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枫香地

1995-05-09 21:10崔莫愁
清明 1995年3期
关键词:枫香校长老师

崔莫愁

曾枫生快要中师毕业了。当小学教师的父亲死得早,母亲一心一意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三番五次地去找市教委王主任。王主任是她娘家的远房表弟,人很和善也很认亲,问清曾枫生是三好学生新入党的党员,觉得条件摆得上桌面就答应说可以帮忙。

恰巧市中师毕业班在毕业实习安排上出现了难题。60名应届毕业生按5人一组分赴12所乡村小学实习。其中之一的枫香地小学离市区最远最偏也是最穷最苦的山区,毕业生们都不愿意去。校长汇报到了市教委。

市教委王主任说毕业班学生中有党员吗?

校长说有三个预备的,是按照市委组织部在毕业班中发展党员的指示新近发展的。

主任说就派那三个预备党员去。

校长说三个预备党员也难弄,一个是市委组织部长的外甥女,一个是市人事局长的姨侄女,两个都是女生又都是委培生,不好硬派。

主任说还有一个呢?

校长说还有一个男生名叫曾枫生,他母亲到学校找过我说她跟主任你是亲戚,也不知是真是假。

主任说亲戚归亲戚实习归实习,就派那个曾枫生去。

校长一头雾水,觉得还是主任讲原则。其实王主任早就考虑好了,他就是要让表侄曾枫生到别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去,实习完毕研究工作分配时便好讲话,以表现好能吃苦为理由将曾枫生留在市区,来个顺手人情对表姐有个交代。

市教委王主任这样做也还另有原因。如今风气极坏,市里一些权贵人物利用权力瓜分了市师的委培名额,把自家亲戚的子女塞进市师作为安排就业的黄金通道。毕业分配时又瓜分名额有限的市区指标将亲戚子女分进市区小学。过不了一年二载就又以种种借口调离教学岗位塞进党政机关去当干部。教委主任早就窝了一肚子气,便想在毕业分配问题上做点文章。他要让市里某些权贵们看看,他教委主任把自己的亲戚派到最远最苦的地方去实习。表侄曾枫生在实习中表现好,他就理直气壮地讲原则将曾枫生分配在市区,做点模样给人看看,他市教委不是软柿子也不是好捏的。当然这些话王主任没有讲给表姐听,只是说要曾枫生到艰苦的地方好好表现,表现好了就能留在市区。

曾枫生心里有了底,便也痛痛快快独自一人去了枫香地。

由市里到枫香地山区需乘80华里客车到乡政府所在地,然后徒步攀登30里山路才能抵达目的地。那天曾枫生在乡里下车走出车站,见站前空地上摆一处地摊堆放着一摞摞大小不等的深红色砧板。守摊的是一位50岁左右的山民,没喊没叫一副姜太公钓鱼模样。只是在摊前用石块压了一方纸片。纸片上写了两行字:

枫香地枫木乡

枫香砧板枫木香

曾枫生见摊主卖的是枫香地砧板便上前问他去枫香地走哪条山路。摊主得知曾枫生是市师派来的实习教师连忙握住曾枫生的双手说欢迎欢迎,我这就收家伙陪你进山去。摊主将曾枫生按到一棵树荫里坐下。便抢着把地摊上的砧板归拢好搬进车站,跟站长打了招呼,夺过曾枫生的行李包往肩上一扛。曾枫生连句感激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就被热情的摊主拉着往山口走去。

在蛇行而上的登山小道上两人说说讲讲。曾枫生这才知道这位摆卖枫香砧板的摊主是枫香地小学民办教师叶守贤。

叶守贤干民办已经25个年头了。1980年县未改市时举办过一次民办转公办的考试,规定报考年龄在35岁以内。那年叶守贤36岁超龄一岁失去了报考资格。1985年县改市又举行一次民转公考试,年龄放宽到40岁。叶守贤这年41岁又以一岁之差不能报考。叶守贤苦笑着说都是命都是命!曾枫生极为同情叶老师的遭遇便提起他在车站门前摆卖砧板的事,说民师生活都很苦你是在搞点第二职业吧?叶守贤说我们乡下不比城市,还搞什么第二职业,我卖砧板也是为了学校。

叶守贤告诉曾枫生,山里孩子上学路远难跑,学生中午放学不能回家都在学校搭伙,每日带来粮食咸菜都是他帮助烧煮。他还兼干打铃扫地挑水等杂务活。他说村里老年人见面不喊我老师都喊我老校工,这说明我做的事情人家都看在眼里,我心里就高兴。心里高兴了就少生些烦恼,转不转公办也就不去想他了。

曾枫生说叶老师你家就在枫香地吗?叶守贤说我家在山外,老伴前两年病死了。大女儿嫁在山外。小女儿上学读到高二,去年物价猛涨学杂费增加一倍,小女见我太困难就退学回家种田了。我就常年住在学校里正好夜晚守守校。

曾枫生说你们学校有几位老师?叶守贤说还有沈校长,虽说他是公办可比我民办也好不了多少。乡财政拿不出钱教师工资月月拖欠。老沈两个女儿一个初中一个小学,老婆又是半残废,生二胎时落下病根小肚子痛起来嗷嗷叫,常年药水不离口。家里几亩责任田又要花钱请人代种。你说苦不苦!曾枫生说是苦是苦。叶守贤说还有一个女老师周淑珍原先也是民办,1985年考上公办,那年恰恰40岁都说她是走钢丝走过来的。周老师丈夫老钱原先也在山外教民办,跟我同命两次考试也是一岁之差罚出界外。老钱心眼窄想不开憋出了个怪病,神经兮兮见人就哭。民办辞退回家靠周老师养活伺候。论家庭拖累就我最轻,学校杂务活我都主动包揽了。

曾枫生说叶老师你还要替学校下海经商卖砧板吗?叶守贤说下什么海,这事说来也很苦口。枫香地田土收入少,一些穷户不让子女上学。每学期都要登门上户磨嘴皮。勉强磨来了又交不齐学杂费书本费。学费还好说,交不起就欠着。大不了教师上课粉笔自备,灯油费老师自己开支。书本费就难,老师垫不起。沈校长情急无奈就打枫香树的主意。叶守贤说为什么我们那里叫枫香地呢?满山遍野的红僵土什么树也长不好。唯有枫香树泼皮落地成林适者生存。可是枫树也有枫树的缺点锯成板材易开裂派不上大用场,倒是适合制作砧板切菜切肉天天沾水不易裂开。枫香砧板有天然香味杀菌力强最合卫生。枫香地砧板是早就出了名的。我们学校前后山都有大片枫林,乡里规定不准砍伐。沈校长说学生没课本上什么课,大活人不能让屎尿憋死。他从家里带来木锯叫我到枫林里拣那虫咬的败枝的干掉几棵。我看看枫林一棵比一棵虎气,心里又苦又痛一狠心还是下锯了。我找学生家长帮忙解成砧板又自己出力挑到车站上摆个砧板摊子。我把责任一人揽了。万一上边查下来由我一人顶着给沈校长留个余地。

山路越来越陡。曾枫生的脚下也越来越沉,心里也禁不住泛起苦来,便说怪不得我们班上同学都不愿到枫香地来,你们那里真是太苦了。

叶守贤说,这世界上事情也就怪。枫香地很穷很苦,可是到过枫香地的人没有一个不夸枫香地景色好看。那满山满坡的枫香树,夏天绿得流油,秋天红得醉人。还有一种叮当鸟,一早一晚在枫林里飞来跳去专吃枫树上的小红虫,鸣叫声又奇又特跟我上下课摇响的铃声一样叮当叮当叮叮当当。

曾枫生被叶守贤侃出了兴致,说,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上帝是公平的。你那个地方奢侈享乐过头了,上帝就给你那里送来一些痛

苦和磨难。你穷困痛苦过份了,上帝就给你送来一些欢乐和愉快。不知这种讲法对不对?

叶守贤说对极对极。我们枫香地穷是穷,也还是有让人愉快欢乐的事物。不然大山里老百姓怎么会一代传一代生活到今天呢!

叶守贤像是被自己幽默快乐的语言逗乐了,大大咧咧地笑起来。曾枫生也跟着笑出了声,脚下也轻松了许多。

两个由陌生而熟识的一老一少攀登在通往枫香地的山道上,把笑声洒了一路。

大枫树生机勃发的枝桠上缀满了鸭掌状的绿嫩叶片,在春天的晨风中把温暖的阳光抖落到窗口上,斑斑斓斓闪闪耀耀。树梢上的几只从远古时代就栖息在这方土地上的叮当鸟以它们亘古不变的啼鸣声将那蛮荒古朴的欢快感灌进睡梦中的曾枫生的耳朵里。

被鸟声唤醒的曾枫生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给他的唐诗名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那时他无法理解诗中的意境,曾天真地问过父亲,人睡着了怎么会听到鸟儿叫声呢?父亲说你现在还小,梦中听到鸟声醒来你也就忘了。况且现在城里边大树极少留不住飞鸟很难听到鸟声。等你将来长大了有机会到大山里去住住,鸟声入梦的意境你自然就会体验到。他现在真地住到大山里来了,也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声声鸟语入梦来”的美妙意境。此时的曾枫生静静地躺在叶守贤为他临时搭起的枫板床上脑海里浮想连翩,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大山没有大树鸟儿绝迹了,人们生活中就会少了许多美妙少了许多情趣也就谈不上什么诗的意境了。他和母亲生活在城里的那个家是在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里。巷道两侧是陈旧发黑的砖墙和一户户黑寂寂的门洞。树啊鸟啊跟这条小巷的住户们无缘,一年四季连鸟影树影也见不到。他真不敢想像等他实习完毕回到那条小巷里去他今后的生活里会是如何的枯燥和乏味。

叮当——叮当——叮叮当

曾枫生听得出这一次不是叮当鸟叫声,是手摇铜铃的一串脆响。他慌慌忙忙跳下床来。昨夜上床睡觉前叶守贤向他交代过早上六点半开饭,与上下课一样以铜铃为号。这一串铃声是叶守贤呼喊吃饭的号令声。

当曾枫生来到校舍东侧那间灶屋兼作饭堂的土屋时,见沈校长周老师叶守贤三人都已端坐在饭桌旁,各人手里捧了碗热粥。饭桌中央摆了一大海碗干辣片炒腌渍菜,还放了四只刚刚从粥锅里煮熟捞起来的咸鸭蛋,蛋壳上还淋着粥汁冒着热气。他跨进门来,沈校长和老师们都起身让坐。曾枫生脸红红的什么话也没说就低头捧起粥碗喝了一口,顿时一股清香流进嘴舌沁入肺腑,便连说好香好香。沈校长周老师都应声说枫香枫香。曾枫生没听懂,抬头看看叶守贤。叶守贤说我们这里是枫叶当柴熬粥煮饭特香特香,你们城里人没吃过这么香的粥饭吧!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沈校长周老师原本在家吃饭,不在学校搭伙。因曾枫生昨天刚到为了表示欢迎,昨天放学回家时两人约好各自从家里带来两只咸鸭蛋今天一早来校与曾枫生共进早餐。本来早餐就叶守贤一人自煮自吃,用不着摇铃开饭。曾枫生来了,叶守贤便决定每餐开饭也摇铃为号搞点正规化。他跟沈校长说人家实习完毕回城里说出来也好听些,我们山村小学也不能让人瞧不起。

干辣片炒腌渍菜是枫香地山区家家户户的当家菜,特咸特辣。四人吃得都直冒汗。沈校长用筷头刮去额上的汗珠说,今天课前碰头会趁现在大家一起边吃边开,七点半升旗以后就不再开会。周老师爱人老钱毛病又犯了,昨晚哭哭啼啼闹腾了一夜。今天周老师请假回家守老钱,她的数学课请曾老师代上。曾老师刚到_天也没有休息,周老师不好开口,我就代她说了。曾老师你有没有什么意见?曾枫生的舌头被干辣片子辣麻了,一边撮嘴吸气一边直点头说,我没意见我没意见。

叶守贤说,今天晚饭后我陪曾老师到村里走走看看风景,顺道去看看老钱。神经毛病需要心理治疗。曾老师是城里来的,去安慰安慰老钱兴许有效。

摆在灶台一角的小闹钟滴滴地响了起来。叶守贤说升旗时间到了,赶忙丢下饭碗抓起铜铃奔回自己房间取来国旗一路铃声摇到校外操场上。沈校长周老师曾枫生也赶忙起身匆匆收拾好碗筷相跟着走出校门。

此时学生们都背着书包在操场中央哄哄闹闹围成一圈。圈内两个身体高大的男生正抱成一团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地龙。一会儿这个压在另一个身上。一忽儿另一个又翻过身来压在这一个身上。滚一身尘土谁也不服输。

叶守贤站在圈外喝一声,郭小山!王石头!

学生们“嗡”地一声散开了。滚地龙的两个急忙从地上一跃而起打了个立正齐声喊道:报告叶老师,国旗班战士郭小山王石头到!

叶守贤拍去了两人身上的泥土,将国旗交给了郭小山。

郭小山擎了国旗王石头紧跟其后。昂首挺胸操正步迈向操场那边用朱红色山土构筑的旗墩下,一左一右拉紧旗杆上的旗绳。

叶守贤迅速整理好全体学生队伍,喊一声立正!喊一声唱!在师生们的国歌合唱声中郭小山缓缓扯动旗绳,王石头抓起国旗的一角“刷”的一声甩向空中。道地模仿了天安门国旗班的一招一式。

旗杆那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枫林。散发着青春气息如伞如盖的绿色枫叶在山村的晨风中如一片波涛涌动的海洋。高高升起了五星红旗的枫香地小学犹如航行在绿色洋面上的一艘舰艇。

年轻的实习教师曾枫生第一次参加穷困山村小学的升旗仪式,眼望着这绿海红旗的壮丽场面内心十分激动。他禁不住伸手揽住了从旗杆下跳蹦过来的郭小山王石头,向他们伸出了大拇指。两个孩子都羞怯地红了脸说是叶老师教我们的。

曾枫生说你们国旗班有几个人?

