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改革的困顿

1993-08-27 06:39张耒
中国青年 1993年12期
关键词:外来语新式标点符号

张耒

语言文字的近代化,还应当包括采用新式标点符号,创造大量新式外来语,以及句法结构的变化。但最耐人寻味的是汉字的改革。

西方的标点符号源于古希腊文和古拉丁文,15至16世纪由法国意大利传布到欧洲各国。英国自17世纪以来,标点符号日臻完善。初期的标点符号主要是标明朗读停顿的位置,后来才用于标明句子和句法结构,成为文字表达的有机成分。

古代中国在甲骨文时期已有非文字的标点符号,但没有统一的规范。古代的标点只限于句读断句,主要用来帮助理解和便于朗读时的停顿,与文法结构没有关系。1868年,青年学生张德彝到欧洲考察,注意到西方诗文书信有专门的标点符号,他是把西方的标点符号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文言文的虚字其实也有标点符号的某些功能,如“也”有句号功能,“耶”有问号功能。所以在白话文流行之前,新式的标点符号似乎派不上多少用场。最早采用新式标点符号的汉文书是1904年由严复编写的《英文汉话》,可惜曲高和寡,没有人响应。直到1918年,《新青年》第四卷出版时,新式标点符号才和直行的汉文合作。1919年,教育部公布了新式标点符号,但人们还不大习惯,很少采用。1934年,南京政府训令全国大小机关编写公文一律采用11种新式标点符号。行政命令常常是克服习惯势力必不可少的措施。从此标点符号和汉字一样成为文字表达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不过据说初期还是标得一塌糊涂。

外来语是多数语言文字都必然有的组成部分,在拼音文字中,多半就是语音不变,文字改写。汉字是表意文字,所以译音的办法不大适用,往往是意译为多。西红柿是西方来的红色柿子,强调西方来的,非我族类,虽然有距离感,但还算比较客气;胡萝卜、番茄一类,就非常不礼貌,是华夏中心观的狭隘、愚昧表现。古代外来语中,大概只有少数不带贬意的译名,烟草在早期译为“淡八菇”,这在当时的中国人是非常文明礼貌的表现,说不定和烟草在中国大受欢迎有关系。鸦片战争以后,由于战败屈辱,中国对于洋人和西洋事物一定非常仇视和恐惧,译名也就有恶谥的味道,称洋人为鬼子就是典型。到19世纪中后期,中国人对世界的了解和认识比较全面和客观了,外来语也逐渐去掉了胡、番、蛮、夷的头衔,近乎平等相待的原则。这一类外来语反映了文化交流的发展,反映了中国人对外界认识的兴趣和理解能力,以及社会意识和民族语言心理的进步。20世纪初期李鸿章出访欧美时,把缝纫机译成铁裁缝,透视译为照骨法,记者译为访事友,汽艇译为天船,图书馆译为义书堂。这些译名,体现了汉字表意的特色,也反映出当时译者根据已有知识比附未知事物的局限性。

表意文字不同于拼音文字,可以直接和思维联系,无需经过语言的中介过渡,所以可以望文生义,一目十行。这种特点在一部分激进的改革派看来没有特别价值,他们希望采用完全拼音的罗马字母取代汉字,认为这样的汉字简便易学,只要会说话,都可以会写字。

清末的简字运动已经有取代汉字的意味,但是没有形成气候。民国初年的注音字母主要用来标注汉字的标准读音(统一的国音),但当时一些文字改革家实际希望大力推广注音字母逐渐取代汉字,这种偷梁换柱的办法引起了另一批反对废除汉字的改革家的警觉,所以政府把注音字母改称注音符号,强调仅只是标注字音。但在当时,一些激烈反对封建传统的文人学士,对封建文化赖以流布的汉字深恶痛绝。他们对西方的拼音文字很少了解,正如主张废除汉字的学者对表意文字很少了解一样,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完全的了解,所以他们同样认为汉字难学,应该代之以拼音文字。

1913年,苏联学者越俎代庖制定了一套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中国字母,在苏联华侨中推行,出版了字典、书籍和报纸,据说扫盲效果还不错,所以还想用以取代汉字。这一套“中国字母”被中国学者戏称为“山东方音字母”,因为在俄华侨大多是下关东的山东人,所以苏制的中国字母采用了山东土音。如果用这套山东味的字母拼写一封信寄给北京人,他只好到鲁菜系的同和居饭馆去找人翻译,才能敬悉一切。当时吴玉章等人在国内也曾经大力主张用拉丁字母拼音取代汉字,但是并没有多少实际的结果。这不单是因为当时的国际国内环境不允许学者文人坐而论道从容讨论语言文字的改革,更重要的是汉字合乎汉语的需要,有其内在逻辑,因而汉字本身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和道理,不是什么人振臂一呼就可以改头换面的。50年代以来,汉字的改革主要是推行简化汉字,拉丁化的方案只能说是胎死腹中了。

