蹩脚哈哈一笑也无大妨,然而骑士的圣徒性格却是不能笑的,它没有任何笑料成份。这就像你尽可淋漓尽致地奚落从孔夫子到梁漱溟等辈的社会设计方案,但其恒心道心却不是每个人都配发言的。刻毒的鲁迅从不轻慢孔夫子“不可与言而与之言”、“知其不可而为之”;智慧的爱因斯坦读遍塞万提斯的小说,可从来没有笑谈堂吉诃德的头脑简单。鲁迅一生所激赏的“向上之民”、“柱石”、“桢干”、“脊梁”都不是以成败为参照的,爱因斯坦终生敬重傻骑士,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成就了的大勋业,而是他有一颗最纯洁的灵魂。

怀疑是人类成熟的标志,但怀疑本身的最后有效性也是值得怀疑的。人类应有一个最终的价值公设才能有所凭依,应该“回归”的只能是形下的选择而不应该是这种价值公设。钱理群有一个命题是很精到的:用堂吉诃德精神去处理哈姆雷特意识到的问题。但他发挥的还不尽意。中国知识者成熟的标志,不只是一味的“哈姆雷特”,而且同时是把经过推敲过的价值公设贯彻到底:即便没有一个听众,(连嘲弄的人也没有)也要有足够的傻劲支持,心安理得于无所求的孤寂的独白。独白是一种不看听众眼色行事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自省自救。这是著作者最有力的存在理由或根据。人同此心。不看听众眼色的独白未必就没有通约性,清理自己未必不能洗涤别人,自救未必不能同时救人。或者干脆直白地说,越是真诚(!)的独白,越有跨时空的普遍性。不欲公,方能成其公。干嘛要汲汲于什么“理解万岁”!我已经留心并且赞赏钱理群在几个场合关于今天的文人要耐得住寂寞以及文场寂寞并不一定是危机(大意)的高见。如果我的理解没错,他的著作动机乃至生存方式都将有一个新的转换,他的续著将更深地介入他自己的生命。

我更注意到,商品机制在法术一般地生产功利主义的同时(这自然是有意义的),也在高质量地筛选和造成一批堂吉诃德圣徒,“永远追求同一使得他的思想有些单调,使得他的才智有些片面”,甚至肉体有些畸形,但“没有这些可笑的怪物兼发明家人类就不会进步”(屠格涅夫)。这些以“走路”为唯一存在方式的天才们自然是无需喝采和支援的,但我还是愿意借《读书》递给他们一块汗巾。中国的堂吉诃德们似乎很喜欢在这里集。

(《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钱理群著,时代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版,7.4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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