郭小山王石头齐声说三个。

曾枫生说还有一个是谁?

郭小山说是叶老师。

王石头说叶老师是我们国旗班班长。

叶守贤这个每月只领取40元生活津贴的贫困山村小学民办教师,在担负全校自然常识课教学之外包揽了学校的全部杂务活,又甘愿吃苦摆地摊卖砧板解决困难学生的书本费,还在校内有章有序地抓了个国旗班。他图的是什么呢?叶守贤的人生价值取向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犹如一颗颗投进河面的石子在曾枫生的心河上激起了圈圈涟漪阵阵波浪。

曾枫生代周老师上了一天数学课。晚饭后跟叶守贤一起去周家看望老钱。他们在绿色的枫林里边走边谈。

曾枫生说叶老师你还培养训练了一个国旗班,这在全国小学中恐怕是独一无二的。

此时晚霞满天,性喜晨昏鸣叫的叮当鸟在五彩霞光中欢叫不止。叶守贤说在别的地方你见过叮当鸟吗?肯定见不到。唯独我们

叶守贤说得很动情,还想说点什么。一看周窝到了就把话打住了。枫香地村有30多个自然村分散在一个个四面环山形如锅底的山窝窝里,山里人习惯地称之为“窝”。一窝一个姓。周窝是周老师的娘家。

周淑珍在乡里上初中时与老钱同班,看上老钱气性高上进心强恋上了老钱。初中毕业后两人都未考上高中各自回家种田,后来枫香地有。这就是枫香地的特色。我搞国旗

班也是想抓出个特色来。你想我叶守贤还有沈校长周老师文化根底都很浅。他们是初中毕业,数我顶天也不过高中。就我们这个水平教教小学在课堂上照本宣科不出差错不是不可以。可是要想培养出顶尖一点的学生就难乎其难了。套句医学上的术语叫做造血功能不全。一个贫血的母亲生不出健康壮硕的婴儿。为什么这么多年枫香地农家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连中专生也没有出一个,这不能不说与我们枫香地小学的基础教育太差有着极大的关系。

曾枫生说叶老师,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我看叶老师你是很尽心尽力的。

叶守贤说沈校长周老师也都很尽力。可是文化根基明摆着,就算是心比天高也是力不从心。从1986年开始我就琢磨总得在某一个方面搞点突破。那年我到市里办事晚上住朋友家在电视上看到天安门国旗班受了启发。回来以后我跟沈校长一商量就从高年级学生中选两个身高体健个性要强的学生搞起了国旗班,按照我规定的动作训练他们早晚担负升旗降旗任务。七、八年来我训练了十多名旗手。他们后来多半参了军,在部队里都表现出旗手的胆气和能力。先后有五个被调进天安门国旗班,现在还有两个在那里。他们都记得我这个叶老师经常给我来信。我这个当民师的图什么?图官没官命,图名没名分,图财没财福。我就图我教出来的学生有出息,就图学生长大了记得我。又各自在本村谋了个民师职位便匆匆忙忙结了婚。婚后仍旧是一个山里一个山外。夫妻俩指望有朝一日转为公办,有了公办身份周淑珍便能调往山外与老钱团聚.但是事出意料,妻子虽然转了公办,而丈夫老钱不仅与公办无缘还造成精神残疾几乎成了废人。一个山村女教师承受如此重大的不幸差点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她母亲和哥哥都要她离婚,她也产生过离异的念头。是叶守贤极力相劝,说转不上公办不怨老钱,只怨他早生了一年。如果你周老师早生一年你也照样转不上。再说老钱这病也不是没救。儒林外史上有个范进考举人多年不中,有一年考中了反倒得了疯病,是他老丈人一巴掌给打好的。叶守贤说我不是要你周老师打老钱巴掌,我是说总有一天突然遇上一件好事老钱的病会自自然然好起来。叶守贤劝周淑珍把老钱从山外接到周窝来好好看待老钱。周淑珍听劝也就照办了。可是多年来并未遇上什么突来的好事,老钱的病仍旧时好时发。

老钱一发病,叶守贤就来周窝看他。今天是第几次来他也记不清了。

曾枫生跟在叶守贤身后来到了周家门口。老钱的号哭声从屋里传出来,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

叶守贤说曾老师你在门外稍等,我先进去。等老钱不哭了我再喊你进屋。

叶守贤进去不一会曾枫生就听不到哭声了。不等叶守贤来喊,他就径直走了进去。只见屋内一个满面泪痕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靠椅内。曾枫生喊了声钱老师,那人木木呆呆没有反应。

周淑珍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封信正在念给老钱听,见曾枫生进来就停了口苦笑着指指一旁的木凳让曾枫生坐。

叶守贤正站在靠椅前冲老钱绽一张笑脸笑了又笑。直到老钱经不住笑的诱惑也咧开了笑嘴,叶守贤才握住老钱的手说市教委王主任又给你来信慰问你,等会周老师再给你念一遍。我老表王主任还是叫你安心休养,养好了身体让你重返教学岗位。你不要辜负王主任对你的期望。老钱听了又咧嘴一笑。于是叶守贤便拉起曾枫生告别了周家。

走出周窝村口,曾枫生说叶老师你跟市教委王主任是亲戚?王主任给钱老师来过几封信了?

叶守贤笑一声说我不过是冒认官亲给老钱搞搞心理治疗。

曾枫生疑惑不解。心想王主任是我母亲娘家表亲,一表三千里,究竟是哪门子亲戚我母亲也说不清。我母亲倒是有冒认官亲之嫌。你叶老师跟王主任也是什么拐弯抹角的表字号亲戚吗?

叶守贤见曾枫生一脸的狐疑,就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吧?老钱得的是心病,心病要用心药医。心药在哪里?就在市教委。我曾经写过人民来信向市教委反映老钱的情况,求他们给老钱治病。两毛钱邮票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半个字回信也没见。我心里别扭回家跟我二女儿说了。我女儿说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市教委不回信答复你,你就不能自问自答吗?你以市教委名义给自己写个回信多讲些安慰钱老师的话叫他好好养病养好了再回去教书。你把信交给钱老师给他来个心理治疗兴许能起点作用。我说这个办法可以试试。可是我又一想市教委回信好写,大红印章哪里去盖?没有大红印章糊弄不到人家老钱。我女儿说你以市教委王主任的个人名义写,用不着盖什么大红印章。你就说你跟王主任是表亲让钱老师相信你在王主任面前能帮他说上话。我女儿说这叫“情绪疗法”刺激钱老师的正常思维活跃起来。

曾枫生说叶老师你二女儿顶聪慧吧?

叶守贤说是很聪明,遇上什么难办的事情她都能想出办法。我女儿要我以王主任的名义写信安慰老钱,当时我还有点心虚。我说万一将来被王主任发觉了他不追查下来吗?我女儿说这就是多虑了。一个教书多年的民办教师得了疯病,身为市教委领导人本应了解下情关心教师疾苦。他没有这样做,你以他的名义代他做了让他落了个好名声。就是被他发觉了他不但不能查办你还要感谢你才对。我女儿说得合情合理壮了我的胆子。每次老钱一犯病,我就假造一封王主任的亲笔信带给他。我一脸的真情一脸的笑,老钱也就不哭了。

这一夜是曾枫生来到枫香地小学的第二个夜晚。他跟叶守贤从周窝回到学校各人自回房间。整个校舍里就他们两人。各处村窝里传出的狗吠声和远山里隐隐传来的狼嗥声更为加重了山乡之夜的寂静与深沉。

曾枫生住的房间较大,原是教师办公和开会的用房。年初乡教委通知要来五名实习生,沈校长考虑到校舍太紧挤不出住房就将这间大一点的房间腾出来让实习生们住。办公开会就临时挪到灶间里去凑合。现在就住了曾枫生一人,他觉得过意不去提出要搬到叶守贤房里两人合住。叶守贤说我这人上床就打呼噜,声音炮响雷鸣。再说天没亮我就起床点灯穿衣开门关门弄出声响,谁跟我合住也睡不踏实。去年乡教委来人检查扫盲跟我住了一晚弄得人家白天尽打瞌睡,我实在不好意思第二天就搬到灶间里住了。曾老师你不是要我再去住灶间吧!曾枫生无话可说便没再坚持。本来安排五个人的住处现在他一人住了,空空荡荡有些孤寂。曾枫生便想找几个高年级男生来同住,晚上顺便帮他们辅导辅导功课,培养出几个学习尖子也为自己多积累一点教学经验。可是他又不知道这样做沈校长能不能同意。自己刚刚来到就向校长提出要求也不知道好不好。这么一想他便决定等几天先跟叶守贤老师商量了再说。自己就先一人安心住着。

曾枫生想了一阵,窗外黄昏已尽室内完全黑了下来,他点亮油灯开始阅改学生的作业本。枫香地小学分三个混合班。一、二年级一个班,三、四年级一个班,五年级毕业班单独上课。教师任课不分年级,三个混合班五个年级都要带。曾枫生今天就是代替周淑珍上

了五个年级的数学课。全校80多名学生的数学作业他一本本地阅改着,发现不少作业涂涂抹抹潦潦草草。算题中的阿拉伯字母书写得极不像样,算式排列也歪歪扭扭。当他阅改到四年级作业本时发现只有郭小山、王石头、郭树林、王大牛四名学生的作业干干净净书写整齐,算题演算得一毫不差无一疏漏。曾枫生如同行走在荒漠的沙砾上突然发现了闪光的金粒。

为什么叶老师只将郭小山王石头这两个学生培养成升旗能手而忽视了他们的数学爱好呢?也许是叶老师不带数学课发现不了,只是凭直观印象发现了他们在另一个方面的能力。叶守贤多年来将类似郭小山王石头这样的学生培养成天安门国旗班的后备力量,是为枫香地也是为我们的国家做出了贡献。他没有发现郭小山王石头几个学生在数学课上的优点不是他的过失。可是身为数学教师的周淑珍为什么不学学叶守贤抓国旗班那样在数学课上也抓出个特点来呢?这可能是由于周老师被丈夫的痛苦遭遇和家庭生活的重担所折磨以致在教学上淡漠到口教心不教了。也许正如叶守贤所说,是与教师自身的水平低有着极大的关系。这是多么可悲可叹的事!全国农村小学中也许有成千上万像郭小山、王石头、郭树林、王大牛这样的好苗苗,在他们还是很小很嫩的幼芽时因为得不到雨水的滋润而干枯萎蔫以至自生自灭,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他们的任何痕迹。如果有人早早地发现他们精心地培育他们,也许未来的专家学者甚至伟大的科学家发明家中就有他们。

曾枫生感慨万千地想了许多。此时已是深夜了。他收拾好阅改完毕的作业本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吹灭油灯上床睡觉,忽听窗玻璃上“得得”响了两下。他吓得吃了一惊。在城里就听说过枫香地大山里有野狼出没,常常夜间偷袭猪羊扒人窗户。他随手抓起坐凳举过头顶向窗口走去。

是我,叶守贤!窗玻璃上紧贴了一张人脸,叶老师站在窗外。

曾枫生松了一口气,放下当作自卫武器的木坐凳,打开了玻璃窗。

叶守贤站在窗外说,曾老师你很有胆量。我是牛刀小试,你居然一点也不怕。你来枫香地实习的第一课算是及格了。

曾枫生说叶老师是来试试我胆大胆小?

叶守贤说我是来跟你打个招呼。村支书晚饭后来了在我屋里留了个字条,说乡车站站长将我存在站上的砧板顺便带到市里卖了,要我明天下山去结帐。我明日赶早去一趟。如果赶得上早班车我就顺便去市里把课本买回来。明天你自煮自吃,中午学生搭伙你也帮他们烧一下。

曾枫生连连应声说好好好。

叶守贤又说老钱病情稳定些,周老师明天肯定来上课,她的数学课不用你代了。我的自然常识课麻烦你明天代半天。如果我中午赶不回来,下午课还要请你代一下。

曾枫生说我代我代,叶老师你放心。

叶守贤说敝人还有一事相托,明天早上升旗仪式也请你代我抓一下。让你也当一天国旗班班长!

曾枫生在叶守贤离开窗外好一阵才关上了窗户。叶守贤那一张黑黑糙糙笑颜常开的方块脸,那一幅敦敦实实粗粗壮壮的大块头。曾枫生在黧黑的夜色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要是有位中央领导人微服私访来枫香地小学住上几天,叶守贤就有可能当上全国劳模人大代表或是政协委员。可是哪能有这样千载难逢的人生际遇呢?还是应了叶守贤说的那句话:都是命,都是命!

