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教育？

康健 段跃

教师教得不能再苦了，

学生学得不能再苦了，

家长拖得不能再苦人——

记者：应试教育害人，也害教育。这种说法大概六七年前就有，而改革应试教育的呼声更是一年比一年高。奇怪的是在实际生活中应试教育并没有得到明显改观，它依然作为整体教育制度的指挥棒，纹丝未动。对此，很多人感到疑惑。

康健：应试教育在近几年虽然屡遭批判，但没有受到遏制，反而愈演愈烈了。为什么？原因当然很多，但有一点很明显，我们实际上是容忍和默认了升学考试作为教育的方针和目的这一事实。

中国教育有两大难题，一是中国需要教育，二是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教育。实际上，近几年我们着重解决的是第一个难题，对于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教育还没有顾及到。其实，这个问题比第，个问题更难解决，对下个世纪的中国也更为重要。整体上说，我们的教育是很陈旧的，在某种意义上，它类似于中国科举教育的传统，也类似于英国公学和文法学校的教育传统。尽管这些传统都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它们与现代社会毕竟是相距久远了。在现代社会，教育不再是少数贵族的装饰，不再是升官进爵的唯一通道，它已成为每，个人自身发展的需要，成为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和公民的基本权利。但今天的教育，从观念到体制、方法都还不能适应这些需要。应试教育，就是这种不适应的集中表现。所以我一直以为，应试教育不是一个简单的考试制度问题，它涉及到中国需要什么样教育的大问题。

记者：那么应试教育和考试制度有什么区别，应试教育究竟错在哪？

康健：应试教育就是以考试为目的的教育。其实考试制度在现代教育中的作用很有限，比如高考，目的很单纯，就是用一个相对平等、公平的方式选拔能够受高等教育的人。它不解决教育的所有问题，也不解决选拔人才的所有问题。如果把教育制度比作一条长长的链子，那么考试制度仅仅是当中的一环；即使是这一环，也并不令人满意，人们正试图用各种方法完善它，克服它的弊病。应试教育就是用这样一个有限的、需要完善的考试制度来引导整个教育制度，是在动用国家庞大的教育制度来为这个有限目的服务。它就像一个大筛子，用一样大的筛子孔，筛选不一样的人：你想上大学就得参加高考；你想在社会上有地位，就得参加高考；农村的孩子想进城，就得参加高考。结果呢，100所中学有90所“剃光头”，100个孩子，有90个灰溜溜地走出校门，选拔优胜者的代价是让大多数人失望。这种以分数为唯一尺度淘汰大多数的做法，极大地侵犯了教育平等的基本思想，侵犯了教育要使人得到全面和协调发展的根本目的，同时也很难使教育促进社会的进步。所以我一直有个想法，教育经费的短缺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拖了我国教育的后腿，但教育体制的改革，教育观念的更新同样很重要。钱不能直接转化为教育质量。钱不能直接转化为现代教育观念，钱也不能直接转化为现代化。

记者：照您的说法，中国教育的落后不仅是物质上的，同时也是体制上的，观念上的。

康健：是的，比如基础教育就存在很大问题。多年来我们说的基础是什么呢？就是升学的基础，从小学，到初中，到重点高中，一直到大学。

那么在现代教育观念中基础教育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先说基础，我不同意塑造人才的说法。基础教育首先是培养人。人是第一位的，首先是给孩子的一生打好基础，让他有更强的社会适应能力，迁移能力，创造能力，有更全面的发展。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定向的，给孩子定得很死，将来只能干这个，就像计划经济那样。第二，基础是整个一代人的基础，也就是21世纪我们中国发展的基础，我们必须考虑未来究竟是怎样的，它需要什么样的人。这是要有远见的，而不是说我们今天考政治就念政治，明天不考生物就不念生物。这不是基础，基础是不管你考不考都必须有的，比如环境的意识，伦理的意识等。

再说教育，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人们把教育和训练弄混了。因为高考指挥棒的作用，我们的学校实际上是在做一种升学者的训练工作。训练是必要的，但训练绝不可能出现天才，它只能使人在技巧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通过训练你可以进重点大学，也可成为匠人，但创造性和人的全面发展在机械的训练中只会受到抑制。而教育呢？它是一个环境，一个氛围，一个整体影响的过程。我们的教育恰恰是丢了作为整体的影响过程，把训练抬到了首位。在学校，经常是音乐课、体育课随便被语文课、数学课挤掉，表面上看，它保证了升学和考试成绩，而实际上却是在强化了一种训练的同时，否定了教育。所以，我觉得对基础教育的再认识在当前是很重要的，长此下去，中国教育的危机恐怕更深刻。

记者：从您刚才对应试教育的分析看，这是一个难解甚至无解的题，在没有一个新的东西取代它之前，我们只好坐而待旦了？

康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应试教育一直处于两难境地。谁都知道应试教育是有百害的，但如果不用它，也许更糟。走后门、不正之风问题怎么解决？热衷应试教育者则认为：如果不强化升学考试，孩子读书的积极性怎么刺激？不考，学生还念书？还上大学？由于应试教育已成为整个教育的导向，所以稍有动静，将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点改革魄力，没有点全面改革的意识，就无法突破。

为什么应试教育说起来可憎，改起来却步履维艰？就教育内部而言有两个原因，一是教育的遗传堕性，教育一旦形成了它的体系，是堕性最大的，它涉及了课程、教材、教学、教师等一系列问题。二是堕性使人们失去了探索和接受新事物的勇气和能力。人们宁愿守旧，走照本宣科，死记硬背，考试高分一条路，却不愿意甚至不能够再开一门新课，再讲一本新书了。长期的应试教育不但把孩子毁了，也把老师毁了，老师的退化不亚于孩子，而且比孩子更可怕。当一个教师退化为一部古板的机器时，他怎么能用自己人格的魅力和知识的穿透力去影响学生？

怎么办？我认为一要政府努力，二要有一批有社会责任心的教育改革家。政府的努力就是大力提倡改革，给政策，支持改革，保护改革，不管是失败还是出现曲折都应该这样。今年的教育工作会议，政府就明确地表了一个态，提出教育的根本出路是改革。而有社会责任感的教育家，就要拿出具有先进水平的思想理论和实验结果。现在第一线工作的教师很难有精力和能力从事这些工作，专业理论工作者，又高高在上，不屑于对实际问题进行研究。

可能我这个人太理想主义了，我认为，应试教育这套东西绝不能带到下个世纪去。我们必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