简化字古已有之,称为破体字,是在长期的使用中约定俗成的,出现之初是为了节省笔画,便于书写。50年代的简化字则是由专家学者根据汉字特点加以整理和创造,由政府以法令推广,成为通用文字。这些简化字结构科学,合乎汉字形音结合的特点,受到群众欢迎,对于普及文化教育大有裨益。但是文化革命期间公布的第二批简化字,因为符合民间流行的一些不大科学的破体字,只注意到汉字的工具性,一味简省笔画,不讲求形音的结合,或不讲求汉字的艺术性,所以受到专家批评,群众也多表示不满,不久就由政府明令废止了。在简化字推行的同时,汉语拼音方案也逐步完善,终于替代了流行几十年的注音符号。

但是如果以为拼音字母可以取代方块字,拼音文字比象形文字科学,那么就矫枉过正了。可以想像,任何文字最初出现都是象形的,很可能是由图画变到符号再变到文字。据说拉丁文的“A”就是牛首之形,A的发音是从牛的发音转化而来的。也许是思维方式不同的缘故,一些民族形成了拼音文字,一些民族形成了象形文字,至于汉族的方块字流传至今,而其他民族的象形文字终于失传,应当有更复杂的社会和历史原因。

拉丁语系发展形成几十个国家的不同文字,由于不同国家民族的语言不同,致使不同文字的字汇和语法非常复杂;而汉字是单音节文字,组合词汇简捷明了。唐德刚先生对此有精辟和风趣的介绍:如羊字,可以组合出公羊、母羊、羊羔、山羊、绵羊等等,无论何种羊,认得一个羊字,都可以一目了然,或八九不离十。而拼音文字的羊就大不相同了,SHEEP(羊)和RAM(公羊)、EWE(母羊)看起来似乎大不搭界,只有借助语音和思维的中介才能联系到一起,所以需要记忆的内容就会大大增加。汉字的书写可能不如拉丁文便捷,但汉字未见得比拼音文字难记,而学习汉字需要记忆的词汇量,却比学习拼音文字需要记忆的词汇量少得多。汉字大约有6万个,但只学会2000字,就可以看懂94%的报刊书籍,一个职业文化人如果认得四五千字,就算是呱呱叫了,知道三二千汉字也许就可以玩文字吃饭了。而要看得懂周末版的《纽约时报》,非认识5万个英文单词不可,这几乎和康熙字典所收的汉字一样多,试问有几个中国人需要做到这样的地步才能看懂地方报纸。汉字不单容易掌握利用,而且靠字形辨识的特点还有利于开发右半脑,从而提高智力水平。据日本学者研究,从5岁学汉字的孩子,智商可以达到115,从4岁学习可以达125,从3岁学习可达130。此外,五笔字型等拼形方法输入汉字词组的技术,使得汉字输入计算机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拼音文字,从而使得汉字难写的看法在信息时代失去了依据。有专家认为,东亚汉字技术圈与英语技术圈将以现代信息技术形成对话,这对人类发展会产生难以估量的重大影响。

我们不但有必要纠正对汉字不正确的看法,而且应该看到在中国这样地广人众、方言方音非常复杂的国家,人人可以看得懂的方块字是维系中华民族大一统的主要功臣,是分久必合的持久动力。北方人看广东的粤语电影,和看英语片没什么不同,如果没有汉字沟通,也许河北人和广东人只好算两个民族,持之以久说不定就成了两个国家。汉字的另一大功劳是维系历史和文化传统。汉字的读音古往今来有不少变化,但字义变化不大,学过文言知识的高中生可以把二十四史当小说看。而对拼音文字来说,几百年的语音变化就可能使古文变成天书,莎士比亚的原著在今天已经有许多英语读者看不懂,拉丁文更已经成为专门学问,没有多少人可以运用自如。这样比较,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汉字拉丁化窒碍难行,不能像白话文取代文言文那样得到社会承认。由此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简化并不是汉字改革的目的,至少不是最终目的,繁体字不可能一笔抹煞,说不定还会有一定程度的复兴,北京国际汉字研究会提出的“识繁写简”不失为一种适当的学习方法。

近代以来中国语言文字的变化说明,传统必须改变,但是传统不可能完全改变,也不需要完全改变。黎锦熙先生是近代国语运动的先驱人物,他曾经有感于国语运动的艰难历程写了一首《龟德颂》自勉:“任重,能背;道远,不退;快快儿地慢慢走,不睡。”这种“快快儿地慢慢走”的龟德,合乎辩证法也合乎传统改造的实际需要,现在还值得我们玩味和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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