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航

1995-05-09 21:10周贤望
清明 1995年3期
关键词:大姑娘团委书记长风

周贤望

长风号油轮的政委从油轮管理处赶回船上自己舱室,脑子里还翻腾着处里领导讲的评职称的事。按照从事思想政治工作的年限和他自己认为的相当大专文化程度,最低也能评上中级职称政工师。但评政工师要写论文,他没写过论文,不知从哪里下笔,稿纸撕了七八张,仍理不出个头绪来,烦得直想骂人时,舱室门被轻轻推开,伸进来一个漂亮脸蛋,笑嘻嘻的。“笑脸”客气地喊了一声政委,政委赶忙起身迎接,请长着张笑脸的轮船公司的女团委书记坐请坐请上坐坐沙发,女团委书记说有要事相商。政委虽然表现得诚惶诚恐,但对“要事”并不十分看重。这年头什么事都很重要,比如查台帐灭蟑螂规章制度要上墙,等等,都是要事。上面千条线,船上一根针,政委觉得这一根针就是他政委,如果不是他这当政委的心眼比针眼要大一千倍,上面机关的线就没法穿,可是现在当政委也不好心眼太大,船上实行了船长负责制,上面有要事就应该找船长。以前每逢上面来人布置工作,无论大小巨细,都是由政委出面应承,然后跟船长碰个头,但现在政委觉得应该由船长出面应承,然后找自己碰个头,这头才碰得恰当。就对女团委书记说,有要事相商要找船长,慎重些。拿起电话找到船长,船长这人太爽快,接了电话就来到政委舱室,于是形成了船长政委共同应承的局面。

女团委书记说她已从公司运输处摸清了长风号油轮的路线:长风号今天下午从南京港启航开安庆,在安庆装满三万吨外贸汽油后再下驶,出长江开往日本横滨港(途径南京港),在横滨卸完汽油后再返回南京港。船长把头颅高高昂起又重重地点下去,说女团委书记这个路线摸得准。

女团委书记说这次不是布置什么工作,只是商量一件要事。轮船公司团委准备同纺织厂团委共同组织一批纺织厂的大姑娘上船参观联欢,实际上是为解决船员婚恋老大难问题提供一个契机。船长问契机是什么意思?政委解释说就是机会。女团委书记也笑点头,船长就懂了。

女团委书记说她考虑到长风号大龄未婚青年比较多得很,正好很多纺织厂的大姑娘也有同船员婚恋的意向,加之长风号的水手长齐代同纺织厂的挡车工小艾已经有了一面之缘,所以想把这个契机照顾给长风号。这个女人很会说话,虽然个别副词用得有点累赘但很好玩。

船长一听说是这事,昂起头猛点,说好嘛好嘛大姑娘上船解决船员找老婆难这是他妈的好事嘛!

政委本来不想说话,因为政委觉得船长负责制船长说了算,船长说了就由船长负责。可是船长讲话老讲“他妈的”,他妈的别让女团委书记认为长风号上的人没有文化,这样政委就觉得不能不说上两句上档次的话,而且当然还得用一用“契机”这个词。

政委说这真是难得的好契机,真是辛苦了女团委书记,心里还装着我们的大龄男青年,为这事还“亲自”上船来。

女团委书记就说政委客气得很,我一个小小的团委书记如何配用“亲自”这个词,虽然也算个处级干部,但实际上只是个狗腿子,吃了这碗青年的饭总得为青年跑跑腿。

这话让船长和政委都听得舒服,不象昨天来的那一批人,硬说当前的头等大事当务之急是灭蟑螂,还要船舶领导“高度引起重视和警惕”,关系到整个爱国卫生运动的成败和整个轮船公司的声誉。

船长说:这种好事有了你团委书记当红娘,我就当爹,政委就当妈,他妈的坚决搞好不搞砸。

政委虽然努力缄口不言,船长负责制嘛,有话尽量让船长说,但是多年思想政治工作养成的习惯使他的两张嘴皮不幸患上了“多动症”的毛病,说了多年的话,突然不说,嘴皮子就痒得慌,说:这事由船长挂帅,请放心,我政委也当个狗腿子,恰当的时候“汪汪”两声。

政委这人说话很会引用新词语,女团委书记说契机,他就把契机给用上了,这回又讲狗腿子,他又把狗腿子用上了,用得女团委书记很高兴,觉得政委很会尊重人,就表扬政委说政委说话真是艺术!

话一投机,女团委书记就要多讲几句,女团委书记特意介绍了纺织厂的小艾的情况,说小艾不仅人长得很有点漂亮,而且歌也唱得非常好听,得过纺织厂卡拉OK大赛的第一名。虽然身材很有点小巧玲珑得很,但与水手长齐代遂祥的大个子非常格配。

船长听说这话没反应过来,政委说互补也是一种相配,船长就哈哈大笑,说,也是,互补也很好,他妈的那就互补吧!

最后女团委书记说要事商量好了,从安庆开往日本途经南京港时安排大姑娘上船的事就这么定了,自己也该走了。船长热情地挽留她吃个小小的便餐再走,政委看出她对船上的小便餐不感兴趣,就不强留。女团委书记笑脸一闪一闪出了政委舱门,又一闪一闪下了长风号,每次回头都看见船长政委在船舷边目送她向她招手,她也就招招小手,很有些豪情。

近来政委的心思很多。

船长负责制,政委还负不负责,负什么责,负多大的责?这个问题政委想了好久没想通。本来船长是在船舶党支部的领导之下,政委是党支部书记。而船长负责制一推行,政委的职务工资比船长低了一截,只同二副差不多。这年头金钱就是地位,地位就是金钱。政委一时搞不清自己在船上是第几把手,经常冒出些“我算老几”的疑问来。

政委再想到自己的小儿子参加高考的事情便又懊恼,离大专录取分数线差了四分仅差四分,据说想上大专也行,行就当然要上。自己只上过高中,论水平比那些大专毕业生肯定高些,但在填评职称的表格时,文化程度栏内勉强填上“大专”二字,却不得不加上括弧“相当”再括弧毕,多难受,一点都不理直气壮。既然差了四分儿子依然能上大专,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上。不过据说少一分就要多交一千块钱人民币,四分就要四千块,原来那点积蓄被大儿子结婚花得油干水尽底朝天,现在又要冤枉掏四千块。于是就怪怨起儿子来,多考四分该多好,个把数学题或者多开个平方的事,可是事到如今没有办法。再一想现在的新一辈就是比老一辈厉害,新一辈这些儿子们开一个平方就是四千块,抵老一辈的半年的薪水。摇摇自己的花白头发,觉得这世界真是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还有自己的女儿,谈个男朋友长得叫人恶心,可是女儿象染上毒瘾似的,把魂都给了他。老婆无数次提起要政委管一管,还数落政委一辈子都给别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可是自己女儿的思想却不政治工作。

政委这样想着又有点发烦,不过政委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总是在发烦的时候想高兴的事。想了一大圈却没什么可以高兴,只好想老婆,其实老婆真是劳苦功高活受罪嫁了自己这样一个以漂泊为生的船员,还任劳任怨老水牛似的,虽然有时也打打闹闹,但是也打出了一份生活,闹出了一份爱情,每次从船上拎着简薄的行囊回到家中,老婆总会那么温柔地宽衣解带亲爱一番。

这样想着政委就开始高兴了,当船员的没有一个好老婆那就很悲剧。船总在水上漂

着,女人总在岸上泊着,船员找老婆就难,象齐代这样政治上要求入党,技术上精益求精,身材上魁梧高大的青年人,都快三十而立了,却只能找个“互补”的小巧玲珑的纺织女工,而象自己那么好的女儿却被一个见了就恶心的臭小子给勾了魂魄。于是政委决定要好好把握一下女团委书记提供的这个契机。

也好,船长恰巧推门而入。政委说船长你坐请坐,船长就随便坐。船长开门见山开口谈事,说:大姑娘上船,这可是头一回的事,政委你看怎么个搞法?

政委想了想说:你是一船之长,当然是你说怎么搞就怎么搞。

船长性急,说:我就是搞不清怎么搞才来问你怎么搞,你搞事有经验你是党支部书记,他妈的还得坚持党的领导嘛,你说个搞法你说怎么搞我就叫下面怎么搞嘛!

政委知道船长虽然驾船的技术很好但说话的技术却不是很好,象大姑娘上船之类的事,没有他当政委的来张罗张罗,光凭船长负责制还就是很可能搞不好,下面的人是目,船长政委就是纲,纲举目张,但船长这个纲除了开船能举起来,其它的事他不会举,全凭政委自己举,这样自己就有点当一把手的感觉。但是政委觉得仅仅自己把纲举起来,就有点便宜了船长负责制下的船长。

政委说:最近我的事多,要评职称评个什么政工师,还要写论文,你们都是工程师了,用不着写论文,这事还是你负责吧!

船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不会讲话嗓门粗,吓跑了大姑娘浪费了契机就对不住下面的弟兄。这事少不了你,你他妈的不亲自出面张罗,那就有点不够义气嘛!

