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幸运儿

1995-01-01 03:10周桂芳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8期
关键词:李欣黑土地

周桂芳

我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值得自豪的头衔、桂冠,没有科研成果、学术论文,更没有随意支配的雄厚资产。面对命运,我偏偏不甘心!

我在新华社校对室工作。这个工作够普通的,可我总想把这普通的工作做得更好些。《参考消息》第8版是台港消息,来稿中繁体字、生僻字多,可我偏要“校”这块版。校对得好,钱不多挣;万一出差错,倒扣奖金。而我却什么怨言也没有。

我是校对员,可我偏偏喜欢舞文弄墨,写篇短文,投篇小稿。文思汹涌时,半夜12点也得爬起来记下点儿什么。一年到头,还总忘不了记日记,就算一个个本子记的都是“想入非非”,也绝没有怨言。

我不是幸运儿。豆蔻年华,我和许多年轻人赶上了那个时代。1969年8月,北京永定门火车站彩旗飘扬、锣鼓喧天,醒目的横幅是“宁愿离家千里远,寸步不离毛主席”。待到北去火车的汽笛拉响,车厢里顿时传出嚎啕哭声……

经过3天3夜的颠簸,我们在半夜抵达目的地。拖拉机轰鸣着,马灯一闪一闪的,忙乱中我们被领到了各自的宿舍。我们身子一挨炕就进入了梦乡。朦胧中有人摇醒我们。昏黄的油灯下,传来地道的北京口音——是几位北京女12中高三年级的学生。她们送来饭菜,劝慰我们:既来之,则安之。

我必须记下她们的名字:李欣宜、钱云樱、蔡庆文、孙玥……因为朝夕与这些长我四五岁的战友相处,我才在自己人生道路上始终向前,不曾摔倒。

北大荒苦,对于我们这些刚离开大都市的年轻姑娘来说,就显得更苦。

秋收季节,我们一起挥镰割豆。我尽管带着父亲给准备的帆布手套,但黑土地上长得茁壮、粗硬的豆荚还是把手扎得生疼。当我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地抬头往前看时,腰就像断了一样离地头还远着哪!

“桂芳,别看了。这一垄到头儿足有4里路,咱们就是割到晚上收工怕也到不了地头儿,悠着点儿干。”身边的李欣宜见我总想看看地头儿有多远,关切地对我说。休息的哨声响了,我仰面往豆秸上一躺,真恨不得躺到天黑,可李欣宜她们拎着书包,各自找个豆垛子一靠,捧起本书就看,时常还口中念念有词。我蹭到李欣宜身边才发现,她们正在读英语!

在北大荒,精神上的苦闷,让人撕心裂肺。李欣宜悄声对我说:“一个人要有追求,不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抓紧时间多看点书,才不虚度此生。”这话,搁在今天听算不了什么,但在那年月,在黑土地的豆垄里听到,确实不一般。

“我年龄比你大,又干过一年,来吧……”和钱云樱一起抬土,她总把大筐上的绳子往自己那头儿拽。

苦干一天回到宿舍,我们初中女生常懒得再洗涮,倒头就想睡。高中女生则总是收拾干净后,才爬上大炕。

当年的北大荒人。前左四为作者,后左一为钱云樱

北国昼短夜长,我们起床梳理时会发现那些大姐姐已结束了长跑,开始早读。

冬季野营拉练,每人得扛30斤土麦子。路太远,队伍渐渐在“丢盔卸甲”,可我们却像是傻了一样,仍然坚持着,扛着土麦子走着……

我们的连长是个大好人,他有他的时代烙印。如果你报告说“现在是3:45”(下午),他就不准收工。可你报告“现在是差15分4点”,他会立刻命令收工。调皮的我们总是让大数在前,小数在后面。

蔡庆文一到兵团就被任命为副连长。给连长当副手不是件容易事,明明该用机器去收庄稼,连长偏要用人工收。蔡庆文提出:地远,送饭送水都成问题,总吃冷饭不行。连长不同意,“比起长征两万五,这算什么?”

