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汀
1988年6月19日,成田机场。我缓步走出机场,随着人流登上开往东京市中心——一新宿的大巴士。坐在车窗前,我望着宽阔的公路,茂密的绿化带,高耸的楼房和密密麻麻的车流,心中感到茫然和空虚。
初到日本,我去过高田马场,后来在一家台湾老板的中国料理店打工,生活开始趋于安定。那年我26岁,大学毕业后已经在上海一家工厂技术科工作了4年多。来东京以后,每天起早摸黑地读书、打工,回宿舍感到异常孤独和寂寞。空闲时很想找一个讲讲知心话的异性朋友,当然最好是日本姑娘,还可以学学口语。
那时我在餐厅打工,有时洗碗,有时送外卖,有时当厨师助手。1989年春,18岁的高中女学生松本小姐来店课余打工。她做餐厅服务员,我和她每次在店堂碰面时,她那美丽的双眸总注视着我。饭店工作人员用膳时,她为大家盛饭、放筷子,等大家就座后她才用餐。她待人热情有礼貌,使我感到在日本冷漠无情的社会里也有了一种在上海家中才有的温暖。我很想邀她单独谈谈,可是,正在我做着相思梦时,松本小姐接到了干叶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辞职了。
临别前两天,她主动找我深情地讲了一长串“日本话”,送给我一支包装精美的圆珠笔。一个中国留学生会受到日本姑娘的青睐,使我受宠若惊。第二天,我把珍藏已久的上海丝绸围巾赠她留念。她留下家中电话,希望保持联系。分别后,我曾经几次拿起电话想邀她出来约会,但糟糕的日语和拮据的经济使我自卑地丧失了信心。
1990年4月,我到东京已将近两年了。当时我正在东京工学院专门学校读书,一个偶然的机遇,使我时来运转。我有幸进入一家日本公司,并且成了株式会社正式社员。一周工作5天,不但领取月薪而且还有奖金。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工作,我埋头苦干竭尽全力。
进公司任职以后,接触日本姑娘的机会多了。经常有日本大学和专门学校的学生来课余打工,其中不乏可爱的女孩。
有一天下班前,公司一位日本女青年对我说:“我最近心情很坏,希望你陪我聊聊。”我欣然同意。我们走进一间乡土气息浓厚的居酒屋。店门口挂着各种色彩的旗子,店堂墙上挂着草帽之类装饰品。我们仿佛进了乡村农舍,在靠窗餐桌旁的木墩上坐下来。她接连喝了几杯日本清酒后,向我倾吐胸中郁闷:“我同男友恋爱一年多,他高大英俊,在宾馆当厨师,工资收入比公司职员高。但是他不是白领阶层,父母亲都反对……”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我劝说了半天,她告诉我:现在东京姑娘选偶标准是“三高”,即高身材、高工资、高职位。邵天我送她回家已经是半夜了。一星期后,她果断地同男友分手了。
从此以后,我心灰意懒。人贵有自知之明,想同日本女孩谈恋爱,我除了身高1.78米勉强符合标准外,其他两条都与我无缘。
机遇往往是出乎意料的。一年以后,位年轻美貌的东京姑娘闯进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生活的航程。1991年金秋,松沢看护学校一位20岁的东京女学生来公司课余打工。她身材修长、线条柔美、皮肤白皙、秀发披肩,清秀的脸上长着一对深邃黑亮的眼睛。东京的秋天,微露寒意,她依旧穿着黑色短裙,浑身充满青春气息。
有一天,同事冈野小姐诡秘地对我说,新来的铃木姑娘把你当成日本大学生,向我打听你读书的学校,对你的仪表和风度很感兴趣。不久,冈野小姐带来喜讯说:“她知道你是中国人了,对你流利的日语很钦佩,想和你交个朋友。”突如其来的信息,令人振奋,半晌我才缓过神来,请她把宿舍电话号码转交铃木小姐。第二天子夜,电话里传来银铃般的声音,我接到她抛来的“彩球”,开始了“热线”通话。我们在耳机里谈了各人的身世、爱好、理想和恋爱观。第一次“热线”通话长达3个多小时。我缓缓放下话筒,耳畔仍萦绕着铃木甜美的话音。我躺在榻榻米上,几乎是彻夜未眠。
星期天黄昏时分,我们相约在新宿相和银行门口。有了那次电话长谈,我们初次约会,一点也不拘谨。我们紧挨着漫步在新宿街头,走进了雄伟的东京大饭店。这是一家高级饭店,极有中国风格,供应早茶、午茶、各种粤式点心和菜肴。宾客中多数是中国人。礼仪小姐领着我们走进三楼香港厅,靠沿街窗户坐下。我们边吃边放眼窗外,尽情观赏新宿璀璨的灯光夜景。每当邻桌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时,我为身旁拥着漂亮动人的东京小姐而自豪。为了“掼派头”,我点了松鼠黄鱼、什锦锅巴、炒虾仁、二鲜煲、清水大蟹等中国料理中名贵的高档菜。席间,她像所有没有到过中国的外国人一样对万里长城和紫禁城十分仰慕,表示有机会跟我一起去北京旅游。饭后,我送她到京王线地铁车站,两人依偎着坐在站台旁边的椅子上越谈越情投意合。列车一次次进站又离站,她都无动于衷,我们沉浸在爱河之中。蓦地,她转过身子、仰起头,深情地凝视着我,我捧起她的头吻住她的双唇。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直到末班车驶来,才匆匆吻别。从此以后,我们一次次吻别在京王线站台我们初吻的地方。