于是政委不好不够义气。江湖上的人都讲个义气,船上如果有谁过分地不义气,就得提防着被人趁月黑风高的时候丢到水中喂王八。

政委只好放下论文不写,把心思用在“大姑娘上船,怎么搞法”这事上来。政委一贯的工作方针是党政工团齐抓共管,就让船长把工会主席轮机长和团支部书记水手长一起叫来开长风号轮第九次党政工团联席会议。

船长这就打电话找人来开会,政委望一望舷窗外水天茫茫江鸥飞翔的景象,听一听江水摩着油轮肚皮向后退去的声音,加上船长打电话找轮机长来开会,轮机长不愿意到政委舱室来,船长就骂他“他妈的”,他妈的他还得来,这样政委感到一阵舒服。

轮机长对政委有些看法。轮机长对政委有看法主要是因为入党的事。轮机长十年前从河运专科学校毕业上船当实习三管轮开始就向船上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是十年来轮机长从实习三管轮到正式三管轮、二管轮、大管轮再到当上轮机长,还是没有跨进党组织的大门。虽然当政委的换了三任,这个现任政委只来船三年,但轮机长为了尽快实现入党的夙愿,在三年前现任政委刚到任时,就去找了他。

三年前长风号也是从南京开安庆,轮机长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找到政委,要求索回入党申请书,还说自己实在经受不住党组织长达七年的严峻考验。政委当时还劝他坚持坚持,可是轮机长说年纪大了架不住。政委一听这话很不高兴,认为轮机长是在要挟党支部,并且在自己刚刚到位时就出难题,太不友好。再说你只有三十出头年纪,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就说自己年纪大的话,分明是说你有文凭少年得志当了轮机长,分明是不把党组织放在眼里嘛!于是气呼呼地翻出那份发了黄的入党申请书还给轮机长。轮机长接过文物一般的申请书,看着上面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字迹,忽然觉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此举本来只想引起新任政委对他的入党问题的重视,却弄得这种结局。这次事件是轮机长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从小学读到专科,从实习三管轮当轮机长,心想事成一帆风顺,却在这小小的入党问题上栽了跟头,怎么想也来气,就对政委有了成见。

对政委有成见就免不了说些政委的闲话,比如“船长负责制还要政委吃干饭干鸟事做什么?”、比如“党支部书记完全可以由船长兼任设个政委的闲职白拿工资。”这样的话说多了,免不了就要传到政委耳朵中去,政委就越发觉得轮机长这人的确不配入党,思想觉悟太低太低,一点都不又红又专。这样政委对轮机长就也有了成见。

不过政委不象轮机长那么孩子气,别的船是轮机长当工会主度,长风号也就让轮机长当工会主席,政委总是在工会换届选举时以党支部的名义推荐轮机长当工会主席,船长就觉得政委的肚量大水平高,而轮机长实在有点心眼不够大。

长风号第九次党政工团联席会议决定召开一次全体船员大会。领导人们都很兴奋,只有轮机长兴奋之余还隐约有点遗憾。他是大专毕业生而且三十多一点岁就当了轮机长,“船长政委轮机长”,这样排座次,轮机长在船上起码也是个第三把手。可是却只找了一个初中肄业的环卫局的清洁工人做老婆,老婆天不亮就起床上街扫马路,害得至今还不敢要小孩,有了小孩早晨谁来管呢?这样老婆无所事事,就染上了打麻将的毛病,经常纠集邻居同事在家打麻将,老输钱,脑瓜子转得不够快的人打麻将总是输得多。轮机长常常认为自己的老婆层次太低,听说纺织厂一批大姑娘要上船,心里就怪怨轮船公司团委干嘛不早几年办起船员婚恋介绍所,没准也能找个层次高一点的呢?

当然想归想做归做,象灭蟑螂之类的事还可以搞点自由主义,而大姑娘上船的事是船上弟兄们的大事,弟兄们的婚姻大事毕竟不同于灭蟑螂。轮机长这样想着就决定配合船长政委把大姑娘上船这事搞好。

团支部书记水手长齐代当然是兴奋得很,当大副把开船员大会的铃铛摇响,就立即把水手们从午睡的白日梦中喊醒。十九岁的水手皮下水是个醒着就不想睡,睡着又不愿意醒的角儿,齐代就去拍他的屁股说开会。皮下水对开会没有一点兴趣,只要一开会就蹲进厕所不出来,齐代知道他有这个嗜好,就预先把会议内容透露一点给他,皮下水一听说是大姑娘上船就顾不得那个嗜好。别的水手听齐代这么一说,一个一个把耳朵竖起来。特别是瘦三,瘦三有三十六岁了,也属大龄青年,就急猴猴地朝会议室奔。

会议室设在二楼中部,室内左侧舱壁上是船舶各项规章制度。上面的要求,规章制度要上墙,长风号也得让规章制度上墙。右侧是中外各色美人的人体画片,水手们以团支部的名义挂上去的,船长没反对,挂着就挂着,看一眼也还舒服,望梅止渴又不是作风问题。

开船员大会时,船长政委就坐在人体画片那一侧。船长主持会议,船长说:关于大姑娘上船这事,我们要把它当作头等大事来搞,全船上下必须立即行动起来,要坚决搞好不搞砸,怎么搞嘛,他妈的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由政委安排,政委心细,请政委发个言。

政委说:船长提出要把纺织厂的大姑娘上船这事,当成重点工作来办,这是我们长风号油轮的一件大喜事大好事,为了把这事办好而不办砸,所以今天开这个会。

船长觉得政委说话就是有技术,自己说的就是不如政委说的那么稳妥,因此很佩服

政委的口才。心想假如有一天船长负责制搞得船长什么事都要管,在说语问题上还得向政委学点技术。

政委说第一项工作是爱国卫生运动在长风号油轮的开展,船容船貌很重要,为了迎接大姑娘上船,船从安庆回经南京港之前,全船来一次大清洁,让船容船貌焕然一新。当然上面布置的灭蟑螂的事,也在这次大清洁中一并完成。还要注意个人的爱国卫生,大家要自觉洗个澡,理个发,大管轮会理发,头发长的请他帮忙剪一剪。洗好澡后,裤头不要乱塞乱晾。

船长急忙插话说,船回经南京港时,本船上下一律不许晾裤头,更不许光屁股乱跑,皮下水你听着,昨天你不穿裤头从浴室跑到卧舱,过去没有规定,现在有了规定,再光屁股乱跑,他妈的别怪我罚你!

大家笑一场,皮下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政委继续说了第二第三第四项工作。特意提到水手长齐代和小艾的事,说这是重点中的重点,大家要顾全大局,不要搞错了码子。

这时同齐代一起的水手瘦三就咯吱了一下齐代的腰,惹得齐代发笑。船长说,瘦三你小子严肃严肃,这是开会,大家要守纪律。小艾是齐代的重点对象,你们几个水手注意不要把脚乱插,象对待自家嫂子一样。

工作基本布置妥当,政委看看船长,船长看看大家,大管轮说,长头发的等会到吸烟室剪头。团支部书记齐代说,船里船外的清洁工作由我们团支部包干。工会主席轮机长看到大管轮和团支部书记表了态,自己在大姑娘上船这样的头等大事面前不能没有一个态度,就说,我们工会一定要在船长和党支部的领导之下,发挥好群众组织的桥梁和纽带作用。

政委听了轮机长这么一表态,有点暗喜,轮机长虽然是个正牌大学生,表起态来只会讲那句“桥梁和纽带”,政委觉得他轮机长无论过去和将来都只能当个第三把手小三子。过去实行党的一元化领导他是小三子,现在搞船长负责制他还是小三子,将来随便搞什么体制,他仍然只能当个小三子。这样一觉得,看看船长也就这个素质,船上的灵魂人物仍然是政委自己,就带着自豪的神气说:大家要注意讲话,不要讲粗话,让大姑娘看看我们船员的素质!

船长说:谁要是不素质,讲粗话,老子扣他的奖金!

迎接大姑娘上船的准备工作在长风号油轮上开展得轰轰烈烈。

爱国卫生运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搞得很艺术,船长视察了一番,表扬说:就是嘛,就是要这样嘛,看来还是大姑娘上船有动力,一个个搞得热火朝天。

船长到吸烟室,吸烟室亮堂了,船长的心也就觉得亮堂。上厕所,厕所里用硫酸洗过并且洒了花露水,弄得船长不忍心撒尿拉屎。进厨房,陈年油垢烟垢也被铲除,餐务员喜滋滋地说:要是大姑娘多上几回船就好了,狗日的团员们干劲十足。

船长因此很想唱一段京剧。巡视到船外看见齐代正带着水手们冲洗主甲板,心里又想到了“热火朝天”这个词,就在二楼舷边走道上爱怜地看着这帮弟兄。

水手瘦三长得又高又瘦鬼点子却特别多,桅杆一样站到齐代面前去,问:水头你那个小艾长得什么样子嘛?给我们说说。

齐代想起那日黄昏疏影之中的小艾,彼此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小艾还轻唱了几首流行歌曲,什么《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呀,什么《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呀,真好听。便偷偷地笑,不说。

瘦三说:形容形容嘛!

水手们也都要求:形容形容嘛!

齐代说:我不会形容嘛!

瘦三说:说说长得象谁还不行?比如梅艳芳、陈淑桦、杭天琪、杨玉莹,或者林忆莲吧眼睛小就小一点。

齐代点点头又摇摇头。

水手皮下水长得胖乎乎矮墩墩的,不穿海魂衫时走起路来,皮肤下面就仿佛有水在流动一般,因此被简称为皮下水。皮下水说:水头,到底象谁嘛!要不就象倪萍、文华、孙晓梅吧!

齐代还是点头又摇头。

水手们就这样七嘴八舌循着这思路,杨澜许戈辉叶倩文梁雁翎地把他们喜爱的女明星一一排遍,可是齐代还是点头摇头,没有一个所以然。水手们发急了,瘦三手一挥,水手们就把齐代给团团围住,七手八脚要扒他的裤子。齐代看见船长站在二楼舷边,急忙向船长求援。船长就大喝一声不许动,水手们停止了动作,齐代赶忙拉起裤子系紧裤带,船长哈哈大笑,说:你们这帮小狗日的再要胡闹,罚你们踢连环屁股!