叶守贤第二天中午没有回校。下午三、四年级混合班自然课仍是曾枫生代上。混合班是混在一室,但座位分开排列,三年级在左四年级在右。教师给右列四年级讲课时,先布置好左列三年级学生温习上一课课文,用心默读不许出声以免干扰右列四年级学生听课。反之亦然。

曾枫生下午一进教室见学生们在堂上闹闹哄哄都说要去山路上迎接叶老师。他问清情由才知道不少学生缺自然常识课本,听说叶老师上市里购书都盼着叶老师回来领了课本再上课。曾枫生便说你们有几个同学没课本?孩子们唰地举起了手。曾枫生一数24名,占了两个年级学生的三分之二。便又说我昨天上数学课你们不是都有课本吗?怎么就缺自然课本呢?孩子们顿时沉默下来没有一个吱声。曾枫生指指郭小山要他回答。

郭小山军人般地打个立正说报告曾老师,不少同学家里穷书本费只交了一半。一半钱买不来全部课本。周老师说数学课重要就先买了数学课本。语文课是沈校长带的,沈校长用工资垫买了语文课本。叶老师民办工资少,也说要垫钱给学生买自然课本。沈校长说叶老师太苦不让他代垫。叶老师就想了个办法,头天晚上用蓝印纸复写好第二天要上的课文,上课时发给学生。今天同学们见没发蓝印纸都等着叶老师回来再上课。

曾枫生想叶守贤今早走得太匆忙,可能将已复写好的课文留在房间里未来得及作交代。便说同学们都安静下来,今天的课文叶老师也复写好了,我这就去叶老师房里拿来。曾枫生说着便转身急急忙忙走出了教室,在教室门口与慌慌张张迎面来的沈校长撞了个满怀。

曾枫生摸摸撞痛的臂膀,见沈校长身后跟来一位40多岁脸上戴了近视眼镜的男人,便说沈校长有什么急事吗?沈校长喘一口气说叶老师让人给做了。曾枫生没听懂沈校长的山里土话,干瞪着两只眼。沈校长指指身旁的近视眼说乡教委胡干事急赶着来报信的。胡干事看看曾枫生说你就是市师派来的实习生吧,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叶守贤老师被人杀了。

曾枫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得目瞪口呆,豆大的泪珠顺两颊滚落下来。沈校长也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正在给五年级上数学课的周老师和全校80多名学生闻声一齐冲出教室团团围住胡干事追问叶老师被害的情况。胡干事转告了市教委电话内容,学生们都哭了起来。全校一片号哭声。

叶守贤今天一早空着肚子赶了30里山路,下山找车站站长结算了卖砧板的200元钱,乘早班汽车到达市里。因肚里饥饿一下车就在车站广场前的小食摊上买烧饼吃,不想被两名劫贼盯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叶守贤的钱包。叶守贤死死抓住一名劫贼的手臂,劫贼挣扎不脱便弹出手中的弹簧刀扎进叶守贤的腹部。叶守贤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一头撞向劫贼将劫贼撞倒在地,他自己也跟着倒伏下去将劫贼死死压在身下。那劫贼被压得不能动弹便使出最狠毒的手段抓住插在叶守贤腹部的弹簧刀刀柄使劲绞起了血麻花。当街头巡警闻讯赶到时,叶守贤老师因失血过多只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的姓名单位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叶老师的死讯很快传遍枫香地各个村窝,家家户户都为“老校工”抹泪。

这一夜突然下起了瓢泼的山雨。雨打枫林发出了一片沙沙的悲戚声。受了惊吓的叮当鸟也突然在雨夜中鸣叫起来。藏身在深山老凹里的苦哇鸟在突然降临的风雨中更是惊慌失措,“苦哇——苦哇”地叫个不停,凄厉惨切之声在大山里回荡不息。

山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第二天一早风停雨止。贫困的枫香地山民搜遍自家的屋角墙缝取出了过年祭神祖时剩下的零星鞭爆几

把土香几截残烛几张冥纸纷纷来到小学校内给叶守贤供了牌位摆了灵堂。

乡教委胡干事说学校里不能搞迷信要沈校长出面制止。沈校长就抓起铜铃摇了一路将村民们领到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要乡亲们向国旗敬礼表达对叶老师的哀思。

曾枫生便指挥郭小山王石头按叶守贤规定的动作徐徐升起了五星红旗。山民们也都按照沈校长的口令举手搭眉行礼致敬。

正当升旗仪式结束时,周老师丈夫老钱突然窜出人群奔向旗杆将结好的旗绳解开轻轻一扯。高高飘扬的国旗立时从旗杆顶端降下了一截。乡教委胡干事顿时脸色大变飞身跑去从老钱手里抢夺旗绳。老钱则抓住旗绳死不松手,嘴里高呼大喊降半旗致哀降半旗致哀!胡干事气得脸色铁青一手捏拳欲向老钱打去。

此时曾枫生忍不住大喊不准打人!

胡干事松了拳头说这是政治错误你不知道?

曾枫生说钱老师有病你不知道?

胡干事说不管有病无病髓随便便降半旗就是大错误。

曾枫生说你就当不在场你就当没看见!

胡干事说曾枫生你一个实习生工作还没分配,你不考虑后果吗?

曾枫生说胡干事你要是打了钱老师把病打犯了,一失手把人打死了你不考虑后果吗?

胡干事气得差点咽了气。沈校长上前一手扶住胡干事,一手伸向老钱大声呵斥老钱说你造什么乱,快把旗绳交给我。

老钱也大喊大叫说叶老师死了,我就是要降半旗,看你们能杀了我!村民们也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说又没做法事又没念经文,国旗还在旗杆上又没有真的降下来,怕什么怕?

就这么吵吵嚷嚷僵持了约摸10分钟。最后还是周老师连哄带骗从老钱手里抓过旗绳用力一扯又将国旗升上了旗杆顶。

山民们散去了。胡干事恢复常态后便向全体教师传达了乡教委关于叶守贤后事的处理决定,由沈校长代表枫香地小学陪同死者家属一起去市里办理遗体火化运回骨灰安葬于枫香地。丧葬费由乡教委支付。因叶守贤系民办教师,抚恤费无法开支。鉴于他生前勤于教学又为保卫学校公款而死,所遗民师缺额由其读过高中的二女儿叶小芳顶替。胡干事在宣布决定以后重申了老钱不听劝阻强行降半旗和曾枫生丧失原则附和老钱是严重政治错误,他要将此事向市教委如实汇报。

市教委王主任对曾枫生母亲说小表侄实习其间的表现下边汇报上来了。这事摆到桌面上我也不好说话,留在市区就难了。老表姐你回去问问你儿子如果不想留在枫香地,允许他挑选市属范围内任何一所农村小学。

母亲回来哭着将王主任的话告诉了儿子。

曾枫生说妈你莫哭。我在学校里不比别人差,下乡实习也问心无愧。不就是抓住给叶老师降半旗致哀那件事吗!旗子是钱老师动手降的。钱老师有精神病。精神病人也有思维也分得出好坏。钱老师是出于对叶老师的尊敬才这么干的。就是做错了也情有可原。我只是一片好心阻止了胡干事对钱老师的粗暴行为。再说我父亲当了一辈子教师,我也要当教师了。我就看不得别人在教师头上逞威。现在他们在分配问题上卡我,我也预料到了。我不会去给他们磕头告饶,妈,你也别去烧香拜佛了。

母亲流着泪水说你跟你父亲一个样,生一副牛脾气吃一样的亏。你父亲要是遇事不那么顶真不冒犯上司也不致于死得那么早。

母亲说的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年曾枫生的父亲当了模范教师入了党,被提拔为南关街小学校长。正赶上县教育局换班子,县委书记的夫人当了新局长。新局长一上任就开展学雷锋让县城所有小学生周六周日上街扫卫生。这事上了省里电视台。女局长来了劲布置大搞雷锋月,要全城各小学每天下午压缩一节课组织学生上街搞宣传做好事。一个月下来小学生们玩花了心,学习成绩明显下降。当时又正值盛夏不少孩子在街头阳光暴晒下生了热疮热疖。唯独南关街小学没有执行女局长的指示每天下午照常上课,学生的成绩与健康未受任何影响。事实证明南关街小学做得并不错。但是女局长却怀恨在心,后来趁县里布置开展支援贫困乡的机会将曾枫生父亲调离县城派往最穷最苦也是离城最远的枫香地小学担任校长。

母亲说当时你父亲要是低低头求求人家,人家也会抬抬手。可是你父亲发牛脾气二话不说就准备动身上枫香地。还是你吴大伯想了个变通的办法,劝你父亲给女局长打个报告辞掉校长职务要求留在城里当个普通教师。你父亲不但不听还出口骂人。你吴大伯好脾气挨了骂还笑,见你父亲非上枫香地不可也无奈何,就备了几个好菜给你父亲饯行。那天你父亲多喝了几杯老胃病突然发作肚子痛得满床打滚。又是你吴大伯一家帮忙把你父亲送进医院,医生一检查是胃癌晚期。

母亲对儿子说你父亲死的那年你是七岁,也该记事了。

曾枫生记得很清楚,父亲临死前神智很清醒,躺在床上找他要了一张白纸一枝铅笔,颤抖着枯干的手指在白纸上写了两行字:

宁存淡泊心

不可媚尘俗

父亲怕他看不懂,又使尽最后一点气力说做人要有骨气,活要活得价值。令曾枫生感到十分惊奇的是,父亲临死前说过的这两句话事隔多年之后竟然又从与父亲素不相识的民办教师叶守贤的口中说了出来。

曾枫生初到枫香地的第一个夜晚,叶守贤在煤油灯下陪他说话。曾枫生说叶老师你都快五十岁了恐怕再也难以转上公办。凭你的知识能力身体条件倒不如出去下海经商拼他几年。叶守贤说我当了大半辈子教书匠,转公办是教书不转公办也是教书。俗话说贫贱有君子,富贵有小人。做人总得要有点骨气,生命的价值并不在金钱。遇害身亡前两天的叶守贤竟然与临死前的父亲说了同样的话。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年幼的曾枫生无法理解个中道理。现在他理解了。尤其是从—个穷苦的山村民办教师口中说出来就更有着极大的震撼力,强烈震撼了曾枫生年轻纯洁的心灵。

母亲说不能留城我也不让你留在枫香地。你表叔答应让你选一所离城近点的乡小。

曾枫生说我尊重我父亲,他生前没去成的地方我做儿子的代他去。我想好了我就到枫香地,别的什么地方也不去。妈你放心,儿子不会丢父亲的脸丢妈的脸。我到枫香地一定要干出点名堂给死去的父亲争口气。

母亲拿儿子没办法就如当年拿丈夫没办法一样,又是流着泪水去央告小巷东头的吴大伯。

吴大伯比她死去的丈夫大一属,50年代在小学教师的岗位上打成右派,劳改二十多年平反回城安排到城南街小学与曾枫生父亲同校任教。是曾枫生母亲搭桥牵线让吴大伯与巷口摆卖香烟零食摊的一个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结了婚当了小巷寡妇的上门夫婿。因此曾吴两家关系极好。曾父死后曾母有事便去找吴大伯商量。

吴大伯平反复职不久正逢改革开放的第一个浪潮期。他经不住摆摊经商的妻子的冷风热火的煽动,一狠心辞了小学教师的穷差帮妻子扩大经营,租赁了市委机关大院的门面开了一家时装店,生意越做越红火。

虽说吴家已经是拥资百万的个体大户,

但教师出身的吴大伯仍旧是把文化知识看得很重。妻子跟前夫所生的女儿玲玲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与曾枫生同校同班。曾枫生自小性格倔强勤学上进年年三好。玲玲则贪玩好吃爱扮俏,学习成绩一年差似一年。吴大伯硬性规定女儿放学后到曾家与枫生一起复习功课做作业,不准上街玩耍游乐。而玲玲人在曾家心里却放了野马,等曾枫生做完作业她照抄一遍回家交差。初中毕业后曾枫生考取中专,玲玲却连普通高中也没考上。

玲玲母亲说玲玲不是念书的料考不上算了,就到我店里帮我守守店。玲玲说妈你要我白天黑夜帮你守店卖衣服数钞票,活儿太累我干不了。母亲说玲玲你不是爱扮俏吗?我叫你到我店里让你扮俏扮个够。母亲拉着女儿到店里取下一件件女式时装一件件轮换着穿到女儿身上。母亲两眼放光,吴大伯也眉目生辉。夫妻俩突然发现女儿玲玲竟是个天生的时装模特。无论什么样款式什么样做工什么样面料什么样配色的女装穿到玲玲身上都同样的新颖醒目性感惹眼。自从女儿进了店里,吴家夫妇的时装店几乎天天炸破了店堂,开创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可是与此相伴着而来的是日益严重的烦恼和不安。从全城各个角落聚集而来的说不清什么来路什么身份的青年男人在店堂里横来直去。有的瞄准玲玲吹口哨打飞吻。有的以代女友选购时装为借口在玲玲身上摸摸捏捏。玲玲则嗲声嗲气嘻笑扭动身子躲来闪去未露丝毫愠色。这就招来了更多的麻烦事。

吴大伯对妻子说这样下去会出事。现在人心坏透,说不定哪天有个坏小子粘上了玲玲做下引狼入室的蠢事,我们辛辛苦苦积攒的几个钱就要败在别人手上。

妻子说我也有点害怕。与其让狼吞了,倒不如趁早给玲玲找个正派的主儿堂堂正正地收进店里来给我们当个帮手。

吴大伯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曾家枫生快要毕业了,有正规中师文凭比我强得多。这孩子好学上进又自小跟玲玲一起长大,我看配玲玲挺合适。

妻子说枫生这孩子好是好,就是当教师太寒酸,玲玲配他就苦了一辈子。

吴大伯说只要玲玲愿意,枫生的工作问题好解决,大不了不服从分配自谋职业。枫生毕业后可以叫他到店里来先跟我们学学。等他生意上熟手了就让他跟玲玲结婚把店里业务接过去。我们辛苦多年也该歇歇身子享享清福了。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也不想再累了。

妻子说钱多了烫手?我手皮厚不怕烫。我辛辛苦苦开了这个店你想一甩手就送给曾家吗?

吴大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采取现代经营管理方式在店里搞个董事会,你当董事长玲玲当副董事长,让枫生当经理。管理大权在你手里,具体经营交枫生去干。你继续当你的老板娘。

妻子说你呢?