冬去春来,她加深了对我的了解。她钦佩我,说我这样一个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大学毕业后当过4年助理工程师的人,能在日本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当过建筑工人、清洁工、洗碗工……现在能讲一口流利日语,而且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很不容易。她常常感慨地说:“日本青年也许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盛夏来临了,我和铃木决定到静冈县的伊豆去度假消暑。清晨,我们在伊豆海边观海。阳光洒在海面上,闪耀出金色光芒。迷人的沙滩一望无际,我们在一块巨石上坐下来,长时间眺望着波光荡漾的海水,我思潮翻滚。这次度假使我终于真正了解了她。我们抵达伊豆后,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是寻找住宿地方,豪华宾馆是有空房的,但她不愿住,花了两个多少时才找到了便宜的旅馆。二是晚餐时,在餐厅我又想“掼派头”尝尝有名的高档海鲜,而她却主张吃价廉物美的便餐。虽然我俩相识恋爱将近一年,但我始终回避谈论婚姻大事,现在我终于鼓起了娶她为妻的勇气。铃木住在东京世田谷区,是一位普通职员家庭的独生女儿。她家境比较优裕,从小娇生惯养。日本姑娘习惯上嫁人以后是不做工作的,自我们恋爱以后,我一直担心婚后自己有没有使她生活美满幸福的经济能力。现在我摸透了她的心思,相信她不是那种追求“三高”爱慕虚荣的人,也相信我能负起丈夫应尽的责任。海浪拍打在海滩上,溅起一串串白色的浪花。我想着、想着,一股强烈的冲动使我不由自主地把铃木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抚摸着她飘逸的秀发和俊美的脸,喃喃地说:“亲爱的,我要你嫁给我。”突如其来的求婚,铃木面颊绯红、耳根发烫,一时无言以对。我周身一阵发热,双手微颤,呆呆地注视着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突然,她轻柔地说:“汀,亲爱的,我把一切献给……你。”我如梦初醒地在她脸上狂吻着。我们拥抱着,沐浴在海风中。“如果你父母亲不同意我俩结婚呢?”我担忧地问。她接着安慰我说:“不会的,我可以说服他们。”
伊豆的夜景美极了。天湛蓝湛蓝的,一轮明月的银光铺撒大地。她穿着浴衣走进我的房间,我们谈论着幸福的未来。
回到东京,铃木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说服她的父母亲,要他们同意她嫁给我这个他们不熟悉的中国人。
1992年秋,我们开始租房子筹备婚事。我们买了一本租房刊物,想找一个既合适我们又比较方便的住处。我们按图索骥,第一天沿埼京线找,第二天沿西武池袋线找。两天的奔波,毫无收获,交通不便的地方有空房间,但是晚上11点钟以后地铁就不停靠此站了,“打工族”当然无法考虑。租房刊物上的信息为吸引人,多半是骗人谎言。第三天我们沿西武新宿线找,在上石神井附近找到了较合适的婚房。前后两间房,厨房、卫生间设备一应俱全。我们当场拍板准备付定金草签合同书。谁知不动产公司征求房东意见后说,房东不愿意租给中国人,我们垂头丧气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乘地铁返回新宿。途中,她突然哽咽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分中国人和日本人,为什么要有这种偏见?”我用洁白的手帕为她擦去泪珠,她毅然决定说:“我跟你回中国去!”说着泪如泉涌。
说实话,中国留学生在日本遭歧视的经历比比皆是。然而正是这种令人屈辱的遭遇,更加深了我们对祖国的热爱。国外留学生都盼着祖国早日富强起来,他们也愿意回国投身于祖国经济建设的洪流。祖国啊,您经济腾飞之时,就是海外赤子扬眉吐气之日。
1993年7月11日,我和铃木告别了日本亲属和同事,乘坐中国东航客机抵达上海。走出虹桥机场,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片灿烂光辉的广阔前景。我们迈着大步,随着人流,走向新的生活。
(晴日摘编自《青年代》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