踢连环屁股是船长发明的一种惩罚方法,就是甲踢乙的屁股,乙再踢丙,丙踢丁,丁踢戊,戊如果是最后一个被踢的就回来踢甲,连环着踢,被上一个踢了屁股的就使劲地踢下一个屁股,有时互相不服就倒过来踢第二轮。这种方法通常用于“责众”,法不责众,但踢连环屁股可以责众,象游戏似的,屁股虽痛却不伤感情,又能让被责者认识到自己的不对之处,挺符合船上的实际。

齐代觉得自己不应该成为踢连环屁股的人选,就同船长讲理,船长不让他讲理,一声令下,踢!瘦三就一脚踹上齐代的屁股,接着连环踢,踢出一阵大笑。

根据政委的安排,长风号抵达安庆港时,由瘦三负责去安庆江边菜场买菜。瘦三叫上皮下水和轮机部的电工,皮下水和电工也很乐意。抬起菜筐一前一后,瘦三乐得作一个甩手相公。

第九次党政工团联席会议上,轮机长不同意让瘦三负责买菜,因为瘦三买菜有个用菜款买两包香烟开发票的毛病。可是政委考虑到瘦三比较精明,会讨价还价,买回来的菜也价廉物美。问题是瘦三用公共菜款买香烟还仿佛理直气壮张张扬扬地发给大家抽,轮机长看不惯,几次提出船长政委轮机长也要同群众打成一片参加买菜。但政委认为轮机长无非是想趁买菜的机会捞几包烟抽,对他的提议很不以为然。船长也不想抬菜筐,就说轮机长年纪轻轻没出息,争什么买菜权。

轮机长听了不舒服,但又不好同船长计较,船长喜欢骂人。本来自己是对政委有意见,政委太专权,船长负责制了还把买菜的权力也抓着不放。就对政委说了几句话,瘦三明目张胆地贪污菜款还让他负责买菜,分明是包庇纵容嘛!政委本来就心烦,说有人总是喜欢犯红眼病,自己多吃多占却不能容忍别人多占两包烟,什么都想得到又什么都不愿失去。

政委这话一针见血戳到了轮机长的痛处,不过轮机长是个“弹簧”式的性格,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看到政委象发脾气的样子,就弱下来,说:我只是提个建议嘛,干嘛呢?

政委说:瘦三买菜贪污两包烟是不对,但光明正大还发烟给大家抽,别的人买菜时也贪污菜款,买菜辛苦,弄两包烟抽没什么了不起,这事我不是不清楚。

其实大家都清楚,反正是船员轮流买菜,事情只要不过分就行。轮机长因为也是船舶领导之一,按惯例不参加买菜,为此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当然主要还是入党问题十年来都没解决,对党支部书记政委有看法就总是习惯找政委的别扭。

政委想,轮机长这人素质太差,但是没说出来,而是加重语气斩钉截铁,由瘦三负责这

次买菜,一来招待大姑娘上船,二来船员们打打牙祭。

船长和团支部书记齐代同意政委的意见,轮机长想一想也就同意了。

执行买菜任务的瘦三、皮下水和电工,沿着江堤往江边菜场那边奔。皮下水说:瘦三,今天要买几多钱的菜呀?

瘦三说:人民币两千元吧!

皮下水说:那还不把我给压得更矮?

瘦三说:就是要把你压成个球样!

电工就笑。皮下水骂道:狗日的瘦三压迫我们老百姓,今天你要不给我一包烟抽我就罢工。

瘦三仔细想了想,严肃得象政委,说:今天一分钱便宜也不能沾,全船都在为我们的婚姻大事着想,我们还他妈的搞贪污,不地道!

皮下水和电工也觉得那样不地道,就不再提罢工的事。

到了菜场,瘦三把菜价侃得三下五除二,餐务员开的菜单上的菜一买齐,就吆喝着去买酒。为买什么酒的问题,三个人寻思了好一会,船员们当然是喝白酒的,姑娘们是红酒还是饮料呢?皮下水赞成买饮料,瘦三说,皮下水你是个呆×,给她们喝饮料,喝许多都清醒,进入不了状态,让她们看我们的笑话呀?

皮下水说:那就买红酒,红酒里掺白酒叫她们醉了留下深刻印象。

瘦三说:皮下水你的点子真馊!

瘦三们把好酒好菜杭育杭育抬回船,轮机长凑上去找瘦三要烟抽,瘦三一向有点看不惯轮机长,凭着职务高,年纪轻轻却喜欢佔小便宜,一点都不象个领导人,就没理睬他。轮机长管不着驾驶部的水手,却管得着轮机部的电工,问电工这回搞了几包烟,电工也因此有点看不起轮机长,但轮机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就一五一十悄悄交代了这次只买了一条烟是大姑娘上船宴会上用的,轮机长不相信,拿起那条“红塔山”,抠出两包塞进自己兜里,瘦三看着一言不发,心想等会去告诉船长和政委,这船上也只有船长政委的官职比他大。轮机长很得意地踱去时,皮下水轻声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

轮船面貌焕然一新了,菜也买好了,油也装妥了,船长命令启航,汽笛就响得很兴奋。长风号油轮进入主航道后,船长走到政委舱室来,说万事俱备专等大姑娘上船了哈哈,政委想如果不是我政委安排得好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好形势呢?便也笑笑。问船长当初评工程师职称时要不要写论文?船长说抄了一篇航行的心得。政委因为写论文的事很伤神,无心同船长聊天,但船长的兴致很好,向政委说了水手们踢连环屁股的事,两人笑一阵。笑过以后船长还想没话找话。因为船长认为政委这人是好人多磨难,这么多年的当来当去还是个普通政委,而且政委也越来越不如从前那么有权有势有地位,中间还取消了一回改成副船长,改得政委垂头丧气,后来又从副船长改回来还叫政委,可是元气大伤还没恢复过来,接着又实行船长负责制,政委还负不负责他妈的他自己也弄不清。船长这样想着就觉得当政委的运气真是不好,可是象船上的灭蟑螂之类的小事和大姑娘上船之类的头等大事都离不开政委,这样心里竟觉得有点对不住政委。

船长没话找话说政委最近操心操瘦了,上了年纪的人要注意身体。政委听了一阵感动,觉得船长人虽粗但心却细,自己当政委的从来都是对别人问寒问暖,从来就没有别人对政委问个寒暖的。做了这么多年的别人思想政治工作,自己想不通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人来为自己的思想做做工作。竟然感到眼眶有些潮润,怕自己控制不住老泪掉下来,就对船长说:船长,真是感谢你还能这样关心我的身体,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还要写论文,评政工师职称要的!

这样说着言语竟有点哽咽的样子,惹得船长心里酸溜溜的,只好出去,说:政委你忙你写论文吧,我走了。

船长一走,政委的老泪就掉下来,政委心想可能是人越老越脆弱,流什么泪呢?擦干泪水,决定什么都不想,一心只写论文,把上面发的各种理论刊物拿来逐一浏览,绞尽脑汁找选题,却只在稿纸上写了“试论”两个字,就是不知道试论什么好,想了半天又去翻理论刊物,读着读着发现许多论文大同小异,甚至有些篇章存在好几处雷同,原来论文就是这么写!忽然高兴起来,早知道这样我也能写一本论文集嘛!于是又挥笔试论。可是试论人家试论过的东西有什么试论头呢?虽然现在干政委的被轻视,但自己也不能自暴自弃干这种剽窃他人创作成果的可耻勾当嘛!这样就又愤愤然。

政委困兽似地在自己舱室转了好几圈,转着转着竟转到舱外了,干脆走到舷边去看夕阳下的江天,半江瑟瑟半江红,当夕阳留下一片灿烂的鲜红独自落入地平线时,蓦然自己为自己感动,心想我政委不就是那一轮夕阳么?虽然独自抱着一团火走向寂寞,身后却留下大片大片的鲜红晚霞。自己勉励自己说,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怅惘近黄昏?于是滋生了一点点崇高感,这时似乎有灵感袭来,想起了一个论题,急忙跑回舱室,写下了《试论船舶政委的素质》的论文标题,这个标题还有点论头,一论政委的基本素质,二论船长负责制下政委应具备的特殊素质,特别是后一条,别人没有论过,论过的也不怕,就以大姑娘上船的事作论据,这论据是独到的。想到大姑娘上船这个有力的论据,更是觉得有灵感蜂拥。

于是就开始挥笔论证,越论证思路越清晰,越清晰越觉得自己崇高起来,越崇高就越要主动积极把大姑娘上船这事办好,办好了大姑娘上船这事又反过来更能说明新形势下船舶政委应具备三个要求四种能力五点素质。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论文也论了三千多字,搁下笔,无限舒服。

政委写好论文,把电话打到船长舱室去,船长不在,就坐下来再看一遍论文,感觉很好。原来玩笔杆子也不难嘛,准备重抄一遍,一想自己的字写得不太好看,就想找一个字写得好的抄工整了,团支部书记齐代的字写得好,团是党的得力助手嘛,团支部书记帮党支部书记抄抄稿子也是可以的。一个电话打给齐代,齐代很乐于效劳,立即拿了政委的论文初稿回去抄。政委就去吸烟室吸支烟。

政委拿了烟看见船长和轮机长及水手们也在吸烟室吸烟聊天。政委掏出烟来给大家发一圈,发到轮机长时只剩下一支,烟盒一捏表示空了,丢进盛着水的烟灰桶,轮机长仍然把政委手上的最后一支烟接过去,按一下吸烟室舱壁上的香烟点火器,吸得很过瘾的样子。政委却很不过瘾,幸好船长递一支烟给他,他也就按下点火器点着,完全忽视了轮机长的存在,看到大家穿得太随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船长说:船长,我看到港后全体船员都穿上制服吧!

船长觉得这个主意好,大腿一拍,立即让瘦三去通知大副;由大副通知全船。

政委吸着烟又想起了一件事,说:船长,我看应该把满旗也挂上!

