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记住,你是一个人

1995-07-15 05:30贾植芳
读书 1995年1期
关键词:文学艺术格言文艺

贾植芳

我翻阅着孙正荃先生的文艺随笔集《艺术的失落》,像陷身在波涛汹涌的激流中似的。我的衰老又近乎麻木的神经,在它激越而犀利的文笔下,不禁一再被深深地触动了,我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了早年读过的一位外国作家的名言:要记住,你是一个人,不是一种工具!

是的,艺术的失落,根子是人的失落,人格的失落,号称“灵魂工程师”的艺术家、作家的灵魂失落,被政治扭歪,被经济变形。为此,中国知识界有识之士,在沉重的历史反思和现实考察中,不得不惊呼: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的失落、道德操守的堕落。不过,许多论者将其归咎于商品大潮的冲击,我并不全然同意。我看这种畸形精神状态在生活激流中大面积的出现,追本溯源的话,其根源则在于五十年代以还的左祸的灾害。艺术家和作家长期在为“政治服务”,为“革命需要服务”的文艺路线领导下,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在这个历史误区内扎寨存活,甚至安居乐业,滋生一种阿Q式的自得心理。待左祸作为一种统治思想力量,在历史地平线上逐渐消失以后,在开放后的政治文化的新的历史大背景下,在走向市场的今天,作家艺术家又从政治误区跳入了经济误区。在为市场需要服务的美名下,作家艺术家又成为被金钱役使的奴仆。这叫从庙堂流落到市场,由政治的侍从仆役,成为金钱的雇佣,由一个极端跳入另一个极端,由政治拜物教到金钱拜物教,见物不见人,失落了自我。其具体表现形态,就是艺术本身的失落。

当然,这些文化现象,只是就历史和现实的某种趋向而言。在历史激流中,中国之大,仍然有头脑清醒的文人志士,“文革”及其以前受到批判甚至祸及人身的那些被指为“毒草”的艺术作品(比如“文革”后以“重放的鲜花”形式重见天日的作品),在经济大潮冲击下,仍然安于清贫和寂寞但又受到冷遇的艺术家和那些严肃的文学艺术作品,仍然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地涌现不绝,这又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艺术在中国并没有完全失落。“石在,火种不会灭绝”,这就是历史的真理。但就历史和现实的大趋势而言,艺术的失落不仅是一种曾经存在过的历史文化现象,也是当前的一个普遍的病症。因此,对这种现象作一个理论上的概括,作一次历史的回顾与考察,我认为这应该是文艺界有识之士的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在这种认识和感触中,我看到孙正荃先生的这本文艺理论随笔,就感到分外的亲切、动人,因为它正切中时弊,符合时代的需要。

“黑格尔说过:‘正像一句格言,从年轻人(即使他对这句格言理解完全正确)的口中说出来,总是没有那种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的智慧中所具有的全部意义与广袤性,后者能够表达出这句格言所包含的全部内容。黑格尔的这句话甚至可以评价一个文人的全部功业和道德文章,因为‘亲历艰难者知下情,备经险历者达物伪,‘艰难‘险历就是生活途程中的忧患曲折,心态与筋骨的劳与苦。这就是亚里斯多德所说的,做学问(从事‘纯粹的思想)所‘必需的东西。因为经历了这种繁杂苦难的遥远生活途程,人对客观事物的本质,才能在思考和认识的能力上,达到和接近真实的境界,而少些凌厉的瀣妄之气。”

这是我在八十年代中期,为故友范希衡教授的遗译《中国孤儿》(伏尔泰作)的译序中说过的话。把这句旧言旧语移植到这里,用来说明这本书稿的写作背景与成因,实在是恰当不过了。

我与孙先生是近年来相识的,但也许正因为他也经受过许多磨难和坎坷,所以我们一见如故。作为新中国早期的文科大学生,他早已心仪文学艺术,政治风暴不幸将他卷入后,他受过苦,坐过牢,沉入过社会最低层。但他始终有对文学艺术的热爱之心,始终没有放弃对各种文艺现象的观察与思考,同时,他从时代与社会的风云变迁中,更深切地领悟了文学艺术的利弊成败得失,这十多万字的文艺随笔,就是他几十年来观察与思考的成果之一。作者以美学批评和社会批评相结合的方法,对当代文艺现象、文艺创作与批评实践进行概括分析,对于一些重大理论问题也作了深入浅出的阐释论证,文笔生动活泼而又不乏独到的见识。尽管如他自己所说,其中也有某些偏颇和疏漏,但因为这是他真实的所感所悟,因此,这些瑕疵不会掩盖住其中的真知灼见。

为此,我愿将此书推荐给海内外的学术界与读书界,相信它一定会裨益于当代的文学与文化建设。

一九九四年九月于上海寓所

(《艺术的失落》,孙正荃著,上海学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版,6.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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