她明着不能顶连长,就暗地里护着知青,因此,她的职务在1973年被撤消了。送蔡庆文走的时候,我们全都替她难过,可她却说:“我坦率,难免得罪人。只是以后你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

去兵团之前,我只读过《上海的早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王若飞在狱中》等不多的几本书。可在兵团那块本不该再有知识和书籍的黑土地上,李欣宜她们却向我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兵团,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冰心的《散文集》。传到我手里时,我怀着虔诚的心把书仔细地修补了一番。读完最后一页,我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人生,原来还有另一种活法啊……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我第一次接触到了世界文学宝库:《我的大学》《红与黑》《高老头》等,当然也有《红楼梦》。李欣宜她们能背诵《红楼梦》中的许多诗文,她总喜欢考考我:“……前80回贾政留下一个什么谜?后40回为什么没有解释?”

我答不上来,她便要我再看一遍。

她们天天记日记。一天,她忽然问我:“桂芳,你有没有本子?”我领悟了,很快找了本子,也开始记开了。

她们还喜欢给兵团的《战士报》投稿。天气不好出不了工时,她们比出工还忙——写稿。上海知青来了,他们不习惯吃面食,浪费不少粮食,我想编个剧本批评一下,她们听了都很支持。剧本是我起草的,她们帮着改。上演时,台下的观众竟被此剧感动得哭起来。

我真感谢李欣宜她们,在那人妖难分的年代,她们真诚的指点,奠定了我一生的道路。我就是在那时领悟到做人的规矩:在人生道路上,逆境和挫折难免,要想生活得真正有意义,就得读书。

那时,头几年最令人难忘的便是回家探亲,后几年最令人难忘的是男女知青间的相互“关注”。

现在的人们恐怕很难理解当年我们盼家信的迫切心情。孙玥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子女,父母都去了江西“五七”干校。那次,她收到父母寄来的一张照片,不知为什么,父亲穿着一件旧背心照相,文静的孙玥一下哭成个泪人。她说着:“我爸爸老了,受罪了……”真是父行千里女也忧啊。

1971年,我第一次享受探亲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从不求人的李欣宜对我说:“桂芳,这点儿黄豆、葵花籽是我精心挑出来的,麻烦你帮我带回去。我手笨,你帮我把这旧枕套的口儿缝上吧……”就为求我这么点儿针线活儿,她把脸都憋红了。

回到北京,父亲坚持要陪着我这个两年没见面的小女儿把带回的大包小包物品一一送到战友的家中。

在李欣宜家那硕大的写字台前,站起一位中年妇女。这是欣宜的妈妈。她有着和女儿一样颀长的身材,那沉稳矜持的气质,让人马上就能感觉出她的知识和教养。她对我父亲说道:“那么多有文化的青年摆在边疆,放在农村,未必是长远之计。我想,国家早晚会统筹安排的。”

我父亲说:“咱们没有后门可走,只能一靠中央统筹安排,二靠孩子们努力吧。”

那时家长们讲的这些话,我还有点不信。后来历史验证了这些话。

那是个压抑文化也压抑爱情的年代。然而,再荒漠的土地也会长草,再荒凉的年代也会有爱情。1975年前后,我们男女知青间的接触渐渐多了。不过,在现代青年看来,那时的爱情实在太不浪漫了。

我丈夫当年和我同在一个连队。在那望不到尽头的豆垄上,他悄悄从我身边走过,每当我累不可支时,就能遇到半路“杀”出的接应人。不知何故,他总能准确无误地“接”到我。他在机务排当排长,弄不清他是怎么去打听我在哪儿干活儿,然后利用“职务之便”总跟着派到我们这儿的“康拜因”干,总是无言地帮我干一段。回北京后,我才答应嫁他的。

那个年代,谁敢公开恋爱?你又敢大胆爱谁?闲时,我和李欣宜她们把战友的子女弄到宿舍来逗弄、疼爱。而李欣宜她们却没有一人在黑土地上全身心地投入爱河。是她们心太高、志太远?直到今天我仍不能下这个结论。在那“男女都一样”的年代,上级或许根本没有在意男女青年该怎么合情合理地分配。我们连,女生有130多人,男生却只有70多位,而且多是初中生。想想,在高三女生和初中大男孩中的恋爱成功率能有多少呢?追求她们的不是没有。可谁也没能摆脱中国人的习俗。失之交臂的东西,有些一辈子也追不回来了。