船长又是大腿一拍,叫身边的皮下水去通知大副。船上的满旗不是随便挂的,满旗是指所有船用旗帜的总和,一般只在轮船新出厂或遇盛大节日才挂。但是船长说挂满旗,那就要挂,还有什么节日比大姑娘上船更盛大

的呢!

长风号正在驶向南京的航程上全速前进。船长想起黄昏时政委差点流了老泪,心里觉得有点不过意,想同政委谈谈心。政委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困难要一个一个地解决,刚刚解决了论文的困难,心里也很高兴,就同船长一道进了船长舱室,船长说话粗招待人却不粗,泡了茶给政委喝,说了很多政委你真是不容易的话,说得政委的感动一浪高过一浪,很激动却很谨慎地吐出了自己的心思。

船长说:想不到你政委困难这么大,也不言语一声,还一点也不影响船上的工作。

政委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别人有别人的难处,今天高兴,不知怎么就把这些说给你听了,咳,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絮絮叨叨,真该退休了哟!

船长说:还有三年呢!这三年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做同事。

政委笑笑。答应当然作同事。可是谁能料想今后的油舱上还设不设政委一职呢?没准两年后所有的船舶政委集体退休或退伍转业呢?

船长说:怎么会呢?船上没有政委,船长就难当了,起码我不配当船长。

这使政委感到了自己的价值。虽然没有政委船照开,而没有船长船就开不成,但是至少船长承认了船长的一半是政委这样一个现实。

时候不早了,船长说再去抽支烟就睡觉吧,政委和船长就又去吸烟室吸烟.一见吸烟室里还有许多人,船长就说:你们还不睡觉干什么?大姑娘上船,看你们兴奋的!

瘦三说:急死人的,船开得这么慢。

船长说:你小狗日的光急有屁用,你甭管船开得快慢,准备一个绝招吧。在姑娘那里印象留深刻一点。

瘦三说:保证编上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叫她一辈子不忘。

政委这时也说一句:别半斤鸭子四两嘴,就怕你只会嘴硬,关键堡垒就是攻克不了。

政委这话说得大家都笑。瘦三看到政委今天高兴,似乎不是太严肃,说话就放肆些,说:政委的教导我牢记心上,保证抓住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放松。

船长哈哈大笑,政委又开始严肃起来,警告他们不要乱开玩笑,就把烟头摔进烟灰桶,回舱去了。

政委回舱刚坐下,齐代捧着抄得工整漂亮的论文稿进来,政委满心欢喜,说了一声谢谢,齐代不好意思。政委问:这篇论文你认为写得怎么样?

齐代想了半天才说出个“好”字,政委笑起来,心想这篇论文虽然只是自己的处女作,但这个“处女”就是漂亮,再想到职评办的人看了肯定会惊奇我这个老家伙原来还会来这一手,心里就舒服了。

正舒服着,齐代说:政委你论文里有几个好象是错别字,我没改,请示你才好改。

政委心想你给我改过来不就得了,这也要请示!但还是很谦虚地问错在哪里,齐代就翻来覆去当着政委的面一一改正,改得政委的脸晴转多云多云转阴。齐代本以为政委还会说声谢谢,还会让自己不好意思一回,可是政委什么都没说。看着齐代独自出门也没打招呼。自己拿了文稿再读一遍,还是觉得好,到南京港后交到处里去,评个政工师肯定没问题。不过齐代也真是,会写几个汉字就自以为不得了,一点当无名英雄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也没有。

长风号的满旗挂起来了。从船头桅杆花花绿绿一直花绿到船尾,江风一吹,招展得很。船长觉得今天的油船象新郎似的精神焕发焕然一新。全船上下没有一丝灰尘也找不到一条裤头,政委这人搞事就是周到!船快到南京港了,应该带头换上海员制服,翻出一套上白下蓝的夏季制服来,换上,走到穿衣镜前一照,肩章耀眼得很,只是肩章上方自己的嘴脸有点胡子不雅观,取出剃刀来刮,忽然想到大家都应该把胡子刮一刮,就拿起电话找大副,叫大副通知全船,注意刮胡子。

换制服刮胡子挂满旗虽然有点麻烦,但全体船员都很高兴。唯有皮下水有点小小的不高兴,他人矮身胖,这时恨不得割了自己身上的肉垫垫脚,瘦三穿着制服走进来,看到皮下水扯着制服生闷气就想笑。皮下水看到瘦三虽然瘦,但海员制服一穿,也很有精神,就说:你他妈的瘦三得意什么?抖来抖去的,气老子呀?

瘦三很懂得皮下水,就说,你皮下水又有什么得意的呢?你不就是皮肤下面的水位高一点吗,当真就是水平高了?不过我说你呀,这套制服穿在你身上还不如干脆光屁股什么都不穿,穿了影响船容船貌哩,当心船长扣你的奖金。

于是皮下水凄然可怜,惨兮兮的。瘦三说:皮下水你千万别难过,缩在卧舱里不出去就是啰!

皮下水一副要哭的样子。瘦三说:别别,我这就去请政委来给你做思想政治工作。

瘦三说着就把皮下水独自留在水手卧舱,真的去找政委,说皮下水在哭,还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政委此刻心情不坏,就立即下到水手卧舱,看见皮下水的嘴鼓成两块面包,脸也成了面包的颜色,就说:我就不相信象皮下水这样的男子汉还会哭,世上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们的水手流泪呢?

皮下水说:谁说我哭了,我怎么会哭呢?肯定是那个死瘦三。

政委微微一笑,思想政治工作算是做通了一半。接着说:皮下水呀,油船一会就要到南京港了,本政委看你年龄尚小不急着结婚,想让你立个头功,不知你愿不愿意。

皮下水连忙答应说愿意。于是政委如此这般了一番,说得皮下水兴奋又欢喜,连忙穿起了不合身的衣服,甚至觉得越不合身越好。

长风号油轮正向南京港逼近,值班的大副从驾驶台打电话给船长,说轮船公司的运输处打来甚高频电话要船长亲自接,船长就上驾驶台去亲自接,这样船长就亲自接到了调度命令:长风号在南京暂泊四小时补充好燃料物资后立即起航开往日本横滨。

船长还惦记着大姑娘上船的事,就同电话那边的调度员商量。船长一急就在商量的话语里夹着“老子的船有要事”之类的话。那边说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调度命令如军令,军令如山。船长说去你娘的蛋。那边就批评船长态度不好。船长说老子就是这个态度!既然船长就是这个态度,那边也不能没有个态度,说只有运输生产才是要事,其它的事都是狗屁。船长说你他妈的知道个狗屁。说着就把电话给挂了。

挂了电话,船长的心就忽上忽下七上八下,如果调度命令下得稍微委婉些艺术些尊重些,我船长也就不会擅自挂掉电话,但是挂了电话又有点后悔,毕竟船舶的事是运输生产嘛!但是大姑娘上船也不是狗屁呀?

甚高频电话又在呼叫船长,船长还是拿起电话,那边换人了,语气也平和得多,那边的人换成了轮船公司的副经理,副经理说:船长你辛苦了,请转达我对长风号全体船员的问候!

船长一听这话,心里舒服了些。就把刚才调度员的态度讲给副经理听了,副经理说他是要批评调度员的,然后以商量的语气用外交辞令式的言语下达调度员下达过的实质上一模一样的命令。船长无法不接受,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用这种方式下的命令难受也得受着。

船长又通知大副,让大副通知全船。大副

聆听了这一切,提醒船长同政委说说,船长也觉得应该同政委说说,大姑娘上船的事搞砸了,影响船员们的情绪,安全生产安全生产,情绪不好怎么能安全生产呢?

船长就立即去找政委。政委这时正同瘦三谈话,瘦三是来报告轮机长搞了两包烟的事,政委示意瘦三不要说,怕船长知道了发脾气以后船上的工作不好开展,顾全大局嘛!船长还是开门见山开口就讲事,船长讲完,政委也觉得问题严重,那两包烟的事也就小巫见大巫不算什么事了。瘦三知道这个不幸消息心里骂了一句粗话,正要退出门去,政委怕泄露机密不让他走。瘦三就又只好坐下来。

瘦三看着政委用手指敲敲桌子然后插进自己的花白头发,额上的皱纹有点湿。看见船长用手摸着才刮得光溜溜铁青的下巴,把两只眼睛盯着政委。瘦三感到有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无奈了,就也低下头,想起连日来弟兄们大力开展爱国卫生运动的艰难困苦,想起大姑娘上船成了好梦一场,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他妈的我操他妈!

瘦三这句粗话打破了政委舱室原有的沉闷。政委说:还是以大局为重,这次大姑娘上船上不了错过了一次契机,以后再争取契机,要顾全大局嘛!

船长说:船上的大局就不是大局吗?

政委说:船上的大局要服从公司的大局嘛,船上的大局比起公司的大局来,就是再大也是小局嘛!

瘦三觉得政委到底是有水平些,什么都想得开。看看船长,船长的脸色也稍微亮了一点。船长说:这事,这事搞砸了,后面的屁股怎么擦呢?

政委说:我们大家一起擦吧,瘦三你去把轮机长和水手长叫来,我们开个会,这事你暂时不要外传。

瘦三领命而出,听见政委叫他“不要垂头丧气”就鼓足干劲去喊人来开会了。

十一

长风号离南京港已只有个把小时的航程,齐代对着镜子整整衣冠觉得自己长得还行。想到小艾她们一会就要上船来,心里高兴,心里一高兴就想为她们多搞点事。可是还有什么没搞呢?