吴大伯说我都60多岁的人了,你让我歇歇手,在家看看书写点小文章。当年我为什么打成右派,就是因为喜爱写点文章在报纸上发表。现在不打右派了我又有点手痒。

妻子笑着抓起吴大伯的手说手痒手痒我来帮你抓抓。女人比吴大伯小了20多岁,笑起来还十分年轻。

吴大伯拉着妻子的手说玲玲笑起来跟你一样好看。生物学上讲遗传基因,的确是这么回事。曾家枫生也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遇事顶真不够圆通这是一大缺陷。玲玲的事归根到底由你做主,你认为可行就顺便跟曾家妈透透风。这事你们女人之间好讲些。

曾家妈现在为儿子枫生的事主动找到吴大伯门上来了,一进门就流着泪水将儿子毕业分配的事头头尾尾说了一遍。

吴大伯说枫生这孩子年轻气盛执意要上枫香地,这事就麻烦了。你儿子跟他父亲一样都是属牛的犟脾气。犟牛不可强使。他要去也只好让他去。让他在那里吃够苦头他自会回头的,你别怕他不回到你身边来。

曾家妈说回头的日子是有他的。可是错过机会离城近点的学校都分满了,谁还留着空额等他!

吴大伯笑笑对坐在一旁的妻子说你不是有个好主意吗?不妨说给曾家妈听听。

妻子说曾家妈,我也拿不出多好的主意。生意人讲生意话,听了不合适就当我没有说。

曾家妈说我是上门来求你们,就是想找你们拿个主意,有什么合适不合适。

妻子说我店里现在准备搞现代化管理,也需要招聘青年人才。枫生这孩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信得过他。他要是回来没单位安排就到我店里来。我让枫生先在门面上干一段,等他业务熟悉了就让他负点责任当个经理什么的。

曾家妈说你们生意做得大,城里到处传开了。枫生能到你们店里比当教师强多了。经理不经理的,枫生这孩子能有那个能耐?

吴大伯说玲玲妈说的是真心话。能耐不是天生的。枫生这孩子本身素质好,到玲玲妈手里一调教当个经理不成问题。再说按现代化商业管理方式,店里实行董事会制。玲玲妈当董事长,董事长下边才是经理。有玲玲妈掌舵不怕你儿子不会划船。

曾家妈“啊啊”两声说我懂了我懂了。

玲玲妈说枫生自小跟玲玲一起长大,两人也都不小了。现在外边见我们生意红火,说我们家赚了多少多少钱,上门来求婚的还真不少呢!不是我眼眶子高,上九流我不巴结,下三烂我正眼不瞧。还是枫生这孩子我看着顺眼。

吴大伯说曾家妈我这口子是看上你家枫生了,想让枫生当上门女婿。话没完全说出口,我代她说了。

曾枫生母亲对玲玲小时候贪玩扮俏怕念书的事印象很深。近些时候又耳闻玲玲在店里招蜂引蝶,对玲玲就有些怜惜又有些看不上眼。听玲玲妈这么一说又不便拂了人家的美意,忙说玲玲呢?

玲玲妈说店里太忙,玲玲回家吃过晚饭就打的赶到店里去了。如今青年人就知道花钱买阔气,可是想想也不能全怪玲玲,现今世道就是金钱为大,哪个青年人手上有钱不摆阔呢!枫生毕业分配的事曾家妈要是早点来找我们,小不言之借给嫂子你万把块钱拿去打点一下,城里的小学还不是任你挑!

曾枫生母亲心里一激灵猛然醒悟过来。如果枫生真的跟玲玲好上了,吴家有的是钱什么事情都好办。即使枫生不想帮吴家做生意买卖,多花几个钱还不能回到城里当个小学教师吗?要是两人真的结婚了,枫生在城里教书玲玲在店里做买卖日子就会过得很好。这么想着,曾枫生母亲便笑逐颜开说吴家大哥大嫂你们不吓我不诓我,我回家就给我儿子说了。

吴大伯说戗毛驴子顺毛摸嘛!枫生要上枫香地你就让他去碰碰。进我店里的事先不要告诉他,说早了恐怕不好。我们这个店铺毕竟是个体经营。现在虽说是市场经济,观念改变并不那么简单,枫生刚刚拿了文凭,你要他立马放弃公职他也不会接受。等他碰壁回头无路可走再让他走我这条路。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么时候收他。凡事要讲个自愿万万勉强不得。

曾枫生母亲说就依你先不说进店的事。玲玲的事我得说,让枫生心里有个牵挂,回头也回得快些。

玲玲妈说虽说我们两家同住一条巷子,枫生上中师这些年一早上学到晚回家,我们玲玲站店子也是忙早忙晚,两人多年没在一起玩过了。你回去告诉枫生就说我叫他临走

之前到我们家里来跟玲玲聚聚。我让玲玲带枫生到我店里选一身时新服装算是我送给他的毕业纪念。

秋日暮霭中的枫香地最是美丽好看。晚霞辉映在兀立于远山之颠的似神似妖似人似兽的巨大岩石上,或隐或现或明或暗如一尊尊天界铸造的青铜雕像,给人以超自然的神秘美感。近处枫林中被秋风点染了的枫叶有的由青转黄有的由黄转橙有的呈红泛紫,被晚霞涂抹得重油重彩艳丽多姿。

曾枫生在秋日的黄昏里独自一人在校外枫林皇采摘了一堆有青有黄有橙有红有紫的枫叶编织了一只五彩花环。慢步登上了位于学校东侧的青石环生螺旋而上的小山坡。叶守贤的骨灰就埋葬在小山坡的最高处。叶老师生前说过这座山坡背阴向阳地势最好,可以眺望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枫林,他要曾枫生回市里分配工作后常来枫香地作客,最好秋天来。秋天的枫香地最美,秋日暮色中的枫香地又最是奇美。现在曾枫生来了。可他不是作为枫香地的客人来的。他现在已是枫香地小学历史上第一位有着中师毕业文凭的正规合格的小学教师。

曾枫生在叶守贤的坟前献上了五彩枫叶花环,恭恭敬敬地行了鞠躬礼。而后背转身纵目眺望山坡远近各处的美丽景色。今天他上身穿了一件雪青色胸袋上绣了同色暗花的重磅水洗丝休闲服,下身穿一条进口黑色面料老板裤,脚上着一双黑色真皮耐克鞋,浑身新潮地站立在叶守贤的坟墓前,被秋天的晚霞辉映得分外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这一身行头是那天临来枫香地的前夜玲玲亲自为他挑选的。来到枫香地一个多月了他一次也没有穿过。今天是农历中元节是乡间民俗习惯中的祭祀日。他特意穿上了这套时新服装给九泉之下的叶老师看看,让他也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看了高兴。

曾枫生给学生上夜课的时间快到了。曾枫生在担负全校各班级数学教学的同时,征得沈校长同意将数学成绩较好的郭小山、王石头、郭树林、王大牛四名学生列为数学重点生,让他们夜晚来校与自己同住一室,采取加大提前量比同班学生快走一步的办法每晚为他们集中辅导两小时。经过开学后一个多月的实验,收效很大。四名学生已提前学完本学期的数学课,下两个月即可学完五年级数学课全部课程,寒假前可以进行初中数学课的学习。明年秋季毕业时他们将在数学这门主课上达到初中毕业的水平。叶守贤老师生前曾为枫香地小学在教学上的贫血状态而感到深深的遗憾,他是带着这深深的遗憾而长眠地下的。现在曾枫生决心要让这个教学上贫血的山村小学改颜换貌显露生机,让叶守贤老师化解遗憾含笑九泉。他在沉沉的暮色中又看了一眼叶老师的坟墓,转身走下了山坡。

这时山坡下通往河边的小路上传来了叶小芳清纯脆亮的歌唱声:

十七八九正当春

砍柴挑水样样行

好比春暖花开日

万紫千红景色新

叶小芳肩挑水桶荡荡悠悠往河边走去。长长的秀发上扎了一只硕大的白蝴蝶。这是她按照乡间习俗为她死去的父亲戴孝的标志。白色蝴蝶结在深沉的暮色里如一只飘飘游动的白鹤。

曾枫生跃步追到河边接过了叶小芳肩上的水桶。

叶小芳进校以后仍如她父亲生前一样自愿兼搞学校的杂务。曾枫生提出要分担挑水任务。叶小芳不让,说曾枫生自小没挑过水肯定挑不好。曾枫生不服气硬是要挑,满满一担水在肩上晃晃荡荡泼泼洒洒,从河边挑回学校两只桶里都只剩了大半桶。曾枫生便与叶小芳达成妥协,他负责从河里提水,叶小芳挑回学校。这是每日黄昏后的例行事务。今天曾枫生在叶守贤坟前停留过久竟然把下河挑水的事给耽搁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急忙脱鞋下河。叶小芳靠近身前帮他卷起裤腿,这才看清他今晚突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说曾老师你今天好鲜亮好气派。曾枫生说这身衣服我平时也不想穿,今天是特意穿了给叶老师上坟的。曾枫生又说,这身衣服不是我买的是玲玲帮我挑的,玲玲家父母送给我的毕业纪念品。叶小芳说玲玲是你亲戚?曾枫生说亲戚算不上,是我小学初中同学。叶小芳说玲玲这名字是个女的吧?曾枫生说是女同学。

曾枫生见叶小芳不再问了,提两只水桶跳进了河里。河水不深。水桶斜斜地插进水面提上来也只有大半桶,必须再用水飘一瓢瓢将水舀满。曾枫生立在河中伸手接过叶小芳从岸上递来的水瓢,不知怎么就抓住了叶小芳的手指。两人脸上都红了起来。

在挑水回来的路上,叶小芳担两桶清清的河水步履轻盈地说,曾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搞数学辅导班重点辅导的四名学生清一色是男生,你有点重男轻女吧!

曾枫生说高年级里有女生吗?上学期我来实习时四年级女生没见一个,五年级就见沈校长女儿周老师女儿两个女生,本学期又都毕业走了。你要我重视女生我怎么重视?

叶小芳说这就是我要提出来找你商量的问题。枫香地这个穷山窝里女生入学率历来就低。低年级还好,女孩读完三年级家长就不让再读了。山里人生活苦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轻视女孩的封建思想在作怪。而这两方面原因又都与学生家长文化素质太差有着密切的关系。沈校长家不能说不苦,周老师家更苦,我父亲生前也是很苦。可是他们为什么能让自己的女儿上学读书呢?是因为他们自身是教师,知道学习文化的重要。家长自身文化素质好一点也就少一点对女孩的轻视。如果不让女孩上学读书,等女孩长大成人当了家长又会沿袭老辈的观念去轻视自己的女孩。这样一代一代沿袭下去,女人岂不就会永无出头之日吗?

曾枫生说你说的道理很正确,见解也很深刻。可是这么重要的问题学校领导为什么不抓一下呢?

叶小芳说听说沈校长过去也抓过。我父亲生前也曾主动帮助沈校长到各个村窝上门动员,可是各家女孩读完三年级仍旧一个个退了学,拉也拉不回来。我父亲眼看自己的工夫白费就一门心事去抓特点抓了个国旗班。我不是说我父亲抓国旗班有什么不对。我是说要再多想点办法再多下点功夫既在教学上抓出特点又能让山里所有女孩都能读完小学那才说得过去。

曾枫生说女孩入学这么难抓,怪不得沈校长一次也没有跟我提出过这个问题。

叶小芳说这个问题我有切身体会。我也是女的,如果我当年读到小学三年级我父亲就不让再读,我今天不仅不能跟你在一起教书,恐怕肚里装进的几个方块字也早已还给老师又成了个新文盲了。我父亲生前常说做人要将心比心将身比身,我从小记住了这句话。我准备用自己的亲身感受到各家去说说,一定要把那些辍学的女孩找回来。

曾枫生忽然放慢脚步落在了叶小芳的身后。他远远地注视着叶小芳矫健而美丽的背影。由于对已故叶守贤老师的敬重,他对顶替父职的叶小芳自然多了一分亲近。也是由于叶小芳身上展露着乡村姑娘纯朴自然的灵秀与健美,他对她自然又多了一层异性的好感。但是曾枫生的内心深处仍然只是将叶小芳看作一个普通的农村知识女青年。他也曾拿自己与叶小芳作过比较,总觉得在文化知识理想抱负上她比自己差了一个层次。他是因为

分配不公赌气来到枫香地,他要利用地理人文条件的落差在这块贫瘠的山村土地上开发出一片知识的良田。他决心要在教学上抓出特点做出引人注目的成绩来为他的母亲和已死去的父亲也为他自己争口气。他抓数学辅导班是要培养出几个数学尖子让他们在全乡全市小学会考中名列前茅,让他们在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的小学数学竞赛中夺取桂冠以显露出他曾枫生在教学上的辉煌成果。而对枫香地大量女生辍学的问题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去费工夫招烦恼。他觉得那是学校领导管理范围内的事,与自己关系不大。现在叶小芳恰恰把这个问题提到了他的面前。叶小芳的一番议论婉转地批评了沈校长和她自己已故的父亲,这对曾枫生也是一个猛然的提醒。在一个任由大量女生辍学的小学里单单出力抓几个学习尖子又能称得上什么辉煌成果呢?叶小芳的认识是对的,话说得极有分量。曾枫生想不到一个顶替父亲当了民办教师的乡村姑娘并非只求过上比耕田种地稍为安适一点的个人生活,而能把眼光投向众多的山村辍学女孩,这在思想品位和精神台阶上她比他就高出了一层。曾枫生猛然发现叶小芳的内心里蕴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美好的人生愿望。叶小芳是不甘心平平庸庸度过自己的一生的。

曾枫生加快步伐跟上了叶小芳。他说我是不是把数学辅导班暂停一下,腾出时间跟你一道去做各家的动员工作。

叶小芳将水桶担子灵巧地磨到另一侧肩上说你的数学辅导课一天也不能停。动员工作我去做,碰上麻烦顶不住我再找你商量。我就不信人心不是肉做的。我一定要把辍学女生全部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就不姓叶。

曾枫生说你不姓叶姓什么?你跟我姓你姓曾?

