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平
翻开胡学智的军营履历,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为之叹服,因为他13年的从军史,是用一次次比武、一块块奖牌、一面面锦旗串连起来的拼搏史。他曾16次代表团、师、集团军参加各类军事比武,一人独得12项全能冠军,先后荣立三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10余次被集团军、师、团授予“训练标兵”“优秀尖子兵标兵”等称号。也曾5次代理排长,两度代理连长。他所带过的班排,6次荣立集体三等功。
而他的身分,仅仅是军营里的普通一兵!
如今,胡学智独特的精神品格,已化入一面面猎猎的军旗,鼓荡招展于冰封雪覆的六盘山。在每一处军营,每一个士兵和他们的指挥员,都在口口相传着他的名字,一个普通的兵的名字。——胡学智创造了一个奇迹!
一
1993年,兰州军区青年处傅传玉处长到团里检查工作。团长向他提起了胡学智,并拿来一份材料。傅传玉看后说:“一般,价值不大。”团长有点急:“那是材料有问题。他真的是一个好兵。”
傅传玉毫不通融:“我要的是典型,是真正能够打动人心、能够激励士气的典型。”
政委倒是没急,让人通知胡学智速到团部报到。当晚,青年处长与那位并不年轻的兵见了面。
谈话进行了5个小时。最后,处长请兵脱下军衣。全身上下9处大大小小的伤疤像9块褐红色的补钉,赫然入目。那是训练场留给兵的永恒纪念。就在那一刻,处长的眼睛湿润了……
其实,胡学智当兵伊始,并没有奢望过自己将来有一天会成为“典型”。1980年12月他走进军营时,身高只有1.67米,体质极差。连里首次进行5公里武装越野,他刚刚跑了一半的路程,就口吐白沫,瘫倒在地。那次的感受,他终生难忘:眼冒金星,头晕恶心,心脏剧烈跳动,像是随时都会爆裂开来。这还在其次,战友们的目光才是他最难承受的:同情,怜悯,更多的则是不屑和睥睨。他差点绝望了。他想,我完了,完了。晚上睡觉时,他还在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还能当这个兵吗?
第二次武装越野,他坚持下来了,只是远远落在了全连的后面。他是一步步蹭到终点的。胡学智痛切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不可救药。他想,混吧,就像有些兵那样,对付完3年兵役,还回山沟里种地吧!
也许胡学智命不该如此。他在最关键的时刻,遇到了一个好班长,宝鸡籍老兵毛彩文。毛彩文是个极为严厉的班长,在他手下当兵,是一件绝对痛苦的事情。几乎每一个兵都能说出一大堆细节,来印证毛班长的严厉甚至是残酷无情。但从这个班里走出来的兵,个顶个都是响当当的硬汉。
但在如何对待胡学智的问题上,毛彩文充分展示了他身上与严厉截然相反的品格——温情与友爱。他仔细观察了胡学智的训练和心理变化之后,将胡学智约到操场谈心。他告诉胡学智,他当初也是一个软蛋兵,训练场上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儿,“你看看,我现在怎么样?甭管是在什么场合,我都敢拍着胸脯子说自个儿是好样的。诀窍嘛,就一条:下力气练。咱吃的就是当兵这碗饭,练好兵那是咱的根本。到国家需要的时候就得站出来,还得有模有样地站出来。啥都不行,啥都不精,只会给咱部队脸上抹黑,给咱国家丢份儿。所以,没说的,只有一个字——练!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是的,班长。”
“声音太小,我听不清。”
“是的,班长!”