船容船貌焕然一新了,满旗挂得花花绿绿了,厨房里的菜也配得妥妥贴贴了,公共场所和船员卧舱都整洁干净得史无前例。实在没什么事可搞了。“没事上厕所去”,这是水手们经常讲的流行话语,齐代想起来有点好笑,就去上厕所,上厕所时来了灵感,灵感一来赶忙提了裤子去找粉笔。

船上都是清一色的男子汉,从来没设女厕所,大姑娘上船找不到女厕所这尿往哪撒?于是用粉笔在偶数楼层二楼和四楼的厕所门上写上了“女厕所”三个空心大字。四楼的写得好些,二楼的这个“女”字却写得偏小,又擦掉重写,正重写着,听见瘦三喊开会,齐代就去了政委舱室,参加长风号本年度第十次党政工团联席会议。

齐代推开门看见船长政委轮机长都已在了,估计是为大姑娘上船的事最后碰个头。一看气氛不对头,听见政委的嘴唇颤出话来:今天开个会,这个会这个会,总之船要继续开向日本,这是三万吨外贸汽油,耽误不得,大姑娘上船的事从日本回来再说,日本鬼子贼精,万一迟到了克扣我们的外汇划不来,不合算,先跟大家碰个头,做个思想准备。

齐代听了政委的这番话后就再也没听见别的,好象耳里嗡嗡响,又好像耳际传来了小艾《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的歌声,这样一直到第十次联席会议因油船抵达南京港油轮锚地时“胜利闭幕”。

十二

长风号刚到油轮锚地抛下一只铁锚,供应燃料润料的供应船就靠上了左舷,供应船员生活物资的供应船也靠上了右舷,供应自来水的供应船就只好靠在生活物资供应船的右舷,随着一条长长的黑色供水皮管伸到了长风号,女团委书记也上了长风号。

女团委书记一上船就去找政委,说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得很,纺织厂团委忙得很,纺织厂要搞纺织技术大比武,现在的纺织大姑娘不喜欢参加技术大比武,厂长就要团委发动,团委忙着发动就顾不着带领大姑娘上船。

女团委书记还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得很,纺织厂的团委书记说要等三天才能让大姑娘们上船,大姑娘们也比较想上船得很,有的姑娘早就做好了准备,她们还准备了一台文艺节目,等上船时演给船员们看,人家也很重视得不得了。

说得政委又高兴又遗憾。政委感叹了一声“唉!”说:就算你现在安排好了也还是不行哪,船要开,上面的命令。

女团委书记就撇开这个话题不谈,政委也不想谈。把那篇《试论船舶政委的素质》的论文拿出来请女团委书记“指点指点”,她就郑重其事地接过,郑重其事地读了一遍,说很好,还说她要拿回去找个刊物发表。政委说这是评政工师职称时要交上去的论文。女团委书记就忽然好久没吱声,只把论文塞到她的公文包里。

政委发现这异常情况,心想也许是论文写得不好评不上政工师吧,就逼着女团委书记说真话。女团委书记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搞职称评定工作的有我一个干事,是从团委临时抽去的,我上船之前本来想给你报个喜,也好减少一点大姑娘不能上船的难过,但是我问了这第一批评上政工师的里面没有你。

政委说:不还要评吗?

女团委书记说:是还要评,但先要按资格排一排队,公司里政工干部太多,政工系列又是头一回评职称,名额太少,公司领导也向上面争取名额,但中级职称的名额由上面控制死了,只好论资排辈,你的政工年限倒是比较长,但是大专文化程度只是“相当”,相当的文化程度就只能往后排,所以你只评了个助理政工师!

政委一听这话,心情没控制好,极少讲粗话的人这时竟当着一个身为处级干部团委书记的少妇骂了一句粗话:我操他妈的,搞政工头发都搞白了,还不够资格当政工师……

女团委书记突然发现象政委这样严肃谨慎的老政工干部语言也粗鄙化了,自己的感觉也就复杂化了,想到自己去运输处为大姑娘上船解决船员婚恋老大难问题,却被人讥讽的事,顿时找到了与政委同样的感觉,说:这年头搞政工的的确是没有搞头。

政委说:政工干部是小娘养的,丫鬟生的,不是人操的,他妈的!

女团委书记说:过去党政工团党政工团的,虽然只是把团排在最后,但处处离不开这个团,现在却什么事都插不上手。轮船公司实行了经理负责制,党委书记也不是第一把手了,团委书记又算什么呢?我去运输处商量给个时间好安排大姑娘上船的事,他们却问我懂不懂国际贸易,好象就他们懂,搞业务工作的就比搞政工的高明,去他妈的!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大凡两个人诉着苦,总有一个要安慰对方的,加之牢骚发了,娘也骂了,现实又不能不接受,政委就又开始走向崇高,说:真是难为你,为了我们船员的事还受这样的气,算了,我们政工干部也得活人,总不能自己把自己气坏了身子。

女团委书记说:气也没有用,还是自己照顾自己吧,没有办法!

政委说:没有办法的哟,十几年前我就是二副,因为组织上认为我原则性强党性强口才不错适合干政工,就提拔我当了政委,十几

年后的今天又转回来还是只拿同二副差不多的职务工资,想改行回去当二副省点心,可是年纪大了,快退休了,改行也难,没有办法,也就不去管是大娘养的,还是小娘养的啰!

这样说着些格调并不高的话,两人的格调竟高起来,世事就是这样:往往唱高调的人也许只是唱唱高调而已,而发牢骚的人并不一定就思想觉悟低。

十三

四个小时的时间很宝贵。船员们忙着装油装水装大米,装好大米时四个小时已过去半截,生活物资供应船拉了三声短汽笛,政委和女团委书记赶忙登上这条船。生活物资供应船从长风号巨大的身影中退出来时,政委顶一头花白的浓发,站在供应船头,心情很萧索。政委还得去船舶基地拿报刊杂志拿信件并向油轮管理处汇报工作,这是惯例。时间再紧张,别的都可以省略,但船员们的信是不能不取的。

女团委书记看见政委立于船头,随着小船在波浪中跌跌撞撞,想着政委刚才说的那一番沧桑,目光中弥漫着同情。再把目光投向挂着满旗的长风号,很是有些“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天各一方,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的流行歌曲的感伤情调。走到政委身边去,想说两句话,四只眼睛互相问候安慰一番,却是无言。

供应船把政委和女团委书记载到岸上,政委同女团委书记握握手,说谢谢你了,尽管大姑娘上船这事出了一点周折,我还是要代表船员们谢谢你!

女团委书记被政委谢谢得非常惭愧得很,政委看见她脸色潮红,就说:还是要给我们长风号一个契机,从日本回来再说吧!女团委书记深深地点头,就此“再见”了。

政委先去信箱取了信和报刊,其中有一封信是自己的,是老婆写来的,老婆在信上写了三件事,一是小儿子上大专的四千块钱赶快搞到手,带回来。二是女儿被男朋友搞大了肚子,怎么办?三是多多保重多保重,船到港赶快回家。

政委从来都是教导老婆“没事别找事,出了事也别怕事”的,家政问题上给了老婆充分的自主权,让老婆当家作主,只是实行船长负责制后,政委觉得不好在船上太做主,加之老婆也到了更年期,就在家里也作做主。做主作惯了的人要是没主作就不舒服,这与说话说惯了突然不说话嘴皮就犯“多动症”是同样的道理。

三件事,政委先易后难地搞。第三件事是最简单的,“保重”好办,“到港后就回家”嘛,能回当然回,回不去那就不回。第二件事呢?没出息的女儿这么没出息,要么结婚,要么人工流产,二者必居其一,居什么“一”都是没出息。第一件事最难,四千块钱不容易搞到手,想来想去还是要依靠组织上的关怀,找到油轮管理处的领导,领导签个字借了两千还差两千,又去找工会,工会主席是自己的老战友,老战友到底是老战友,也暂借了两千,四千元钱弄到手,政委却还是高兴不起来,钱一到手就是债呀!不过债归债,对于小儿子而言总归是很好的事,交了四千块就能上大专,上了大专就不用在大专二字后面加上(相当)的字样,就不用象自己这样头发花白着还连个政工师都评不上。这样就感到了有点宽慰。

政委去找有关领导汇报工作。领导好象也忙,顾得了电话就顾不了听政委的汇报。其实汇报不汇报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家心照不宣,有时间就闲聊一阵,缩短一点机关干部与船舶干部的感情距离。没空也就不必那么认真。政委的时间宝贵,打招呼说我走了,领导说好走好走一帆风顺,接着又去接电话。

政委想这钱是搞到手了,自己又回不去,总得找个可靠的人捎给自己老婆。正犯愁时,老战友工会主席走过来同他打趣,说,怎么啦,眉不飞色不舞的,该不是老婆不让上床吧!政委就勉强笑一笑,说:船马上开日本,让上也上不了哟。工会主席说:开日本吗?你帮我带个剃须刀来,日本鬼子的剃须刀比较好使。政委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保证带回来,老战友嘛,政委就拜托他把四千块钱捎给政委老婆,他说行。政委说谢谢,说完谢谢就回船。

十四

政委刚回船就觉察出形势有点不妙,平素都是围过来问“有没有我的信政委有没有我的信”的,这回却只投来目光不言语,政委知道大姑娘不能上船的“密”没有保住,只好把信件拿在手上喊名字,“齐代你的信,皮下水你也有一封”,接信的人虽然接了信去,却一点“家书抵万金”的神色都不露。

船长见政委回船,急忙走过来,说:小狗日的们没来及想通,他妈的好事办成坏事了,没你政委在,我还真是招架不住,得赶快搞一搞思想问题。

政委说:我不是说了要保密的吗?怎么就泄了密呢?搞得我头脑里没有一点打算。

船长说:这事怪我说走了嘴,船要开,这密不好保,我就说了大姑娘上不了船。嘿嘿,说了我就知道说错了,不该说。真是的!

船长很是不好意思,政委也不忍心批评他,只是说:这也难怪,这种密真是不好保,大姑娘上船的事,撩得青年们心痒痒的,还不到处钻空子问出个子丑寅卯?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时间问题嘛,从日本回来再请大姑娘上船嘛,契机有的是嘛!