叶小芳担着满满一担水滴水不洒地跨进了校门说去去去!去上你的数学辅导课去!

曾枫生忙于教学,自开学至现在没有回过城。母亲一连来了两封信要儿子国庆节放假回市里一趟。信上说玲玲家的时装店从外地批进一批名牌皮装,皮草正宗款式新潮。玲玲说山区冬天气候冷要送一件皮装给枫生,拿不准面色棕好黑好,要枫生回家当面选定。母亲是街道工厂退休工,识字寥寥不会写信。从来信字迹上看得出是吴大伯写的,用了母亲的名义。吴大伯看重曾枫生想将玲玲嫁给枫生,枫生心里是清楚的。他看完来信便又想起临来枫香地之前他与玲玲相聚时的情景。

那天傍晚他依照母亲的嘱咐来到小巷东头吴大伯家。玲玲穿一身黑色无袖低胸短衫黑色紧身超短裙,修长的双腿紧绷在黑色网眼里笑靥生花地开门迎接曾枫生,说大学生来了欢迎欢迎。曾枫生顿时好尴尬说我是师范生离大学生差远了。吴大伯闻声出来,说屋里坐都进屋去。玲玲拦在门口说你这破屋里有什么好坐的,要坐也选个雅致的地方坐。

玲玲不由分说挽起曾枫生的胳膊走出家门走出小巷拐上大街钻进一辆过路的士开到市中心人民路一家豪华阔气的娱乐城前下了车。这是一处连名称也港味十足的娱乐场所叫“港香娱乐城”,是一个绰号小刀客的男人与香港人合资开办的。玲玲挽紧枫生走进厚重的玻璃门要了一间雅致包厢。玲玲把枫生按进皮制圈椅里自己也潇洒地落了座,从女侍手中接过一份饮料单一份点歌单,极老道地在饮料单上勾勾点点。这时歌台上一个袒胸露背的青春歌女正在扭腰摆臀,颤动双乳嗲声嗲声地歌唱:

你火热的吻在我唇边

烧得我彻夜难眠

爱你颠狂爱你痴迷

我爱上了不归家的你

台下风雨飘摇地响起了掌声喝彩声。

女侍送来了冰橙汁、热咖啡、沙拉、布丁、美国炸鸡块、油炸土豆片还有几小碟港式糕点。另一名女侍用托盘托来法国人头马在两只玻璃杯里各倒了浅浅半小杯。这些洋吃食曾枫生从未吃过,这座娱乐城他也从未来过。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便说玲玲你这么阔气干什么?这得花多少钱?玲玲说不贵,这里我常来他们不斩老客,连入门费在内也不过七、八百元。要是外地生客他们斩起来就难说,光这两杯洋酒就能收你一两千。曾枫生说这种地方你常来干什么?玲玲嘻嘻笑着没再答话,拿起刀叉自顾自啃起了炸鸡块,吃完了又将人头马一口咽了下去。这才用西餐刀在曾枫生的盘子里敲敲说快吃快吃客气什么。曾枫生也跟着吃了炸鸡块将洋酒端到鼻子边上闻闻又放下了。

此时台上歌声停止了。厅内响起迪斯科舞曲,灯光也变得光怪陆离狰狞可怖。男男女女走向舞池你拥我抱跌跌撞撞狂舞起来。

玲玲放下刀叉说枫生我们跳舞去。

枫生说我不会。

玲玲说不会我教你。

枫生说我不想跳。

玲玲一撇嘴说你不跳你坐着,我去跳一曲。

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幽灵似地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朝玲玲打了个响指。玲玲说是你呀小刀客,就跟那个男人相拥着走进了舞池。

曾枫生将那杯并无香味也许是冒牌的假洋酒一口喝了下去。

舞罢一场,玲玲回到包厢结了帐带领曾枫生到了她家的时装店。玲玲妈满面春风地取出早已选好的衣服皮鞋要曾枫生当面试穿。曾枫生拗不过就当面穿了。玲玲妈左看右看说好靓好靓。玲玲说妈眼力好一挑就准。曾枫生说这得多少钱,我到枫香地领了工资就寄来。玲玲说你能拿多少工资你半年不吃不喝了?我又不是卖不出去让你推销!玲玲说着又掏出一张老人头塞给曾枫生说我陪我妈晚上住店里不能送你了你自个打的回去。曾枫生将钱还给玲玲说,我又不是没长脚这点路打的干什么!玲玲便拉扯着曾枫生走出店门招了一辆的士,又把钱塞进曾枫生的口袋里硬把枫生推进车门说了声拜拜,向坐在车里的曾枫生打了个飞吻。

曾枫生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玲玲缺少庄重缺少知识缺少理想沾染了当今金钱社会的轻狂浮躁气。可是一想起吴大伯一家对自己的情意想起玲玲小时候虽然贪玩爱俏倒也不失聪明伶俐的模样,曾枫生心里对玲玲又存了一分怜爱和温馨。他很想找机会好好劝劝玲玲要她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不可随波逐流。尤其是玲玲经常出入港香娱乐城跟那个幽灵似的小刀客的关系更令曾枫生生疑起虑。他决定满足母亲来信中的要求利用国庆节假期回市里去看看母亲看看吴大伯也顺便去跟玲玲好好谈谈。

曾枫生现在是领工资的人了。自从正式领取工资到现在还没有给母亲买过一样东西,回去登门看望吴大伯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空着两只手去。必须买些能拿得出手的山货带回去。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叶小芳,请叶小芳动动脑筋。叶小芳是山里通,不用思索就说你买一桶黄栗豆腐带回去,这东西好吃够味稀罕得很,除了大山里别处很少见,城里根本吃不到。你买回去保证你妈满意。你也送些给你同学玲玲吃了,她肯定吃了还想吃!

曾枫生脸一红说叶小芳你贫什么嘴。黄栗豆腐我前几天家访在郭小山家吃过,是野蒜加咸辣片子炒的,味道再好不过,我吃了都还想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山里人多种些黄栗多做些豆腐拿到城里去卖钱不好吗?

叶小芳扑哧一笑说你城里人讲外行话,黄栗子是黄栗树上长的,这种树是野生的。

曾枫生说我还以为黄栗跟黄豆一样是田里种的呢!今天我又跟你长了知识。我们星期天也去摘些黄栗回来自己动手做点豆腐不行吗?

叶小芳说看你说得轻巧。黄栗树生长在深山里,进山摘栗子要攀崖走岭要爬树。黄栗跟板栗一样外壳上长一层毛刺扎进手里痛得你几天合不拢指缝。摘几斤黄栗要让你几天上不得课堂,我让你去你也不会去。

曾枫生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更知道山里人的艰辛了。小芳你看哪里能买到黄栗豆腐帮我买几斤带回去。

叶小芳说你辅导的几个数学重点生家里就有。这几个学生的父亲每年秋天黄栗成熟时都要进山采栗做豆腐挑到山下去出售。他们就是靠这笔收入给儿子交齐书杂费。

曾枫生说别的人家要是都能吃点苦进山采些黄栗不就都能交齐子女书杂费了吗?

叶小芳说小苦人人能吃,大苦就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下的。攀崖走岭危险性极大,再说深山野岭里有狼还有一种叫人害怕的旱蚂蝗。这种旱蚂蝗比水蚂蝗大几倍跟蜘蛛一样吐丝拉线。一不小心碰上了,旱蚂蝗就顺着丝线吸附到人身上猛吸人血吸得你奇痒奇痛头晕眼花。有些学生家长就是被旱蚂蝗咬怕了不敢进山采黄栗。

曾枫生说这真叫一分血汗一分钱,山里人的日子也真艰难。

叶小芳说我不讲你不知道我讲了你又怜贫。我说你怜贫不如扶贫。现在黄栗豆腐每斤卖1元,你就按2元一斤付款,我叫郭小山家帮你定做一桶。你国庆回家我帮你挑下山送上汽车。你带回去孝敬你老娘也让你那个玲玲同学尝尝鲜。

曾枫生跟叶小芳一道从河里挑水回来,一眼看见郭小山呆立在校门前就觉得诧异便问郭小山怎么没有回家吃晚饭?

郭小山说回家了晚饭也吃过了,我是来向老师请假的。

曾枫生问请什么假?

郭小山说他父亲今天一早上山采黄栗不小心被旱蚂蝗咬了,一脚踏空从大岭上跌下来扭伤了脚筋。说他父亲脚伤一时好不了,再过三、五日黄栗熟透一落地就采不着了。

曾枫生说要你请假干什么?

小山说我请假上山采几天黄栗去。

叶小芳放下水桶担子说小山你还小你不能上山采栗子。

小山说我都12了。我爸说他是12岁就上山采栗子的。我爸能行我也能行。

曾枫生说,叶老师说你不行就不行,我不准你假。

郭小山眼里急出了泪水说,我一年的书杂费就靠一秋的黄栗子。我爸脚伤了,我不靠自己怎么办?

曾枫生怜爱地抚摸着郭小山的头顶用手掌替他抹去泪水说,走,我跟你一道去看看你爸去。

小山说曾老师今晚辅导课不上了吗?

曾枫生对站在身旁的叶小芳说郭树林、王石头、王大牛三个来了,你叫他们先自习,我跟郭小山速去速回。今晚辅导课照常进行。

曾枫生到郭窝郭小山家问过了小山父亲的伤情,对小山父亲说不能让小山冒险进山采栗子。他说小山明年的书杂费交不起他可以代垫。

小山父亲说,曾老师我人穷志不穷,我儿子也跟我一个脾性凡事不示弱。你就准他几天假让他进山去,叫他自己给自己挣点学费钱。

曾枫生说我不能准假。小山明年书杂费由我垫。你要是心里不安你明年做些黄栗豆腐抵给我不就两清了吗!

小山父亲“啊呀”一声说曾老师你喜吃黄栗豆腐你早说,我家里还有现成的一桶,前几天刚做好用清水养了没来得及挑下山去卖。你看我这脚伤十天半月动不了,鲜货搁久了就会变馊。倒不如我叫小山今晚就给你挑到学校去。

曾枫生说夜黑山路不好走今晚不挑,明天中午我跟叶小芳老师一起来挑。他随即掏出一张50元面额钞票放到桌上说明年是明年帐今年是今年的钱,你不收钱我明天就不来挑豆腐了。说完,曾枫生带着郭小山摸黑回到了学校。

叶小芳动员辍学女生返校碰到了料想不到的困难。她按照辍学女生的名单一个个村窝找上门去。听来的是家长们的苦经,得到的是冷漠的回绝。有的家长被叶小芳缠急了便说我女儿是草鸡命,草鸡成不了凤,上三年学识几个字就够了,再去念书家里花不起那个冤枉钱。叶小芳按自己事先想好的说词将沈校长周老师和她父亲再穷再苦也让女儿上学读书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想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反倒招来了各家的奚落。家长们说叶老师你尽说酸话不嫌牙痛,我们能跟当老师的比吗?老师月月支工资,我们家土里刨食土疙瘩里能生钱吗?你要我女儿上学又是书费又是杂费你帮我出吗?叶小芳被呛得两眼含泪好委屈好伤心。

丁窝辍学女生丁木兰的母亲没在书费杂费上为难叶小芳,倒是给叶小芳出了另一个难题。

丁木兰三岁时患小儿麻痹症,下肢瘫痪不能行走。做木匠的父亲怜爱女儿上学背着上,放学背着回。去年木匠父亲到山外打工去了,母亲一人在家种田又劳家务,读完小学三年的丁木兰只得辍学在家了。

叶小芳上门动员丁木兰返校。木兰母亲说小孩爸在山外打工多少能挣几个钱,我也想让女儿多念几年书,就是来来回回要人背。你看我有背她的工夫吗?