1990年,李欣宜从大洋彼岸回来过一次。她在美国有汽车,有自己的房产,就是爱情没个归宿。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桂芳,在那片黑土地上,我没可能找到心上人。等到我有机会想恋爱时,又找不到理想的,我怎么结婚?没有合适的,我只好不嫁人。”

是的,黑土地并非像影视作品表现得那么浪漫,有些很有才华的女知青的个人生活,就这样被耽误了。

读过《红与黑》、《红楼梦》,并不表示一个人具备了系统的知识。于是,人生也就有了另一种不幸。

没回北京时,我想回了北京干什么都行,可是1979年我返回北京时,埋藏多年的多彩的梦又复活了。分我去餐厅干服务员我不去,远郊区县一家工厂子弟学校缺教员,我报了名。我只有初中二年级文化,却要担负初中教学任务。要给学生们一杯水,教师就得有一桶水。我加倍努力,闻鸡即起,夜半始睡。在进城回家的长途车上,我背下了《鸿门宴》、《捕蛇者说》等。

1982年,我拿到高中毕业证书,我又想起李欣宜的那句话:“人,不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翌年,工厂因效益不好转产,新华社来招考校对员,我从此便与文字校对结下了缘。

新华社校对室有学问、有经验的人不少,于是,那难以名状的冲击波又在我心头激荡——我必须上学!

校对工作还远远说不上熟悉,又开始准备应付考试,父亲身体不好住院了,女儿刚刚4岁……我感谢我的丈夫,他依旧像在豆垄地“接应”我一样,默默地承担起照顾家庭的重任!

第一次,我入学考试仅180分,分数通知单寄到校对室时,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二次,我以10分之差落榜。第三次,我又报了名。那些日子,可真是紧张。白天,我要看几万字校对稿件;晚上,要看几万字学习材料。像在北大荒割豆那样,我只是不停手脚地向前,向前……终于,我以330分的成绩“跃”过了那令人心碎的“横杆”。我把录取通知书递给病床前的父亲时,老人颤抖着手去拿花镜,摸到的却是牙刷……

——可惜,父亲没能等到我大专毕业就走了……

人生中的有些场面,有时一辈子难以忘怀。

记得那年和蔡庆文一起被调到别的连的还有钱云樱,她是我的老排长。当时知青们的热门话题是:我们究竟要向谁学习,学到啥时、啥程度?钱云樱讲出一番她的道理:

“……是不是因为向‘主力军工人学习,就都得留在城里?好了,现在让向革命的‘同盟军贫下中农学习,我们可千万要分清,贫下中农的哪些品质能学,哪些行为不能学,可别学错了!”

当年敢有此等大逆不道言行的钱云樱,后来考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我写这篇文章时,她正在我国驻外使馆工作。

蔡庆文则花了6年业余时间,拿下了大学机械专业的本科文凭。

记得1981年李欣宜出国留学和我告别时,深情地说:“我走了,我失去的太多太多,因此总想再闯一闯。我们不是幸运儿,但我们能在众人不理解的目光下苦苦挣扎,就这一条,也够我们受用一辈子的。有机会,你该把这些都写一写……”

我当时没敢答应。10多年来,这一番话常常令我寝食不安,把往事梳理成文仿佛成了我的心病。现在我拿起了笔。

比起北大荒成群的小咬,比起肆虐的“大烟炮”(就是林中带雪的旋风,它曾把我们的一位战友卷进去,活活地压死、冻死了!),比起独自一人站在1.90米的深坑里挖土…现在的辛苦算不得什么,“横杆”后面还有“横杆”,人生如此而已!

我不是幸运儿,因为我曾生活在那个年代。但是我又为自己庆幸,因为在人生旅途上,我有知我爱我的父亲、丈夫和女儿,有李欣宜、钱云樱等昔日的战友和姐妹们……

(施骊摘自《中国妇女》199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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