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

1994-01-01 09:33舍伍德·安德森董衡异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1期
关键词:女秘书神经病安德森

〔美〕舍伍德·安德森 董衡异

美国现代小说家安德森(1876——1941)原本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商人,开办一家广告公司。但是他一心想当文学家,36岁上居然下决心抛弃产业,专事创作。历史没有亏待安德森。他创作的《俄亥俄州的温士堡镇》(中译名《小城琦人》)和一些优秀短篇已经成了现代名著,他被誉为“美国现代文学之父”(福克纳语)。

本文译自安德森回忆录《一个讲故事人的故事》,描述他在弃商从文这个关键时刻的心态。题目是译者拟的。

——译者按

我办公室有一扇门直通大街。走到门口有多少步?我数了数,“五,六,七。”我自问:要是我走五步六步七步,走出门口,沿着铁路走去,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会如何呢?我上哪儿去呢?在我工厂所在的那个镇上,我的名声还不错:年轻聪明的商人。开头那几年我满脑子庞大而又精明的计划。我受人羡慕,受人重视。后来我这个聪明的年轻人一步步往下滑,不过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滑得有多远,我在镇上还是受人尊敬,我的保证银行还是信的。我是个名声不错的人。

我这是在做不地道、不光采的事情吗?我是讲一讲我当时的情况。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体会到人生的历史就是关键时刻的历史。在我们一生中,这样的时刻并不多。我要走出一扇门,走向远方。美国人至今还是一个漂泊不定的人,一只还没有打算筑巢的候鸟。我们所有的城市都是临时建的,我们住的房子也是临时盖的。我们还在路上——走向何处?世界历史上有这样的时刻:许多互不相识的人聚集到一方新的、陌生的土地。有人说我们创造了一个美国,一个物质的美国,这种说法现在听来像是在黑夜里给我们自己编造神话故事。我们还没有创造一个物质的美国,美国人不过是大规模投入去挣钱,来平息他们内心的不安,像古代的僧人不得不遵守奥古斯丁戒规来静心清欲。僧人嘴里念着经,一边做着许多琐碎的圣事,没有时间让贪欲的世界挤进来。美国人呢,老忙着自己的事,汽车啦,电影啦,也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那一天我正在工厂的办公室里,我看着自己笑了起来。我相信,我想描述的那场斗争,整个儿说来大多数美国人是能理解的,比我写的其他东西更好理解,其中有自嘲的意味,而我又严肃对待。

反正是,我要走出门去,永远不回来。有许多美国人想出去——可是他想到哪里去呢?我愿意接受所有这些不安分的想法、我自己和别人过去这么害怕的想法。你是美国人,你会理解我为什么不断地嘲笑自己,嘲笑一切我视为亲切的东西。我笑我爱得深切的东西,因为我热爱。每个美国人都能明白这一点。

这是一个考验我的时刻。那个妇女,我的秘书,当时正看着我。她代表什么?她又不代表什么?我敢跟她说实话吗?显然我不会说实话。我站起身来,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对自己说,“此时不走但等何时”。记得我当时一直在笑,我正在对她口授一封信,一句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贵号询问的那批货物是同类产品中质量最优——”

我站着,她坐着,互相有意识地对视着。她问我“怎么啦?”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相信她比我聪明,正因为她是女的,心地纯良,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纯良的人,她才不清楚怎样才是纯良。我脑子里转悠着一个虚妄的解释:“我亲爱的年轻妇女,说来太蠢,不过我已经下了决心,我再也不想操心这购买和销售的事了。别人可以,但是就我来说,这是毒药。工厂就在这儿,你要就归你。我敢说,这厂子没有多大意思,也许能赚钱,过一阵子也许不赚钱。这些事我没有把握,现在我要走了。此时此刻,我正在口授,信里这句话你还没有写完,我这就要走出那扇门去,永远不再回来。我想干什么?现在我还不知道。我想到各处去走走。我想同大伙儿在一起坐坐,听听他们说的话,讲讲别人的故事,想知道大伙儿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感受。究竟是什么!说不定我这是去寻找自己。”

我看着女秘书的眼睛,她看着我的眼睛。也许我脸色发白,她这会儿脸色也白了起来。她说“你病了”。这句话启发了我。我正需要一个理由,不是我要,是别人要。于是我产生了一个狡猾的想法。是我狡猾,还是我当时有点不正常,发了“神经病”——美国人见人做了出格的事就爱说是“神经病”。

我脸色苍白,也许是病了,但我还在笑——美国式的笑。是我突然之间变得不正常了吗?这个说法多好,不是对我有用,是对别人有用。我离开现在的岗位,会把我刚刚扎进去的一点儿根基拔去。我觉得这片土地支撑不住我这棵本想要它生长起来的树。

我脑子里想着根的问题,一边看着我这双脚。我当前的问题就集中在这双脚上。我这两只脚会把我领出我现在的生活,迈出我小工厂的办公室,我相信一切问题都简单了。我得把自己请出去。我一旦迈出这个门槛,别人还得想办法把我找回去。

我当时究竟是精明狡滑,还是真的一时发了神经病,我永远也弄不清楚了。我只是走近女秘书身边,直瞪瞪地瞧着她的眼睛高兴地笑着。我一边看着我的脚一边说:“我一直在长河里蹚水,我脚湿了。”

我又笑了起来,轻轻地走到门口,走出我生活一个漫长、紊乱的阶段,走出买卖之门,走出商务之门。

“他们要我发‘神经病,会把我当‘神经病,为什么不可以呢?说不定我就是神经病”。我心里挺乐,同时回过头去说了最后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因为女秘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这双脚又冷又湿,很沉,水里趟得太久了。现在我要到旱地上去走走。”我走出门口的时候,心里又起了一个美好的想法:“啊,恶作剧似的语言啊!你们是我的兄弟。帮我迈出这门槛的是你们,不是我。敢帮我一把的是你们。我这辈子就当你的奴仆了。”我这样轻声地对自己说,一边沿着一条铁路支线走去,走过一座桥,出了镇,走出我生活的那一个阶段。

(司德敏摘自1993年7月26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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