叶小芳一下子给难住了,愣怔了半天突然将木兰往肩上一背说你女儿不重,顶多一桶水的重量。你当母亲的早起一点背女儿上学,放学不用你接,我负责背回来交给你。你看行不行?木兰母亲无话可说便点头答应了。

丁木兰是第一个返校的辍学女生。叶小芳除担任自然课教学兼搞学校杂务活,现在又要背送残疾女生丁木兰回家。每天下午放学后要来回奔波在学校至丁窝的八里山路上。叶小芳这样做虽然在各个村窝的山民中产生了好的影响,沈校长也在教师会上表扬了叶小芳。但是沈校长在表扬之后又说出了内心的一些想法。他说叶小芳做了我和周老师都无法做到的事。可是丁木兰才上四年级,要背到五年级毕业就要背她两年。这么长的时间能不能坚持下去?再说各村窝现有辍学女生32名,叶小芳辛辛苦苦费了多大工夫仅仅收回一名残疾生,占辍学女生总数的32分之1,按百分比计算就更难说出口了。这对于改变枫香地小学入学率低的落后状况也于事无补。上边仍旧不说我们一声好。沈校长说谁人不要个脸面,我也不想让人低看一等。前些日子我听广播里说省里开展希望工程,我也存有一线希望。我把枫香地小学的穷困状况写了一个材料寄给省教委希望上边能将我们列入希望里去。话说白了就是希望上边能给点钱解决枫香地小学女生辍学的问题。我发出的信不知道是省教委没收到还是收到了没当回事,直到今天我一点希望也没见到。

沈校长说叶小芳你光靠上门磨嘴皮光靠出苦力背一个残疾生回家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呢?现在办事到处只认一个“钱”字。要是学校里能拿出一笔钱来解决每个困难学生的书杂费,用不着多费事只要你挨门挨户到辍学生家里通知一声,我敢说不出三天都会回来念书了。

校务会议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叶小芳一大早在窗外喊醒曾枫生,说今天三餐饭你自煮自吃,我下山去我姐姐家。其实她是回山下老家将父亲留下的三间旧瓦房卖给了同村在

外承包建筑工程的一个包工头。包工头是将这三间旧房的砖瓦木料拆下转卖给外地。三间旧房估价5000元。包工头很仗义,说看在叶小芳已故父亲的面上给了她15000元。叶小芳与她已出嫁的姐姐各分了一半。她将自己所得的一半全部存进了乡信用社。并且决定将每年所得利息用于支付困难女生的书本费。

叶小芳说三间旧房是她父亲留下的,她这样做也是让父亲的灵魂得到安慰。

但是19岁的叶小芳过去从未到银行存过一分钱,根本不懂银行利息的结算方式。她将7500元存入信用社时人家问她存多久,她说能存多久就多久。人家问她是不是存一年,她说就存一年。办好存单后才知道利息要满一年后方可支取。她这才想起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仍旧无钱解决辍学女生的返校问题。她又找到她姐姐想从姐姐手中借回一些钱,却遭到了姐姐的拒绝。姐姐说你的一份你怎么用我不管,当善人也好打水漂也好都随你。分到我名下的我要自己用。我没有你那么慈心帮别人交学费。

叶小芳在挑水回来的路上给曾枫生讲了这件事。她说她姐姐也很苦,她不能怪她姐姐。只是愁着眼下那么多辍学女生返校的问题难以解决。

曾枫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了很久。他默算着还有31名辍学女生如能全部返校,学杂费缓收单书本费一项按每人10元计算就要310元,合他三个多月的工资。他现在是单身一人不喝酒不抽烟在学校里与叶小芳一起搭伙吃饭花费极少。母亲在家有退休工资不要他一分钱。他临来枫香地时母亲怕他在山里吃苦硬是塞给了他200元他分文未花,加上这两个月的工资结余是可以帮助叶小芳解决眼下面临的困难。心思想定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窗外叮当鸟一叫,曾枫生就起床奔入灶间将自己仅有的300元交给了正在灶下烧煮早餐的叶小芳。他说小芳你什么话都要不说,这几天自然常识课我代你上,你抓紧到各村窝去把该上学的女生都找回来争取国庆节后全都返校上课。

叶小芳真的什么也没有说,脸红得像春天的桃花,只觉得自己体内涌起一股热流。她多想把头埋进曾枫生的怀里去享受一下男性的爱抚与支撑,可是她极力克制自己,很快平定了情绪。

曾枫生上五个年级的数学课,堂上堂下忙了一整天,把到郭窝挑回黄栗豆腐的事给忘了。郭小山父亲叫儿子小山找同村窝的郭树林帮忙上晚学时将满满一桶豆腐抬到了学校。曾枫生正与叶小芳一道从河边挑水回来,连忙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肩膀说压红了吧压痛了吧?叶小芳说小孩子长身体不能硬压!郭小山你们两个先去复习,我陪曾老师到河里给豆腐换换水。

叶小芳与曾枫生来到小河边,将淡黄娇嫩的黄栗豆腐从桶里一块块托起平放在河中石铺上,再—块块托进河水里清洗漂净。

叶小芳说黄栗豆腐就靠漂洗,既去涩又保鲜。现在离国庆还有三天,这三天要每晚漂洗一遍。

曾枫生说早知道这么费时费力我就不带了。

叶小芳说你不带你拿什么孝敬你老娘,你拿什么贡献给你玲玲呢?

曾枫生说叶小芳你贫嘴你喜欢吃我就贡献给你!说着笑着手里托一块黄黄嫩嫩的豆腐直往叶小芳嘴边送去。冷不防脚下一乱踩着了河底一颗滑动鹅卵石,整个身子向前一倾跌倒在叶小芳的怀里了。叶小芳使劲一撑站稳身子伸手抱住了曾枫生。

曾枫生手上的豆腐块捏成了一把小碎片纷纷散落在清清的河面上。曾枫生和叶小芳双双红着脸急忙从无意间的拥抱中挣脱开来谁也没说一句话。

曾枫生国庆节上午回到了市里,手里拎了一只很沉的木桶进门。母亲也没在意,只是拉着儿子又摸又看说还好还好没瘦没瘦。说就是黑了些,山风吹多了就黑人。

枫生说妈你也不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母亲这才看见儿子脚边放了一桶黄栗豆腐,忙说,好东西,早些年街上有卖现时不见了。怪不得妈昨晚做梦吃了大蒜辣酱炒黄栗豆腐。

枫生说妈你夸我夸错了,是叶小芳叫我买了孝敬你的。

母亲说叶小芳是谁?

枫生说是枫香地小学女教师跟我同事。

母亲说还是当教师的知书识礼,比城里那些不文不武的时髦女人好多了。说着,她叫儿子把木桶拎到灶间里放水漂洗,又找来两只塑料小桶将漂洗过的豆腐放进小桶里,说晚上送一桶给你表叔家,送一桶给东头吴大伯。

枫生说表叔家送这点土货去好吗?

母亲说有什么不好?搁从前这东西送不出去,现时就金贵了,想买还买不到呢!

母亲又说你走后我又去找过你表叔两次求他帮你调回城里。你表叔态度还好,就是没给我一句定心话。你回来了我陪你去一趟送点稀罕物去也好。

枫生说妈你别老操心,我去我去就是了。其实曾枫生这次回来是早有准备登门拜望表叔的。他要当面向身为市教委主任的表叔汇报叶小芳辛辛苦苦解决辍学女生重返学校和他本人抓数学辅导班的情况以求得上级领导的支持。他还要向表叔汇报钱老师的病情以求得市教委的关怀。他跟母亲说我去王表叔家是下级拜望上级向领导汇报情况,你陪着去我就不好说话了。

母亲说你去表叔家要多坐一会,不能三言两语就走人。吴大伯家的豆腐我晚上送去,你就不要去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阴沉下来,原来信上说的要儿子回来到玲玲家试穿皮装的事也没再提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处。

枫生觉察到了,说妈有什么话就说,是不是吴大伯家出了什么事。

母亲说你跟玲玲的事吹了。

枫生说什么吹了,我跟玲玲本来就没有什么事。

母亲说你毕业分配那阵子吴大伯吴大妈做主要把玲玲嫁给你,见你一心一意要去枫香地才没有当面跟你说。那天晚上要你去店里试衣服也就是那个意思。

枫生说我当时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也就不去试什么衣服了。

母亲说这事怪我。玲玲这孩子从小就不上路。妈当时答应让你跟玲玲好还不是想让你留在妈身边。没想到玲玲会变得这么坏。当时你要是真的跟玲玲好上那就上了大当了。

枫生说玲玲到底怎么了?

母亲说丢人现眼啊!玲玲早就跟一个叫什么小刀客的男人好上了。那人都50多岁了。听说早几年也是地摊客,手上赚了几个钱就把乡下老家的婆娘离了,跟城里一个开饭店的女人轧姘头。前二年硬是把开饭店的女人逼疯独吞了饭店的财钱。后来小刀客又以一个香港亲戚的名义开了个什么城。

枫生说是娱乐城。

母亲说是叫娱乐城,专门引人进去糟踏人的地方。玲玲常去那里让那个该死的小刀客占了身子。小刀客也真不是人,他有个贴身保镖,他把玲玲玩腻了又转给贴身保镖玩。玲玲不愿意就跟他吵嘴打架。小刀客就跟保镖一起一人一掌扇玲玲耳光,把玲玲耳朵给打聋了。玲玲又不敢到法院告他,弄得不人不鬼的真惨。

枫生说既然事情这样,妈跟吴大伯为什么还写信给我说玲玲要送我皮装呢?

母亲说打伤玲玲的事是前两天才发生的。早几天你吴大伯也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

道玲玲跟小刀客的丑事。妈跟吴大伯还不是想让你跟玲玲好才写信给你的。就在玲玲被打伤那天,你吴大伯才知道那些丑事,立马就过来跟我说了。吴大伯说玲玲是自作自受,他不能害了我们曾家,你跟玲玲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枫生说小刀客把玲玲耳朵打聋了是犯了伤害罪,玲玲为什么不敢去法院告他呢?

母亲说这事就说不出口了。我说说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向外人吐一点口风。那个小刀客早先在街上摆地摊时跟玲玲她妈就有一手。他说玲玲要是有胆量告他,他就有胆量在法庭上把他跟玲玲妈的事抖出来,承认他把玲玲母女两个都搞了,让玲玲一家在城里做不得人。这事我先前一点也不知道。要是早知道玲玲妈那么不正经,我也不会出面做媒让她跟了你吴大伯。现在就苦了你吴大伯,成天躲在家里生闷气,不出门不见人像是他本人做了什么亏心事。吴大伯说他家里弄成这样,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去他家了。

曾枫生走出市教委宿舍大院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教委宿舍座落在一条繁华大街的背后。一条长长的巷道将土灰色调的机关宿舍区与洋场气十足的繁华闹市隔成了两个反差极大的世界。大街上此时正是狂歌劲舞寻欢作乐的辉煌时刻。港香娱乐城就在这条闹市大街的中段,妖艳的霓虹灯光在那豪华巨大的玻璃墙面上幻化出各种迷离的图形和色彩,如魔鬼施展着迷魂法术在引诱吞噬过往行人。

曾枫生在霓虹灯下停住了脚步。他此时想到在这座城市里也不知有多少像小刀客那样的人面魔鬼也不知有多少像玲玲那样经不住魔鬼的诱惑而被魔鬼吞噬的受害者。怪不得刚才在王表叔家谈话时表叔说现在是虚伪与诚实并存、浮华与苦斗并立、躁动与冷静相持,理想与麻木伴生的时代。表叔称赞他与叶小芳在枫香地所做的一切是头脑冷静务实苦干没有沾染浮躁虚伪麻木不仁的时代病。表叔说市教委要好好研究如何扶植像叶小芳那样有爱心有作为的乡村民办教师,鼓励他和叶小芳在艰苦的地方干出一番事业来。表叔还告诉他全国小学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将于明年五月在天津举行,希望他所辅导的学生能报名参加省里的选拔赛进入省代表队届时去天津参赛,争取夺得较高的名次那将是枫香地小学在教学质量上的一大突破,也将会大大推动全市小学教育的发展与提高。

当表叔从曾枫生口中得知民办教师叶寄贤生前为了安慰得了疯病的钱老师曾多次冒用自己的名义写了慰问信让钱老师获得精神安慰减缓了病情时,这位当官多年的市教委主任竟也羞愧满面唏嘘不已。他对曾叔生说,以前的那几封信就算是我委托叶老师代我写的。你们那个叶老师代我做了本应由我亲自去做的事。叶守贤老师死了,现在这件事应该由我亲自来做了。表叔以教委主任身份当场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曾枫生,要枫生转告钱老师,让他安心养病,说只要钱老师病养好了就由市教委出面安排他继续担任民办教师。在曾枫生起身告别时,表叔又交给枫生50元钱让转交钱老师,说算是他个人对钱老师的一点慰问。

曾枫生站在港香娱乐城耀眼迷幻的霓虹灯下,伸手摸摸口袋里表叔写的亲笔信和那张50元面额钞票,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会他的一句古诗文:“人间自有真情在,数点梅花天地心”。他想只要人间真情永不泯灭,这个世界就不会被妖魔鬼怪所吞噬。深秋的枫香地满山满坡红透了的枫叶纷纷脱离树干潇潇洒洒地飘落下来,一层层铺盖了林间的空地和小道。在秋风秋雨的催化下酿造出一种清凉润物撩人心醉的苦香来。

叶小芳尽情地吮吸着来自秋夜枫林里丝丝缕缕的苦香味,在灯下又一次凝视着刊登在报纸上的一幅足有巴掌大小的年轻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有着迷人的微笑和喜悦的眼神。她真不敢相信这位面带微笑和喜悦的年轻姑娘竟然是她自己,一个贫困山村的民办女教师竟然登上了省报。

在枫香地小学32名辍学女生全部返校后,突然一天省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位记者找曾枫生一同走访了枫香地各个村窝。与叶小芳抵足而眠的女记者向她详细询问了动员和解决辍学女生重返学校的经过和细节。女记者在离开枫香地的那天上午与叶小芳握手告别时出其不意地按动胸前的相机摄下了叶小芳甜甜微笑的倩影。当时叶小芳并不知道省报记者是根据曾枫生写去的一篇文章追踪而来的。记者回去后,曾枫生的文章便发表在省报上,叶小芳的照片也套印在文章的篇幅内。

叶小芳在收到报纸后已经阅读过多遍了。她也曾独自去过枫飘红叶的小山坡上恭立在父亲坟前放声朗读了这篇文章,洒泪告慰父亲的亡灵。但是就在叶小芳沉浸在省报给她带来的荣幸之中时,她也隐隐感到了来自沈校长和周老师的冷漠忌妒的目光,在她的心灵上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困惑感。她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曾枫生。

曾枫生说我也觉着了。这事我找沈校长谈过。我说沈校长你看我写的那篇文章与事实有什么出入吗?沈校长说叶小芳做的我都看见了,你写得很字在。我说叶小芳的荣誉是枫香地小学的荣誉也是你沈校长的荣誉。沈校长说是啊是啊!我说枫香地小学女生辍学率那么高又多年不能解决,是叶小芳辛辛苦苦给解决了。叶小芳献出自己仅有的一点家产又甘愿吃苦背送一个残疾女生放学回家,别的老师能做到吗?况且人家还是个民办,想想也真不容易。沈校长对我说,你对叶小芳的感情我是知道的。我说沈校长你说的是什么感情?工作上我尊重叶小芳,个人感情上我也喜欢叶小芳。她是未婚姑娘我是未婚男子,我们年龄相当就是相恋相爱了别人也无可非议。可是我与叶小芳绝对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我说我有四个男学生跟我住一起,沈校长你放100个心。