政委故意把说话的声音越提越高,目的是让大家都能听到,也可当成开展思想政治工作的前奏曲。

其实政委不是不明白,时间问题,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归根到底都是一个时间问题。如果时间不出问题,那就不成问题。忽然又想起“契机”这个词,只有从时间这个角度出发,才能深刻领会“契机”的含义和意义。女团委书记所提供的“契机”,使大家都产生了一种期待心理,而这种契机的丧失,就使期待变成了一种沮丧。大凡人都是这样,当一个期待不能如期,心里的滋味就不是滋味,期待就象船头遥远的水平线,它永远在前方闪烁,船,只能一步一步一次一次地向她逼近,却总是没有最后的穷尽。

也算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长风号全速前进顺江而下时,政委觉得应该消解一下船员们的沮丧情绪了,因为沮丧情绪对于船舶的安全航行极为不利,于是政委决定采取“个别对话”的方式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政委想,老船员的思想一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那就从青年入手,其实是入嘴,政委先进水手舱,皮下水就鼓着腮帮子说:没劲真他妈的没劲。政委却很泰然的样子,说:不要急嘛,有的是契机,契机就是一条狗,总对你摇尾巴哩!皮下水觉得奇怪,问政委契机怎么是狗呢?政委说,契机这个狗东西惹得我们的皮下水同志鼓腮帮子嘛!皮下水就笑。政委笑着拍拍皮下水过分宽厚的肩膀,说:记住了,我们长风号从日本凯旋回来,你皮下水还要立头功,将来比我政委还有资格坐首席!

皮下水想到政委安排他立头功的事,有些兴奋。本来他已准备好代替齐代多喝酒,让齐代头脑清醒好对付小艾的,而且还要穿着不合身的制服跟着制服很合身的齐代,形影相随,借此衬托出齐代的英俊潇洒,搞个陪衬人当当,将来齐代和小艾成婚配的喜宴上,可以坐首席。皮下水说:政委我保证立好头功,不过,我立了功你得帮我去换一身好制服!政

委说:那是当然,等着吧!

政委就又去找齐代“个别谈心”。齐代把小艾寄来的信给政委看。政委说:让我这个老家伙看你的情书,比让我看中央绝密文件还要高档次哩!齐代说;我就是觉得你贴心些。说得政委又感动了一下,觉得齐代还真是个好同志,比自己的儿子差不多,把“情书”展读了一遍,说:好嘛有门儿了嘛,小艾叫你上门让她家二老相一相,很好的事嘛,我告诉你啊,可别空着手只带张大嘴去,得买点礼品,正好船开日本,可以带点东洋货,也让小艾父母开开眼界。

齐代深深地点着头,掂量着自己所有的外汇,心想他妈的全花了。政委又说:小艾不赖,真是不赖,业余时间还去歌舞厅为顾客唱“点歌”,点唱一支歌能得两块钱,很能挣钱嘛!哎,还让你唱《当爱已成往事》、《牵手》,不赖不赖,学着唱吧,歌谱都给你寄来了,正好可以当个节目。这样好不好!纺织厂组织了一台节目,准备演给我们船员看,我们也来组织一台节目演给她们看嘛,表现一下我们船员也很素质嘛!

齐代说好,政委说: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团支部,好好准备准备。齐代又说好。说了好却又摇摇头,说万一海上遇到台风大涌什么的,航期太长,让小艾家里的人觉得我们当船员的老不回家那就不好。政委说,苍天是有眼睛的,急也没有用,别急,等着吧!

这样着政委就把自己认为可能会有思想问题的青年船员的思想都工作了一番,对具体的人说具体的话,不过中心话语只有三个字:等着吧!

就凭这“等着吧!”长风号油轮上弥漫着的那种沮丧情绪就慢慢被消解了。一切问题都是时间问题嘛,把期待中的那个特定的时间往后推一推,过去的沮丧就变成了新的期待。

十五

长风号驶出长江口,船长亲自拉响了汽笛,看到一船的弟兄重新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当船长的当然高兴。高兴就感觉到汽笛异常豪迈,一豪迈就好象是对着眼前的茫茫大海宣告:大海,我来了,我们他妈的都来了。

北太平洋西部海域似乎因此而温柔起来,在船长的心目中,大海从来没有象今夜这样平静过。月光把她的辉色投临在海水之上,大海白光闪闪,如同绽放着明明灭灭的白火花,在船头跳荡,花丛之中是两条螺旋桨激起的航迹,象两条白色的蛇的精灵,追逐着,尾随着,精灵的蛇尾伸向遥远的过去。船长觉得真是舒服,这样就想起了政委,与政委搞了三年搭档,政委总是能把船上的弟兄们的情绪搞得风调雨顺的,长风号这三年的安全生产也就搞得很安全,于是对政委有了更多的感激,甚至是一种爱戴,于是把船的航行方向定好,叮嘱了值班驾驶员几个注意事项,就去找政委。

敲开政委舱室的门,政委说:你还没休息?船长说:你不也还没休息!政委就请船长坐。船长把屁股放在沙发上,接过政委递来的茶,说:政委你是我多年来碰到的最好的政委了。政委就有些高兴,说:都快退休转业了,看来要不了几年油轮上就不再设政委这个闲职了,我也老了,该回去陪老婆安度晚年了。政委说着有点感伤。船长说话的技术不是很好,一时竟不知怎么说话,只好喝茶,喝一口茶,话想好了,说:有的政委配在船上碍手碍脚是他妈的烦人,牢骚比哪个都多。船长这话把政委说得咯噔了一下,望着船长的两片厚嘴唇。好在船长又说:你就不同,你他妈的打落了牙齿往肚子咽,怪不得一船的弟兄都喜欢你。

政委舒了一口气,说:也不是都喜欢我哟。船长知道本船的第三把手轮机长不喜欢政委,就很率真地说:轮机长这人也是,家里条件那么好,却总是他妈的爱讨小便宜,不行就把他给调开,免得影响我们船领导班子的团结。

政委摇了摇头,说不要这样讲,轮机长还年轻,年轻人总是有点患得患失的毛病,只要工作上能够配合一点就说得过去。

船长因此对政委更感佩,想起瘦三反映轮机长擅自拿了两包红塔山香烟的事,说狗日的又不缺两包烟抽,却硬是拿公家的烟,他妈的真是没出息。

政委笑笑,说,这事就别提了,做人要靠自己做,我本来也想跟他谈谈心,但他对我有成见,怕适得其反,就没说。算了,不提他!

船长也就不提他,喝口茶,说你家的小儿子上大专的事没什么问题吧!

政委想到小儿子还真是心事重重,老婆在家里当家作主还行,但这种事总是有很多牵涉,四千块钱估计老战友会捎过去,问题不大,但是现在社会上什么事都要雁过拔毛,不打点打点就不好办事,老婆要是没想到这一层,万一小儿子没录取,就冤枉欠了处里领导和老战友的感情债,很不放心,就想再嘱咐老婆放机警一点,可是现在老婆在南京城里,而自己在北太平洋西部,有话说不上。船长虽然是个粗人,却也看出了政委的心思,就说:嘴上没毛的人搞事总是不牢靠,嫂子行不行,这事大哩!政委也觉得是这个理。船长说:打个电报吧,我让电报员发到公司总电台去,请人帮个忙!政委说:请谁呢!请女团委书记吧!船长说,还有没有别的人可以请呢!政委想了想,几十年来都在船上千,自己并不喜欢没事找事跑机关拉关系,为个人私事找平素很少打交道的熟人的麻烦,不好,就摇摇头。船长心想:女团委书记虽也还是个“嘴上没毛”的,不过这个女人还行,说那就找她吧!

政委就当即拟电报,电文一拟好,船长就拿去,跑到电报员室,半请半命令地让电报员发回轮船公司总电台,报务员就连夜发了,政委听见“嘀嘀嗒嗒”的声音觉得很好听。

十六

长风号抵日本横滨港之前,按国际规定不好挂满旗,所以船长不得不命令把满旗取下来,只留相应的旗帜。水手们执行命令取下旗帜时,倒并不十分沮丧,因为他们相信,满旗还会在不远的某一个日子辉煌起来。

当长风号顺利靠上日本横滨港码头时,政委按惯例和规定,安排船员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上岸去,一来踏踏地气,人体是女娲用泥土捏出来的,长时间不沾地气裤档里就容易生疮长疙瘩;二来呢,大家可以顺便购买一点东洋货,中国的假冒伪劣商品太多,虽然是“质量万里行”行了好几年的路程,商品质量提高了一些,但船员们仍然心有余悸,政委家早年买一台“莫愁”牌洗衣机,用着用着竟象长了腿似的,开起来在房间里乱走,走了不到一年就累了,走不动了,走不动也就洗不了衣服,老婆扛下一楼当废品卖给捡垃圾的老头,老头连五块钱都不愿给,只给四块五,要不你再扛回楼上去。老婆说,四块五就四块五吧,还莫愁呢,这莫愁都这样愁,别的不是更愁?后来政委也象这次一样船开日本,用十美元买了一台日本半旧的洗衣机,用到现在据说还很好,锈了都不长腿乱走,还很安静,洗起衣服来一点也不轰轰烈烈。老婆因此夸奖日本的洗衣机好,居然不会走路,仿佛完全忘记了解放前抗日的时候,日本鬼子搞的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这些日子船长对政委感觉的距离很近,船长觉得政委是老同志了,干了这么多年革命工作,头发花花白,不容易。加之政委说话