胡学智立正,扯着嗓子喊。
胡学智自此就像变了个人。他为自己制订了一套严格的体能训练计划:每天三组共数百次马步深蹲;每天早、晚一次中长跑,距离和负荷逐步加大。同时,自费购买了拉力器、臂力器和哑铃,有空就练,分秒必争。我在胡学智床边的墙上看见挂着一排训练器材,有一根臂力器已被拧成了麻花状。我问那根臂力器他用了多长时间,他说差不多有半年了;我再问这些年他一共用坏了多少根臂力器,他挠挠头,腼腆地笑笑:“记不清了。”
我望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黑红脸膛的粗壮汉子,怎么也无法把他与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兵拉上等号。
天道酬勤。1984年盛夏,甘肃武都地区下起倾盆大雨,白龙江洪水泛滥。江水下游的武都城危在旦夕。胡学智所在团队奉命前往抢险。部队到时,有一处堤坝已然决口,营长当即决定,挑出全营最棒的20个战士充任敢死队,在决口处排成人墙,阻挡决堤的江水。这时的胡学智,已是一个1.78米的汉子,筋骨强健,身躯伟岸,在训练场上,是一个人人羡慕的角色。营长的目光首先定格在他的脸上。胡学智自豪得满脸放光,大步走出队列……也就是在那一次,胡学智首次负伤。一个大浪突然卷来,将他和几个战友冲出几十米远。醒来时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他的腰椎被积石严重撞伤。一个月后,他走出医院,但腰却留下了病根,时常隐隐作痛。
二
1985年7月底,团里组织60名训练尖子进行军事五项比武。胡学智那天的状态极佳,一口气便拿下了射击、投弹、器械的3个第一名。5公里武装越野的第一却被别人夺走了。胡学智闷闷地走到一边。有个兵走过来拍拍他:“第二名可以了,好歹是块银牌,有什么好气闷的。”胡学智斜了那个兵一眼:“银牌算什么?譬如战场上,只有敌我双方,你赢了,等待我的就只有失败和死亡。你说拿银牌还有意义吗?”兵伸伸舌头:“乖乖,那么严重!”
100米障碍,胡学智被分在最后一组。他抖擞起精神,飞快地将濠沟、矮墙、高低台、独木桥抛到身后。就在他翻越最后一道障碍、2米多高的高板墙时,意外发生了。
平时,胡学智过高板墙堪称一绝:单足起跳,双手攀墙,借着冲力一挺身,两腿早已越过板墙,双臂再猛一发力,整个身体就像一只大鸟,能在空中飞出去好几米,然后稳稳落地。全部动作一气呵成,飘逸舒展,且速度快得惊人。但那次他的运气太坏了,双腿越过板墙时,一只脚跟被墙板刮了一下,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接下来的一切就是人力所难以控制的了,轰然一声,他从空中重重地摔到板结的场地上。
胡学智感到了一股锥心的痛,也看到有几个兵正准备跑过来搀扶他。他一咬牙挺起身子,继续向前冲刺。结果,他以1秒之差,再次获得了第二名。按照他自己的标准,他又失败了。
掌声响起来的时候,胡学智晕倒在地。
平凉陆军第六医院的诊断结果为:右膝关节右侧胫骨外侧髁骨纵形骨折,必须立即施行手术。在5个多小时的手术中,医生从胡学智右胯取出一块骨头移植到右腿上,并植入一根不锈钢螺杆作固定。经过两个多月的住院治疗,伤口渐渐愈合。当他拄着双拐走出医院大门时,主治大夫特地跑来,再三叮咛:“小伙子,多休息,再不要搞剧烈运动了,不然的话,你这条右腿就有残废的可能。”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不搞训练,我还是个什么兵?
回到连里,又有几个平日相熟的老乡前来探望,言语间都劝他抓住机会评残。“按你的条件,完全可以评上个三等,有了残废证,好处大着哩!”