叶小芳感激得泪水盈眶,用手背抹来抹去没让泪珠掉下来。

曾枫生说小芳你不要激动,我话还没有讲完呢!我告诉沈校长市教委准备搞一次全市农村小学入学率大检查,入学率高的学校负责人将要受到市教委的表彰。沈校长说你消息真灵通,听说市教委王主任是你表舅?我说我喊王主任表叔。沈校长捅了我一拳,要我星期天到他家里去杀鸡给我吃。

叶小芳扑哧一声笑了,说周老师那里最好你也跟她谈谈。

曾枫生说今天下午放学我陪你一起送丁木兰回家顺道去周老师家看看。上次我将表叔的亲笔信和50元钱送去以后,钱老师的病好多了。听周老师说钱老师上初中时爱好美术跟他同村的一个老婆婆学过剪纸还搞过麦杆草贴画。现在钱老师病好了又在家搞了一种枫香贴画,是用枫皮在白壳纸上贴出树干树枝再粘上五彩枫叶。周老师说蛮好看的又能让人闻出枫香味。我们去看看,帮钱老师出出主意让他的枫香贴画销到市场上去。这对钱老师是最好的精神治疗又能给他创些收入。周老师肯定会高兴。我们别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

叶小芳在曾枫生的陪同下从周老师家回来后便抹去了心灵上的阴影,从莫名其妙的困惑中解脱了出来。

就在曾枫生叶小芳看望钱老师的第二天上午,乡教委胡干事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一脚跨进校门就大声呼喊叶小芳,连说恭喜恭

喜,交给叶小芳一份盖有市教委大印的红头文件。文件内容是通知叶小芳出席全省优秀民办教师代表大会。叶小芳看了心里怦怦直跳,不知该向胡干事说什么好。多亏曾枫生下课赶了来,她将文件交给了曾枫生。

胡干事见了曾枫生连忙说曾老师真没有想到你文笔那么好,跟省报社的人那么熟。你的一篇文章让枫香地小学扬名全省,我们乡教委也跟着沾了光。胡干事拍着曾枫生的肩膀说得唾沫飞扬。

曾枫生吓得后退了一步。胡干事毫不介意又紧跟着靠上一步说过去上边从来没有开过这类会议。要是早开一年赶叶守贤老师还在世我举双手让老叶去参加。老叶死的时候你跟老钱都很悲痛,做了一点不合规格的事情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这个人就是办事过于认真,对曾老师有冒犯之处还望曾老师多包涵。你和叶小芳今后有什么难办的事尽管到乡里去找我,我一定帮忙。

胡干事走后,曾枫生将开会通知交给了沈校长。沈校长说会上肯定要交流经验大会发言,你帮助叶小芳抓紧准备准备。

曾枫生告诉叶小芳说这样的大会我也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如果你在会上发言你就照实讲,怎么做的就怎么讲。我在那篇文章里也都替你讲过了,你把那篇文章再详细看看作个参考。主要还是靠你自己临场发挥。

山区的冬天来得早。叶小芳从省里开会回来,大雪已经覆盖了枫香地。枫叶已经落尽。枫林里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桠被冰雪妆扮得如同童话世界里的玉树银花。

叶小芳又在每天放学后背负着残疾女生丁木兰穿行在玉树银花之间和雪拥冰封的山间小道上。虽然每走一步都是一种艰难的跋涉,但她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她这个本来置身于社会底层的山村民办女教师不过是凭着自己纯朴的真情与爱心为贫困山乡的辍学女孩争来了一个重新上学的机会,工作得很艰苦但也极为平凡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举动,竟然一下子引起了省市领导的重视受到了社会的赞誉,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使得叶小芳思想上本来就具有的自尊自爱自信自强的强烈信念也更为强烈了。

从省里开会回到市里时,市教委决定要她到全市各乡去巡回报告先进事迹。叶小芳考虑到她去省里开会期间背负残疾女生丁木兰的重担落在曾枫生的肩上。而曾枫生自身的教学任务又很重,忙了白天忙黑夜。她害怕拖垮了他的身体。再则她的自然常识课开会期间由周老师代上,而周老师的家庭拖累又重。她必须尽快返回枫香地把自身的工作顶起来。

叶小芳急于赶回枫香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钱老师。上次她跟曾枫生一道去周家看了钱老师的枫香贴画,曾枫生提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并说要帮助寻找销售门路。钱老师极为兴奋当场就挑选两幅给了曾枫生。叶小芳便趁赴省开会的机会将这两幅贴画带进了省城,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找到一家工艺品商店。店里女老板见了叶小芳胸前红底金字代表证,也许是出于对乡村民办教师的同情也许是见山清水秀的叶小芳觉得清纯可爱。极为热情地看了她带去的枫香贴画说很有特色乡野味极浓,就是材料、构图要改进,衬底必须改用布料,画面要表现出诗意比如《枫桥夜泊》诗就可以入画。女老板说这种枫香贴画市面上还未见过,占了“新奇特”三个优势,可以制成大幅适用于宾馆酒楼娱乐场所居民客厅墙面装饰。她要叶小芳回去后尽快重新设计制作出样品送来试销。叶小芳心急如焚唯恐耽误时间失去了机会。因此在市教委将巡回报告的决定告诉她时,她把自己必须尽快返校的种种理由如实作了汇报。市教委也只好让她及时返回了枫香地。

叶小芳回校后立即将省城工艺品商店女老板的意见转告了周老师。周老师考虑到丈夫老钱刚刚病愈不能过于用脑,就要求叶小芳帮助老钱改进画面设计,她本人继续给叶小芳代上自然常识课。叶小芳起先不愿意,怕自己长期脱离教学生疏了业务生疏了学生,又怕自己不懂美术帮不了钱老师的大忙。但在曾枫生和沈校长的说服下她还是答应了周老师的要求。

叶小芳的脾性是自己应承了的事决不敷衍马虎。她每天除了抓紧做完学校的杂务活和下午放学时背送丁木兰回家外,其余时间就去周老师家帮助老钱改进贴画制作。将贴画衬底由原来的硬壳白纸改用纯白布料抹上淡雅底色衬托出画面所需要的各种不同的天光景色。在以古枫为主图的画面上配以月亮小舟池塘小桥等景物,再以枫香木框固定画面。购置布料油彩制作木框所需费用叶小芳下山找乡教委胡干事出面担保从信用社贷来了1000元。

钱老师精神振奋,全身心地投入了贴画制作。他根据古人诗意制作出大幅的《枫桥夜泊》图和《秋日枫林》图各五幅。又仿照板桥字体在每幅画上题写了古人原诗中的名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枫林两岸经霜俏

红叶多情落小桥

钱老师大功告成,愉快得像个孩子连连向帮助他的叶小芳鞠躬致敬。

叶小芳又立即下山请求乡教委胡干事帮助租用乡政府小货车将制作好的贴画专程运送至省城。省城女老板以300元一幅标出售价,陈列在店堂里并且打出彩色电子广告:

红叶传情君知否?

枫送温馨夜夜香!

连女老板自己也没有料到10幅枫香贴画上柜的当天就很快销售一空。见行情看好,女老板仗义地将卖画所得除扣交税款外其余全数交给了送画前来的胡干事并且交代胡干事尽快安排制作出第二批贴画送来销售。恰巧女老板是省民间艺术家协会副会长,看中了枫香贴画作者的艺术才能与创作热情,在交付画款的同时给了一张会员登记表要胡干事转交给枫香贴画作者老钱。

钱老师想不到自己由一个差点被家人被社会遗弃的废人一下子成了被人看重的民间艺术家。他感激叶小芳曾枫生沈校长对自己的扶持与帮助,提出将卖画所得扣除制作成本后全部上交给枫香地小学,他本人只从学校领取一份民办教师津贴。

周老师说为了便于对外联系业务,要求学校给一个校办工艺厂的名义。

沈校长召开教师会议讨论,大家考虑到老钱心灵上难以化解的教师情结,为了有利于钱老师彻底消除病根和身心的完全康复,便同意了他们夫妇的请求。在得到乡教委批准后,钱老师便又恢复了民办教师身份以枫香地小学校办工艺厂负责人的名义担负着枫香贴域的制作任务。

在贫困山村枫香地担任小学校长多年的沈厚义第一次接到了身为全市教育界最高领导人王主任的亲笔来信,激动得眼含泪花双手打颤。王主任信中表扬了沈校长主持的枫香地小学培养出叶小芳这样的优秀教师,为全市教育界争得了光荣。王主任为枫香地小学在狠抓辍学女生返校和开发第三产业缓解办学经费不足等方面取得突出成绩向沈校长表示祝贺和敬意。信件的末尾说省里已决定在年底前举办全省小学数学奥林匹克选拔赛,要求枫香地小学做好参赛的一切准备,并要求沈校长尽快到市教委办理参赛的报名手续。

沈校长看完信又是一阵激动,哆嗦着双手将来信交给了曾枫生,说王主任如此关心

我们,我们一定要给王主任争光。又说曾老师你抓的四名辅导生全部报名参赛,让他们去拼拼说不定能拼出个名堂来给我们枫香地来个锦上添花。

曾枫生说校长你信得我你就去报名,我决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校长算算日子离赛期只有半个月了,说这事得抓紧,明天我就去市教委办理报名交费。好在钱老师销出几批贴画上交了不少钱,参赛费用出得起,不然还真不敢报名呢!

沈校长又说曾老师你得抓紧强化辅导,参赛的日期太紧迫。你没有什么困难吧?

曾枫生说困难是有一点,就是五个年级的数学作业太多。晚上要上辅导课又要改作业有点忙不过来。

沈校长说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一件事。这些日子叶小芳老是找我,说她不想脱离教学太久。可是老钱那边又不放她,她也很为难。我考虑叶小芳白天在工艺厂帮忙,晚上倒是有空闲。就让她夜晚帮你改改学生作业给你减轻点负担。沈校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曾枫生明白沈厚义的用意。沈厚义是想让他与叶小芳相处得更亲更近更密切些,借此讨好他进而讨好身为市教委一把手的王主任。沈厚义这位一向被人忽视和遗忘的贫困山村小学校长渴求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渴望争得稍好一点的社会待遇,这是可以理解和值得同情的。曾枫生觉得沈校长对自己也并无恶意。其实他也是有意要沈校长出面安排叶小芳晚上帮助自己阅改学生数学作业。他听叶小芳说过她在中学时数学成绩最好,只是后来未能获得升造的机会,他为叶小芳感到惋惜。现在让她帮助阅改作业也是让她取得一段参与数学教学的经历,将来如果市里培训小学数学教师,他也就有理由为叶小芳争取获得一个进修的机会。

全省小学数学奥林匹克选拔赛如期在省里举行。竞赛结果不出曾枫生所料,他带领的枫香地小学四名学生郭小山王石头郭枫林王大牛全部入选,取得了参加全国小学数学奥林匹克赛的参赛资格。消息传来,市委市政府发出了给枫香地小学的嘉奖令,市教委颁发了奖状和奖金。枫香地的山民们第一次见到了文化知识给他们这个贫困山村带来的希望之光,第一次激起了山民们对柴米生活之外的更高一层生活的渴望。村村窝窝老老少少都沉浸在激奋和喜悦的氛围中。

曾枫生从省城回到枫香地,一年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三天了。

沈校长情绪极为亢奋,召开全体教师会议决定利用辞旧迎新的大好机会邀请市教委王主任乡教委胡干事来校与全体师生一道共同庆祝枫香地小学一年来的辉煌成果。

山区气候多变,猫脸一阵狗脸一阵令人难以捉摸。入冬以后时雪时雨时晴时阴。到了12月份却又持续晴朗得令人心花怒放。沈校长就是在心花怒花的激情下决定庆祝会于新年开始后的元月六日召开。有了老钱上交的卖画款又有市教委一笔奖金的支撑,沈校长也敢于挺直腰杆做人了。他请来乡间厨师备办了两桌有鱼有肉有鸡有鸭的酒席。这是枫香地小学历史上第一次召开庆祝会,第一次迎来市教委领导人。沈校长一再招呼要认真做好各项接待工作,要各位教师元月六日那天都穿上自家最好的衣服把精神打足。他又交代叶小芳曾枫生和钱老师都要准备好在会上发言。他自己更是潜心潜力白天黑夜撰写他的发言稿。他罗列了学校一年来取得的各项成绩。第一是辍学女生全部返校。第二是叶守贤为保卫公款而牺牲。第三是叶小芳当选为全省优秀民师代表。第四是曾枫生辅导的四个学生在省小学数学奥林匹克选拔赛中全部入选。第五是校办工艺厂开始起步并已取得较好的经济效益。第六条,沈校长本想说说本校在党建工作上所取得的成绩。但是他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写了再划,踌躇不定极费心思。

枫香地小学历来是党员空白校。曾枫生分配来校后党员关系转入了村党支部,使得这所贫困山村小学有了第一名党员。曾枫生原是预备党员,带领四名学生从省里参赛回来后在村党支部里提前转了正。也就在曾枫生转为正式党员时,村党支部会议通过吸收叶小芳为中共预备党员。沈校长领导的小学便在一年之内有了两名党员。虽然沈厚义也感到荣幸,但是他本人至今仍是党外人士。曾枫生转正叶小芳入党当然无需他参加讨论无需他举手通过就更谈不上他的培养教育了,这个成绩就不能列到他头上。沈厚义更觉得一个非党员校长在会上讲学校党的建设也有非份之嫌,更是不自量力,讲了还不如不讲。踌躇再三他还是把第六条给划掉了。

元月五日深夜沈校长在沈窝他家里完成了发言稿的最后修改和润色,拖着疲惫的身子正准备吹灯上床,屋外突然响起了凄厉的啸叫声。桌上的油灯也被从窗缝墙缝里猛扑进来的寒风吹灭了。土生土长的沈厚义知道又一场大雪降临了。他焦急得几乎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枫香地的山野农田和道路都被深深埋进厚厚的积雪下,到处是刺目银白。阴霾笼罩着沈校长的心头。大雪如果不很快停止,通往山下的道路被大雪所阻断,上级领导就无法上山。他精心筹划的庆祝会就要泡汤。但是沈厚义仍然存有一线希望,他希望老天开眼风停雪止,希望上级领导出人意外地冒雪上山。即使王主任不能前来胡干事来了也不失光彩,庆祝会就可以照开。这么一想,沈校长便又强打起精神换了一套只在冬季外出开会时才舍得穿的一套藏青色华达呢中山装踩着足有半尺深的积雪来到了学校。

钱老师周老师也都在冬衣上加罩了干干净净的外套。

曾枫生年轻不怕冷,穿了玲玲家送给他的本应春秋时节穿的那套时装,在满世界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精神抖擞英俊潇洒。

叶小芳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锃亮的皮装,黑色秀发上压了一顶红色无沿帽,在雪天雪地里显得分外妖娆令人惊艳。这身皮装她从未穿过。沈校长猜想可能是全省民师代表会上发给她的奖品,怎么叶小芳回来也不说一声呢?周老师更眼酸酸的,在黑亮的皮面上摸了又摸说,叶小芳你这身打扮要是走在大街上人家还当你是歌星影星呢!听说现在皮装价钱好贵。我猜你是在省城里开会交了有钱的男朋友,人家送礼送给你的。

叶小芳刷地红了脸说周老师你瞎说!