的技术又这么好,把个长风号油轮的思想搞得很是调顺,可是政委却时运不好,自己当年随便评一下就评了个工程师,而政委只是评了个助理政工师,觉得心里不过意,翻开抽屉,想买点东洋货,抽屉里还有三百美元存着,但自己家里也没什么急需添置的东西,再想到政委这些日子家事多,肯定缺钱花,就抽出一百美元去找政委,说,政委我这一百美元借给你赚个人情吧,放在我抽屉里也是白放着,我知道你现在要钱花!政委推辞说:你可以买点东西回船,带到国内升点值嘛!船长说:嗨,费那个劲?借给你,只是借,不费劲赚了人情,还不是我丰收?政委知道船长的心思,正好自己的确缺钱花,心想以后还他也行,就说一声谢谢接过,船长也不说不用谢,昂起头点点,心满意足,说我来守船,你也去踏踏地气,买点东洋货。

船员们三五成群地在横滨市转了一圈,各自买了一些东西。齐代考虑到回国后要去晋见未来的岳父母大人,看着日本人制造的苹果削皮器比较洋派,买了一个。皮下水看到齐代买了,就也买了一个。苹果往上面一放,摇几圈就变得皮是皮肉是肉水灵灵的,很高兴。皮下水只会说两句日语,一是“沙扬娜拉”,再见的意思。二是“八格牙鲁”的骂人的话。皮下水一群人一路逛街一路同日本人“沙扬娜拉”,日本人会做生意,收了他们美元,美元在日本是通用货币,收下美元就一点当年鬼子的凶残气都没有,也同他们友好地“沙扬娜拉”,皮下水觉得这样很好玩,可是另一句“八格牙鲁”却总是派不上用场,憋在心里不说一回就觉得嗓子眼儿痒得慌,刚好瘦三说:我们水头买了苹果削皮器送给老丈人当礼物还差不多,你皮下水买这玩意纯粹是白花美元,没有用,回去哪来那么多苹果削?皮下水想想也对,哪里用得着拿苹果削皮器来削苹果呢?家里又没办苹果罐头厂。便说了一句“八格牙鲁”,大家就笑。不过买了就买了,水手的性格从来就无怨无悔。

政委也买了些东洋货,为老战友工会主席买了一把剃须刀,又买了一台吸尘器,想好了送给女团委书记,人家为自己跑腿帮忙,理该感人家的情。

大家都准时回船,虽然历史上曾有过极少数崇洋媚外的个别人,故意不回船想留在日本打工挣钱发财,最后却被鬼子给遣送了回来,但是这一次国内有大姑娘上船的事在等着,就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三万吨外贸汽油一卸完,船长就拉响了启航的汽笛。本来船一出国,在外国港口多逗留一天还可以多拿几个美元的津贴,但是这一次顾不得算这个小帐了,大姑娘要上船嘛,这是头等大事。

齐代带着皮下水在船头解钢缆,皮下水把“沙扬娜拉”和“八格牙鲁”喊了又喊。齐代叫他不要瞎喊,说“沙扬娜拉”说说还行,“八格牙鲁”说了就不友好。皮下水说:反正鬼子听不见。齐代说:听不见还喊什么喊呢?皮下水说:喊得舒服,他妈的真是上了日本鬼子的当,卖给我一个苹果削皮器。

十七

北太平洋西部海域蓝得一往无前,长风号全速冲向蓝蓝的海平线,蓝得船员们感到透彻。苍天真是有眼,去也风平,回也浪静。长风号就这样稳健地穿透蓝色大海。

政委想到女团委书记说的纺织厂的大姑娘还专门为船员们准备了一台文艺节目的事,就把齐代叫到政委舱室来,商量团支部要搞的节目,政委说:节目一要表现出我们船员宽广的胸怀豪迈的气概,二要体现出我们船员的素质,不能只会唱唱《拉网小调》,要唱大调,要唱出大海的风格,送给大姑娘们一片大海,叫她们一辈子不忘,永远记挂着你们……政委讲着,齐代听着,两个人都感到豪迈得心潮澎湃,一浪高过一浪。

齐代急忙组织青年船员们准备节目去了,政委又打电话请船长下来碰个头。船长摸摸下巴,又已长出硬茬来,听政委说大姑娘肯定要点船长的节目,别到时抓瞎。船长说:那怎么搞呢,怎么搞呢?我又不会唱歌。政委说:我看你时不时还能唱几句京剧嘛!船长说:嗨,哪一个段子都只会唱头两句,拿不出嘴的!政委说:那你得赶紧练练。船长点头称是,问政委你呢?政委笑笑,说,我去拉汽笛,雄壮得很。船长说:那我拉汽笛,你唱京剧政委说;不行不行,你还是唱京剧,你嗓门大,我只能拉拉汽笛。

船长想想也对,自己的嗓门确实是大,而汽笛的更大嗓门应该让给政委合适些。总不能让政委这么大年纪在大姑娘面前吼京剧吼得面红耳赤不够慈祥。这样说定了,两人就去检查验收团支部准备的节目。

长风号轮宽阔的甲板上,瘦三吹起了竹笛,一曲《大海啊故乡》使政委心潮逐浪高,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对船长说:看不出瘦三这小子还会来这一手!船长笑,说:吹得老子浑身起鸡皮疙瘩,很感动的嘛!

轮机部的电工会唱流行歌曲,唱起了《让我一次爱个够》,政委觉得挺好,船长也说就是要爱够。

齐代选了一首郑智化首唱的《水手》,这支歌水手们都会唱,连政委都经常哼哼。政委说这支歌有深度,船长问这个“深度”是什么意思?政委说;深度就是这个,好!船长说:他妈的确实是好。政委说:你听这词,“总是听见水手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多好的词啊!船长说:嗯,他妈的多深度的词啊!政委大笑起来,觉得船长近来就是好学,并且活学活用。

再是皮下水的节目,皮下水胸腔厚得象手风琴,两臂一张开,嘴里唱出来的竟然是“美声”,帕瓦洛蒂似的,政委记不清这个外国歌唱家的大名,问船长知不知道,船长说我哪里知道?政委想了想,说:好象是叫个什么“骡蹄”对,就是叫“破瓦骡蹄”。船长哈哈大笑,说外国人的名字取得好玩。这时皮下水唱完了《我爱你,中国》,政委叫好,说这小子真要给他记头功。船长说:真是看不出,长风号还有“破瓦骡蹄”。

接下来的人五音不全,船长就喊,停停停,这个不够素质!

再接下来还是不够素质!

再接来还是不够素质,船长又叫停停停,说:象催小孩撒尿似的,这怎么行?

政委就叫他们换别的形式,不一定唱歌。讲笑话搞武打招式朗诵诗什么的都行,要拿绝招,大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搞“绝招”。

十八

长风号进入长江口时,黄色的江水与蓝色的海水交织成一幅活灵活现的印象派绘画。人在船上走,船在画中行,连花白头发的政委都感到很青春。船长有了经验,用不着政委提醒就通知大副,由大副通知全船,重申迎接大姑娘上船的各条注意事项。

齐代重新去二楼四楼的厕所,用粉笔写上了“女厕所”字样,美术体的“女”字不太好写,但还是写得比较满意,检查厕所的爱国卫生,发现二楼的卫生不太“爱国”,就又去找来稀硫酸清污除垢,不小心溅到自己手上七八点,立即就感到皮肤灼痛,说了一句“他妈的”,就用凉水来冲,冲好手冲好厕所,又去把自己的花露水拿来一个厕所一个厕所地洒,闻着香味,看着洁白无瑕的便桶,竟忘记了硫酸烧灼的痛苦。

齐代走进厨舱时,许多人都在洗理切削

剁,齐代理菜时,餐务员发现他手上的红斑点,就问是不是蟑螂咬的。齐代说:蟑螂早就用上面发的药灭得死去活来了,还能咬我?餐务员笑一笑,心里又去想大姑娘上船的事了。

一切都很妥当了,政委做最后的验收,没有发现不妥当的,就有些高兴。轮机长这时走过来,对政委说:船工会原来买过一些小彩灯,好多都断了路,不亮,我把它们给接通了,亮得一闪一闪花花绿绿的,政委你看,是不是也派派用场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政委今天的精神很爽,再看到轮机长今天的态度这么好,就说:布置在会议室里吧,有了彩灯更能彩出一些气氛来!

轮机长连忙“哎”了一声,吆喝着电工一道去挂彩灯,兴高采烈的样子,一点也不对政委倨傲摆态度,政委心想是不是轮机长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呢!很尊重我的嘛,人家尊重我这个当政委的,我当然也得尊重一下人家,就去会议室看轮机长和电工挂彩灯。

政委做事也是那种身体力行的人,袖手旁观的事从来不干,所以就同轮机长很携手并肩,把彩灯拉成的“冈”字的口封起来,两人相视一笑。轮机长问:政委通电吗?政委说通吧!轮机长就对电工说:通电。电工一合闸,彩灯就缤纷起来,此起彼伏,会议室一下子有了气氛。轮机长语气很谦恭,说:政委你看行吧!政委说:还行,行!轮机长就高兴得如同下级得到上司的表扬一般。政委看出自己在轮机长心目中还是很有地位的,这长风号上,大家都与政委贴心贴肺的,唯有轮机长一向不太贴,政委就想不失时机地搞一搞思想政治工作。

政委坐下来招呼轮机长也坐,轮机长就坐在政委对面。政委说,很早我就想同你谈谈心,看你好象对我有些成见,就没谈,但好歹我们也做了三年的同事,过去我对你关心不够,请你原谅!轮机长说:都怪我太年轻。政委说:我刚上长风号时,你确实是偏激了一点,其实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只是有些事情啊急不得,你要是改变了主意,就再写一份入党申请书送到支部来!轮机长的脸色随着彩灯的光辉绚丽缤纷,心跳也加了速度,差点涌出泪来。

其实轮机长一直想绝却一直没能绝了那个入党的念头,他想入党也没有什么特别卑下或者特别崇高的想法,既没想通过入党升官发财,也没有想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只是内心深处对入党有着一份割舍不下的向往。这种向往心理同未婚青年并不奢望大姑娘一上船就能真正解决婚恋老大难一样,即使解决了,也只是象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份普通的生活而已。轮机长想入党,也只是想拥有一份党员们已经拥有的政治生活而已。政治生活也是生活嘛。

但是,如果为拥有一份许多人都拥有了的普通生活而努力了,付出了,真心也动了,却不能如期获得那一份“普通”,心情的天空就会笼罩一层阴霾,这是人之常情,天之常理。因此人们对于一些并不太大的向往或小小的期待总是那么“贼心不死”。

十九

长风号油轮从日本回到南京港锚地时,这次航行就算完全完成。轮船公司调度命令允许停泊两天,船长用甚高频电话同女团委书记联系好了,女团委书记说明天上午十点钟安排大姑娘上船。船长就发命令:家住南京港的,今天都回去慰劳慰劳老婆,明天乘早班通勤车统统回船,搞大姑娘上船的事。

按规定船长政委轮机长这三个船舶领导人必须至少留一人守船。轮机长刚把入党申请书交给了政委,正想做个姿态,对船长政委说了请求自己守船,政委就给一个做姿态的机会,很信任地看他一眼。船长说:那么船上的事就交给你了拜托,估计这帮小狗日的不会骚狂,等我回船来,你就回去!