“我干吗非得评残?”胡学智虎着脸,“难道评上残,我就脸上有光么?残废证,我不希罕。”
“那你希罕什么?”老乡不解。
“我是个兵,我希罕训练场。”
老乡摇摇头,纷纷走散。
胡学智坐在床上,看着身边的两根拐杖,恨恨地自言自语:
“我不会残,我也不能残,我就不相信我胡学智这辈子会日弄出个残废来。”边说边拿起拐杖,用力扔向门外:“没有你们,我也照样能走路,能上训练场。”他挣扎着下床,向门外走,但刚刚迈出一步,壮硕的身躯便轰然倒地……
三
命运终于对胡学智发出了微笑。1987年初,医生取出了植入他右腿的固定螺杆,且右腿没有留下任何残疾,他可以一身轻松地重返训练场了。但他却明显感觉到身体素质已大不如前。他知道,如果不下苦功训练,不付出多出常人十倍甚至百倍的汗水和努力,他就难以适应战斗连队的需要,更难重新成为一名训练尖子。他特意缝制了一个4公斤重的沙袋背心,又给两腿各缝制了一个1.5公斤重的沙袋绑腿,这一套沙袋装具共7公斤,除了睡觉和正式比武外,他一直将它们缚在身上,直到如今。
现任7连12班班长的尚春奇,曾与胡学智一起参加尖子兵集训。跑5公里越野,尚春奇自认为素质不错,拼命想超过队伍前面的胡学智,但每次路程尚未过半,他就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有一次尚春奇偶然发现了胡学智衣服里面的秘密。“除了常规的22.5公斤负重外,他的身上还背着7公斤重的沙袋。我不明白他怎么还能跑得那么快。而我还比他年轻近10岁,却怎么也超越不了他……”
在别人眼里,胡学智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好像他的身上永远都充满着一种神奇的魔力。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曾走过一段何等艰难的路程。
因为体能下降,却还要比别人多背负7公斤的沙袋,别说跑在前面,就是勉强跟上队伍,也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他清楚这一点,他没有急于求成。他强迫自己完成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争取不掉队。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跟上,跟上!跟上就是胜利!晚上躺在床上时,巨大的疼痛却排山倒海般涌来,开始他拼命吞去痛片,后来去痛片不管用了,他就只有咬着牙关忍。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便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可第二天早上,当出操的号子吹响,他又揉着红肿的双眼,哆哆嗦嗦地系上沙袋,拖着那只让他受尽磨难的右腿,随众人一起到训练场集合。到晚上,再去经受新一轮痛入骨髓的煎熬……
胡学智的射击成绩一直不错,伤好归队后,在强化体能训练的同时,他对射击更是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而且,他已不再仅仅满足于正常条件下的射击训练了。他费力地啃完了《射击学教材》和《射击学理论》,开始在阴天、雨天、无风天、大风天、中午、傍晚等多种条件下,比照、摸索射击规律。那一年冬天,风雪弥漫六盘山,室外气温零下20多度。经连里同意,胡学智和战友王平良扛着枪,走向几公里外的靶场。风像刀尖一样迎面刺来,茫茫白雪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到靶场后,胡学智开始体验射击。每打一发,靶濠后面的王平良就报一次成绩。一直持续了50分钟,枪声停止了。王平良又等了10多分钟,见无动静,就从靶濠里站出来,四下一看,周围白茫茫一片,射击位置上早就不见了人影,便拔腿往营区方向走。不一会,他隐隐约约好像听见胡学智的喊声,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射击位置跑去。胡学智倒在掩体里,已然成了个雪人。他全神贯注于瞄准、射击,两条腿尤其是曾经受过伤的右腿已渐渐冻僵了,等他打完了所有的子弹,想走出掩体,竞一下子栽倒在地。无论他怎么努力,双腿都好像已不是他的了。王平良打掉胡学智身上的积雪,抱着他的腿轻轻按摩、揉搓。过了好一段时间,他们才站起来,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回营区。
团政委杨培中对胡学智这一点极为赞赏:“他能把训练场当作战场来对待,时时想着未来的战争。对于一个兵来说,能有这种认识,就很不容易。他在训练场上刻苦磨炼自己,不断进取,说到底,体现的正是他身在军营、赤心报国的崇高志向。”
团里曾对胡学智的军事训练成绩作过一次全面统计:5公里武装越野18分54秒,投弹70米,400米障碍1分38秒,40火箭筒、56式冲锋枪、半自动步枪、54式手枪等轻重武器全优。对每一个步兵而言,要达到这一境界绝非易事。何况,他的成绩并非仅限于此。团、营配属的炮兵火器如82无后座力炮、82迫击炮、100迫击炮,他全部都能熟练操作使用,成绩并不比任何一个优秀的炮兵差。
四
在现代科技高度发达并大量应用于军事领域的今天,普通意义上的练兵是否还有其实际价值,成了一个引起广泛争议的话题。有人以核武器作例证:只要一按按钮,整座整座的城市就会飞上天,整个整个的国家就可能遭到毁灭。现代化武器的破坏力既然如此巨大,那么,一个士兵,即使是一个技术过硬的尖子兵,还能找到他的用武之地吗?