周淑珍仍旧不依不饶说谈男朋友也不犯错,谈了就谈了还害什么羞!见叶小芳一拳擂了过来,她慌忙一扭身把脸转向曾枫生说曾老师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曾枫生顿时觉得脸颊上有点烧热,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周老师你猜得不对!叶小芳分了一半卖房钱给她姐姐。她姐姐心痛她,怕妹妹冬天在山里受冻,就买了这件皮装给小芳。她姐姐那天一早上山送来,你们都还没到校,我是亲眼所见。周老师你不要再瞎说了。

叶小芳飞眼抛给了曾枫生一个会心的微笑。她想曾枫生真是机灵,把本来有点尴尬的问题说得不成问题了。其实是曾枫生国庆节回城时吴大伯说讲定了送给枫生一件皮装,虽然玲玲出事了也不能食言,便随手从家里取了一件交给了曾枫生的母亲。由于吴大伯为玲玲的事心烦意乱看错式样送了件女式皮装。在母亲拿回家来要枫生试穿时,他故作糊涂有意带回山里并且特意在街上买了一顶与

黑色皮装相配套的红色女式无沿帽一并送给了叶小芳。叶小芳心里有数这是曾枫生送给他的一片深情。

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村里干部们也都陆陆续续进门了。沈校长一边张罗着给村干部们掸雪、让座、沏菜、点烟,一边注视着门外越下越紧的大雪。他心里焦躁得直想跳墙但嘴上却说各位莫急,等王主任胡干事一到我们就开会。

天空飘的雪花一刻也未间断。中午已过,村干部们不停地喝茶抽烟肚里响起了咕噜声。村支书敲敲肚皮说早晓得下午开会,我们在家吃过午饭来好了。

沈校长看看村干部们一个个阴沉着脸,便说这大雪天王主任胡干事怕是赶不来了。有村里领导到场也是一样,看我高兴得都忘了时间,这就开饭这就开饭。他喊来各位教师吩咐上酒上菜。又告知教师们会议改日再开,各班学生放学回家。

叶小芳便去教室背了丁木兰往校外走。沈校长将她喊住说,今天全体教师陪村干部吃饭,你不能走掉。

天公不作美会议没开成。沈校长失去了一次盛情接待市教委一把手的大好机会,心里的烦躁就难免不挂到脸上,在上酒上菜时说周老师手脚太笨把鱼头鱼尾的朝向摆错了差点发了火。

周淑珍说今天没接到市里大头子,沈校长心里有火就朝我发了。可是沈校长你也不想想,你安排王主任来参观学校的升旗仪式,这样大雪天王主任就是来了也参观不成。你安排王主任来参观老钱的校办工艺厂,他来了你好意思要他呛风喝雪到我周窝里去吗?来了什么也参观不成,我说不来也好。

村干部们都说周老师说的是,一回请不来二回再请。下回王主任来了我们再来陪客就是了。于是酒桌上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村干部一个个喝得满面桃花,一个个给沈校长说了一堆赞扬夸奖的话。说过了又划拳赌酒你呼我喊。场面极为热烈。这使得沈厚义这位自觉身份低微又被贫困所压抑被各方冷落久了的山村小学校长突然有了一分陶醉感。

散席时,被酒力熏红了脸面的村妇女组长从她的桃红色羽绒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只傻瓜相机说要给全体老师拍一张合影照。据说她的桃红羽绒服和半新的傻瓜机都是她盲流出去在外打工的丈夫拾荒拾来的。她今天是特意穿了这身值得炫耀的冬衣带了这只相机来开庆祝会的。

村长醉意朦胧地拉扯着各位教师往雪地里推。绕着被酒力烧硬的舌头说照相照相不照白不照!她男人在外头拾别人的荒,我们在家里就拾她的荒!

妇女组长举起相机在村长头上磕了一下,就喊老师们在雪地里站成一排,咔嚓咔嚓连照了好几张。便又回头骂一声村长老不正经,收起相机往口袋里装。

周淑珍上前一把抓住相机说组长你急什么?还没有照够呢!

妇女组长说周老师你要跟钱老师来一张合影照?

周淑珍说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拍什么合影照!你看今天我们老师中间谁穿得最光亮最神气就最能代表我们枫香地小学的奋斗精神,你就给谁再好好照一张。

妇女组长一拍脑门说我明白了,你是要我给男曾老师跟女叶老师照一张合影照。

大伙见曾枫生叶小芳转身往屋里跑,便一齐动手不由分说将他们俩拉回雪地里强按到一起照了一张满眼雪景的合影照。

曾枫生万万没想到他和叶小芳这张雪地合影照竟然是叶小芳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就在那天酒席散场拍过雪地照片之后。沈校长因喝得过多钻进曾枫生的房里倒头便睡。钱老师也觉得有点头晕由周淑珍搀扶着到叶小芳宿舍里歇息去了。曾枫生便帮着叶小芳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筷。

忙了一天的乡间厨师正在灶间里独斟独酌,不停地给跟他一起在灶间吃饭的残疾学生丁木兰夹鱼夹肉。见曾枫生叶小芳端了大叠盘碗走进来,就拉他们两个共饮一杯。

曾枫生说大厨师辛苦了,这一杯我应该敬你。就举起酒杯喝了下去。

叶小芳迟迟不敢端起酒杯。因她在酒桌上已被村干部们强行灌了一杯,口干舌燥不能再喝,就向厨师告饶说我实在不会喝酒我舔一口向师傅表示敬意行不行?

厨师说不行不行。你父亲生前跟我是酒友,没事就到我家里喝一杯。我就不信你一点不能喝。老叔不要你多喝,只要你喝下这一杯就算你代表你父亲陪我喝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叶小芳也只好硬着头皮把满满一杯白酒咕噜一声灌进了肚里。顿时便觉得肠胃里火烧火辣刺痛难忍。

此时天色已晚,雪也下得越来越大。叶小芳背起吃饱了饭菜的丁木兰往外就走。曾枫生上前一把拦住说今天我来背。

叶小芳说你看大厨师傅还没尽兴,你就代表我父亲再陪大厨师傅喝几杯,让师傅高兴高兴。

当着大厨师傅的面曾枫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说这么大的雪你路上要小心。等把师傅送回家我就去小桥上接你。

叶小芳深情地看了曾枫生一眼就背着丁木兰冲进了茫茫雪海里。

校外那条叶小芳与曾枫生每天都去挑水的小河上有一座枫香木板架起的小桥,叶小芳每日背送残疾生丁木兰从桥上经过已记不清走了多少个来回了。上次大雪覆盖桥面,她背负着小木兰一步一个脚窝步步如钉地走了过去,一点也没有脚下滑动的感觉。可是今天当她踏上堆满积雪的小桥时,突然感到桥面在风雪中飘摇晃动。她前脚没有站稳后脚便滑向一侧。叶小芳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蹲下身子将丁木兰放下说我头有点发晕,歇一会再走。

丁木兰说老师你头晕不要你背了,我自己爬过去。小女孩说着就伏在桥面积雪上向前爬动起来。

叶小芳说不成不成,老师背你。她慌慌忙忙站起身来向前紧赶了两步。不知是由于头晕目眩还是跨步过大,叶小芳一脚滑出了窄窄的桥面跌落了下去。

冬天枯水季节山区小河的河床里许多大块的河石皆如龟背般的露出水面。雪花飘落到河面上大多被浅浅的流动着的河水溶化了带走了。而飞落到龟背般河石上的积雪则如朵朵洁白的莲花盛开在干枯的河床里。曾枫生便是在一个大朵的白色雪莲花上寻找到已被摔得头皮开裂椎骨折断了的叶小芳。

当曾枫生将忙了一天喝得过量的乡间厨师送到家返回学校时已是家家入睡的时间了。他发现叶小芳尚未归来,便急如星火地奔向小桥边。此时丁木兰已爬过桥头正在小河对岸的一处斜坡上双手扒动岸边的积雪艰难地向河下爬行,拼命呼喊着叶老师。她的稚嫩的童声已经喊哑了。

曾枫生脱下自己的上衣将冻得发抖的小木兰包裹了身子,便连滚带爬连声呼喊着扑向摔落在河床石块上的叶小芳。

叶小芳艰难地睁开双眼,用尽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气力说了声“我爱你”,就紧紧合上服皮再也没有睁开眼。

曾枫生哭喊着摸索叶小芳的手脉,触到的却是彻骨冰心的寒凉。他又急急扯开叶小芳的衣扣侧耳紧贴在她的胸脯上,心存侥幸地想寻觅到那怕是一丝一毫生命存在的信息,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时他猛然想起抢救生命的人工呼吸,便伏在血糊满面的叶小芳身上嘴对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也不知在叶小芳的嘴上呼吸了多久,曾枫生只觉得气力耗尽瘫倒在冰彻肌肤的河水里。可是

这一切已经是徒劳无用了。

严酷的事实告诉曾枫生,纯朴真情的叶小芳永远离开了他。两个心心相印纯情相爱的青年男女永远地分别了。

枫香地小学东侧青石环生盘旋而上的小山坡上,前任民办教师叶守贤的坟旁又高高堆起了一座新坟。优秀民办女教师叶小芳跟随她的父亲永远地走进了枫香地深红色的泥土之中。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枫林皆被皑皑白雪缠裹得浑身素白,在寒风中颤颤抖抖哀鸣不已。

曾枫生用洁白的山雪在叶小芳的坟前堆起了一只高高大大的冰雪花圈。

32名辍学后又重新走进课堂的女学生和她们的父母在烧过钱纸之后,也都紧随曾枫生在叶小芳的坟前堆起了一排排白雪花圈。女孩们精工细作,在冰雪花圈上雕刻出大朵小朵盛开的山花。小木兰的母亲则将在外做木工的丈夫刚刚买回家来的崭新红绸被面撕成绸条扎成花朵缀满在冰雪花圈上。她们在敬爱的女教师叶小芳的长眠地上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冰雪花园。

钱老师则用彩纸剪贴了一面党旗摆放在叶小芳的坟头上。他说叶小芳是他见到的党员中最像党员的党员。他说他现在已是精神完全康复的人了,他明明知道一个民办教师身份的党员死后够不上覆盖党旗的资格,但他还是要冒犯天规给叶小芳盖上一面。他说他不怕别人再汇报上去,上边知道了大不了说他精神病复发,再革掉他的民办教师身份。他说那时他就与枫香地小学脱钩,专业干他的枫香贴画当个卖画个体户。钱老师是当着沈校长的面跟曾枫生说这番话的。沈厚义说这事与曾枫生无关,我当校长的应该向你表态,钱老师你放心,我是决不会向上汇报的。乡教委胡干事现在拿你当财神爷,他知道了也不会再去上边汇报。脱钩不脱钩的话你千万不可再说。我们要同心协力把枫香地小学办好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叶小芳。

枫叶又到了由青转黄由黄转橙呈红泛紫的季节了。栖息在枫香地的叮当鸟又欢快地鸣叫着飞翔跳跃于淡香游弋的枫林里忙忙碌碌地争衔着五彩枫叶,继续编织着她们祖先留传下来的永无止境的五彩梦。

曾枫生又独自一人来到叶守贤父女的坟前。他默默告慰坟中人,他已实现了叶守贤老师生前的一个梦想,他辅导的四名学生在全国小学数学奥林匹克赛上获得了一金一银二铜四块奖牌。叶老师生前钟爱的学生郭小山王石头已获准免试免费升入市重点中学。他本人已被市教委保送到省教育学院数学系继续升造。他即将离开枫香地。他珍重地保存着他和叶小芳在冬天里合拍的那张雪地双人照。照片上紧挨在他身旁的叶小芳面含娇羞亭亭玉立的俏丽形象永远活在他的心中。无论将来走到哪里他都永远怀念着曾经真心相爱过的叶小芳。

责任编辑:孙叙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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