政委拎着从日本带回来的吸尘器回到家中,老婆一人在家,说买这吸尘器干什么,家里又没得地毯。政委说是送人的。老婆就没吱声。政委本想慰劳了老婆再说,可是老婆竟哭了,说是小儿子上大专的事没办成,女儿也做了人工流产,那个臭小子把她给蹬了。政委就没了慰劳老婆的兴趣,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小儿子上大专出了问题,招生办的人说如果只差三分还可以考虑,差四分就考虑都不用考虑,现在高考,差一分就是一大批考生,不可能再放宽的。女团委书记为这事跑了不少腿,还发动在省教委的同学帮忙,结果还是没办成。另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呢,更是丢人现眼,出了这样的丑败坏门风又败坏了厂风,厂里说是她未婚先孕影响厂里计划生育先进单位称号,要处理她,如果不是女团委书记有办法,还不知道处理成什么样子呢!还有大儿子儿媳妇也是,这边天塌下来他们也不问,油瓶倒了也不扶,只知道揩家里的油,回来吃饭一分钱伙食费都不交,还说我老太婆烧的菜不好吃。

政委老婆一边倾诉一边落泪,政委也很伤心,但政委毕竟是搞思想政治工作的人,就说老婆:真是辛苦你了老太婆,一切都是命运,只当是运气不好,背时,但是总有运气好的那一天的。

老婆听了政委一番开导,觉得丈夫还真是个好丈夫,不哭了,看着政委,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去,政委以为老婆象往常-一样,就为老婆宽衣解带准备慰劳慰劳她。可是老婆说现在老了,不要干这个了,干巴巴的没得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让政委为她宽衣,政委忽然住了手,说:那就算了吧,我也老了,少年夫妻老来伴,现在我们也是作个伴就行的!说得老婆很有点惭愧。

政委望着吸尘器,想想还是决定拿去送给女团委书记,不管事有没有办成,只要人家办了,就理当感人家的情。看看离下午班时间还有个把小时,就拎着吸尘器去轮船公司找女团委书记,政委不知道她家住址,就只好往办公室去。

政委找到轮船公司团委办公室,女团委书记不在,团委干部说她去找公司领导了,是关于大姑娘上船的事。政委对那个干事说,书记要的吸尘器,我从日本给她带回来了,放在这,你告诉她一声,那干事感到奇怪,女团委书记家还没铺地毯呢,租人家的房子住,还铺个什么地毯呢?说:她家又没地毯要买什么吸尘器呢?政委一时没了主意,说:将来总要铺的嘛!说着就告辞了。

二十

第二天一大早,政委乘通勤车回船舶基地上船,齐代已先在车上,轻轻喊了一声政委,政委就坐到齐代身边去,问:昨天见到小艾父母了吧,印象怎么样?齐代摇摇头不说话。政委问怎么了?齐代说;黄了,小艾变了心,傍上大款了。政委抽了一口气。齐代说,她在歌舞厅唱歌,被一个大款勾去了,问我是不是大款,我不是大款就只好黄。政委心情开始沉重起来,看见齐代可怜样的,就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象你齐代这样的年轻人不会找不到老婆的,黄了就黄了,今天还要乘大姑娘上船的契机找找看。齐代说:黄了就黄了,她要是真能同那个大款结婚倒好,我就怕给人家玩了最后又被人家给甩了,吃亏的总是女人。政委觉得齐代这小子良心不错,心想要是齐代不嫌弃就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嫁他算了。不过没说出来,只是提醒他要振作精神,投入到今天的气氛中去。

九点钟时,全体船员都回到了长风号,长

风号满旗飘扬船容整洁,船员们也清一色穿上了制服。政委让轮机长回家,轮机长说搞完大姑娘上船的事再回。政委就觉得轮机长真是态度变了。心想可以作为考察对象培养入党了。这样想着政委回舱去了,瘦三却过来“表扬”轮机长积极要求进步,其实瘦三只是认为轮机长这人一向小气,这回表现成这样是因为想在上船的大姑娘中插上一脚,占点毫无意义的小便宜。可是轮机长以为瘦三知道自己又写了入党申请书的事就说:申请书是政委亲自叫我写的,我早把这事看透了。这时刚巧政委出门上厕所,一听此言,象吃了苍蝇,立即觉得轮机长这人真是没味道,一点都不真诚,就急忙奔进厕所,想吐一个痛快。

预定大姑娘上船的时间已到,船员们的心情就紧张起来,十二点,焦急起来。十四点,想骂人了,却死也不肯放弃希望。十六点,女团委书记上了船,径去找政委,把船长轮机长也都请到政委舱室中去。

女团委书记说:真是对不起对不起,纺织厂那个厂长坚决不同意让大姑娘上船,我们公司三个领导打电话给他做工作都没做通,那厂长的理由是反对纺织女工嫁给船员,船员经常不在家,而纺织女工又是三班倒,结了婚有了小孩麻烦多,影响出勤率。

船长激动起来,骂:那个狗日的厂长,完全就是资本家嘛,他妈的他就不考虑他们纺织女工也要传宗接代!

轮机长虽然只是个“小三子”,这时也骂了一番那个狗日的厂长。只有政委冷静一点,说那个狗日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来就算了,把眼睛望着女团委书记。女团委书记本想下定决心下一次一定要联系一批不搞“三班倒”的女工上船参观联欢,但已经不敢随便许诺了。只是“非常惭愧得很”。

事情搞成这样,四个人决定一起去向船员交待,船长亲自发布命令:全体船员到会议室开大会。女团委书记首先讲话,一个劲地讲对不起对不起,搞得船员们划不清到底是谁对不起谁。政委感到心力衰竭了,沉默着沉默着。餐务员站起来,说:那他妈的这菜还炒不炒?

船长也站起来,看看政委,政委还是沉默。就涨红着脸吼道:炒!他妈的给我炒!

二十一

散会后,女团委书记跟着政委进了政委舱室,两代政工干部相对而坐。

女团委书记说;政委你的论文,他们决定发表,发头条。

政委说:你留下来在船上吃顿饭吧!

女团委书记说:吸尘器我已经卖了,这是四百块钱。

政委说:干政工这行当不容易。

女团委书记说:我一直不听我丈夫的话,没要孩子。

政委说:你也有三十岁了吧!

女团委书记说;我想要个孩子。

政委说:这年头真是奇怪。

沉默。沉默。电话铃响起来,政委去接。好,好,好好!把电话挂了,自言自语一般,说:他说什么?政委又去拿话筒。女团委书记哭了。政委没哭。政委不哭,政委从来就不哭。

船长推开门,说:吃饭了!

又说:吃饭了,听见没有?

船长让政委坐了首席,紧挨着女团委书记。政委忽然想起皮下水,命令皮下水坐首席,皮下水不干,政委却不依,政委从来没这么固执过,船长吼着说:皮下水你坐上去,政委随便坐。

政委坐到末席去,船长陪他坐在一起。女团委书记首先举起酒杯,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喝了!

大家全喝了个底朝天。政委这才觉得彩灯五颜六色,是在会议室。站起来提议全体船员共敬女团委书记的酒,这酒也敬得五颜六色。齐代先敬皮下水,然后敬女团委书记,再后是船长政委轮机长各位弟兄,说:这是好酒啊,我十多年来自上长风号开始,到今天才喝到这么好的酒啊!他妈的,我们喝,喝!

皮下水去抢齐代的酒杯,皮下水的酒量大,喝很多都不醉。皮下水看见瘦三伸出长长的胳膊,去拍船长的肩膀,说:船长我想唱歌。齐代把瘦三推开,说:船长我先唱。说着就唱起了《水手》,唱完“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时,船员们合唱起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不要问为什么。”

这样唱着,皮下水看见政委起身离开餐桌,没有说一个字。女团委书记也站起来,泪流满面。政委顶着一头白发踉踉跄跄出了会议室。大家继续地热烈地高唱着《水手》这支歌:“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踏不出足迹……”

一声雄壮的汽笛在天空喷礴,经久不息,会议室因此静默下来,皮下水带头又喝下一杯白酒,江天仍是那一声不绝的长鸣。

女团委书记呆立了许久许久以后,才意识到政委不在,说政委呢?船长知道那汽笛一定是政委拉响的,就奔向驾驶台。女团委书记也登上了驾驶台,船长已把政委抱在怀里,喊着政委政委,女团委书举目向船头望去,皮下水立于船头在唱:

百灵鸟从蓝天飞过,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

一九九四年五月一稿于北京师范大学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稿于北京安贞里

一九九四年七月三稿于南京周家油坊

责任编辑晓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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