有这种疑虑,尤其是对高新技术武器充满畏惧和迷信心理的人很多。在前苏联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之后,赫鲁晓夫就开始贬低轰炸机的作用。1957年,他对两个英国议员说,轰炸机和战斗机“完全可以立即销毁”。1960年,他更强调要急剧减少甚至彻底停止轰炸机的生产,因为“几乎所有的空军力量都将被导弹所代替”。
胡学智文化水准并不太高。高中毕业,只是在部队自费上了3年函大,获得过一纸大专文凭。虽然如此,他在上面这个问题上的见解比许多人都要高。他坚持认为,拥有了新式武器,并不就能解决一切。士兵永远都是战场上和战争中的主体。所以,不断提高军事技能,并以未来战争所必需的一切进行自我训练,是和平时期每一个士兵所必须遵循的铁的法律。他曾仔细(当然也很吃力)研读过索科洛夫斯基编撰的《军事战略》,里面有一段话颇让他引以为同道:“……由于战争空间规模的扩大,以及核突击造成的巨大破坏区和放射性沾染区,需要大量的军队来警卫与防守国界、后方目标和交通线,消除敌人核突击造成的后果,因此,毫无疑问,未来战争仍将由大量的、优秀的军队来进行。”
胡学智很得意,因为自己的见解有了最具权威性的佐证。所以,他一如既往,苦练不辍。只是,他有意更多地将自己的训练与设想中的未来战争紧密相联。如战争环境会空前残酷,对战场上每一个士兵的心理和生理影响无疑将是巨大的,那么,作为一个士兵,该怎样有效地消除这一影响,正常发挥出自己的军事技能呢?他找到了答案,并撰写了一篇论文——《心理和生理因素对射击瞄准的影响及其校正》。另外像敌方施放毒气,我方士兵戴上防毒面具射击,如何消除雾汽的影响;弹药曝晒后,对武器和射击精度是否会产生影响;曳光弹校枪能否准确、无误;负弹道在射击时有何作用…这一系列未来战争中都有可能遇到的问题,他在反复的演练和摸索中,找到了答案,并形成文字……团作训股长对这些文字的评价是:“有一定水准,有参考价值。”
1991年,震惊世界的海湾战争爆发。胡学智对军事理论的兴趣更是空前高涨。在紧张的训练之余,他抓紧分分秒秒,啃完了《海湾战争与新技术》《高科技纵论》《世界武器装备发展趋势与展望》等军事论著,还精心收集、整理了一整套海湾战争资料。到目前为止,胡学智完成的军事论文、训练笔记和剪贴的专项军事资料,已超过100万字。
1993年初,团里受领了集团军高科技条件下夜训试点任务,胡学智被借调到作训股,负责全团的夜间射击教学。夜间射击,兵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瞄准检查难。胡学智有意成立一个器材革新小组,团首长表示全力支持。在近4个月的时间里,胡学智带着革新小组成员,马不停蹄,查资料,作试验,终于研制出一种利用砷化镓激光器发出红外光源来代替飞行的子弹模拟实弹射击的“步机器夜间射击激光瞄准检查器”,用于夜训,效果极好。对这位训练场上以惯会玩命著称的武状元,居然还有如此神通,所有人都赞叹不已……
在采访胡学智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处于一种深刻的感动之中。肉体上曾骨断皮开,伤痕累累;精神上则妻离子散,情无所寄(妻子几年前就带着3岁的女儿离他远去),他是以怎样的毅力冲破这一切磨难和打击的?国门洞开,经济大潮冲决一切;社会上流行“金钱万能”,军营里亦有“习武无用”——他又是以怎样的信念和人格力量坦然面对这一切而无怨无悔,精武之志不减,报国之心愈炽!他的精神境界与一身铮铮铁骨,足以让所有熙来攘往、争名夺利的鼠辈和一切世俗的鄙陋与偏见,统统失去分量。
现在,胡学智正担任着七连一班班长。七连素有“大功七连”之美誉,全团的官兵都知道,训练最苦、皮外伤最多、脸晒得最黑、衣服磨得最烂、身体最瘦但筋骨最硬的,准是七连的兵。因为军事技术个顶个地棒,七连的兵在任何人面前都敢高视阔步,目空一切。但兵们从来不敢在胡学智面前牛气轰轰。他们知道他的底子和实力。他们有时甚至觉得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已经30大几的老兵,就像一尊铁铸的雕像,一座黑色的山峰,矗立在那里,使任何人都不敢看轻他,小觑他。但是,在崇拜和敬畏的同时,他们却时时冀望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站成一尊雕像,或者,索性就一步跨越过面前的这座山峰。
胡学智微笑着,目光里透出无限的温情和关爱,似乎在说:
“来吧,伙计们,我正等着这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