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平
南中国,一片湿润而丰厚的热土!
曾几何时,出国潮席卷全国:托福、GRE的考场上,人满为患;西方各国驻华使馆门前,排队等候签证的人群望眼欲穿,不舍昼夜。但是,南中国,作为中华大地上的一个热点区域,与前者相较,毫不逊色。即使是在出国热普遍降温的今天,也依然如故——从深圳,到海南,南下的人群曾怀有何等蓬勃的野心和欲望。珠海的重奖知识分子,又带动了新一轮的南下潮。现在,北海,又再次成为国人嘱目的焦点。
南方钱好挣,南方事易做;南方有数不清的百万富翁,南方的百万富翁当初都是穷光蛋——这样的信息不断传给尚滞留在北方的人们的耳朵里。“到好莱坞来吧,在这里,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这是一部美国影片里的结束语,只是,在这里,“好莱坞”被“南方”替代了。
北方佬,没有理由不激动,没有理由仍滞留于北方。而无数的报刊,也在无形中强化着这样的意念。一篇篇描述北方人如何在南方取得成功的报道、通讯,让人们的血液一次次涨满血管。虽然也曾有过艰难、困苦,但几经沉浮,毕竟最终都获得了成功。一个个腰缠万贯,踌躇满志。有心人不难发现,若将那些通讯、报道剪贴起来,将会是一部新的中国式的《美国梦寻》……
我不怀疑成功者的成功;但是,我始终不相信,南中国会真的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满地是黄金,到处是机会。我更不相信,南中国就一定适合所有的北方人,值得他们为之抛去在北方的一切,闯荡南方。
我得承认,是怀疑和不相信,才最终有了我的这篇文章。当然,读者朋友也不妨用怀疑和不信任的目光来阅读和审视她。
采访1:阿峰失踪
雷生是我的大学同窗,在北京的一家报纸做副刊编辑。离京前,我与他通过一次话。当我对他讲述了我的这次南下意图时,他冲口而出:“去找阿峰吧。他正在广州的一家公司做事,前一段时间还同我联系过。好像非常不如意。”
阿峰是我们大学时代共同的朋友。与他相识是因为诗。他那时在安徽的一座矿山当技术员,业余时间疯狂地读诗、写诗,还同全国几十所高校的文学社团保持密切联系。1988年,在一家偏远省份的出版社自费出版过一本诗集,印数为1000册。记得接到他寄来的诗集时,我还为此给他去过一封长信。以后,在各地的文学报刊上也常常能看到他的名字。只是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去的南方。去南方干公司捞钱,他又怎么去兼顾他挚爱不已的诗歌呢?看来,作出去南方的决定本身,对他而言,肯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想了想,说:“好吧,我去找阿峰。”
车到广州,按照雷生提供的地址,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阿峰所在的公司。公司的名字起得很堂皇,叫“华美装饰”。门面不大,也就一进一出两个套间。一位中年人接待了我,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目瞪口呆:“阿峰失踪了。”
在我的询问下,中年人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阿峰的一些情况。
阿峰是半年前来广州的。当时,“华美”正在招兵买马,阿峰就进了“华美”。顺利进“华美”的原因是阿峰随身带着一叠他在各地报刊所发诗文的剪贴和那本自费出版的诗集。公司认为他是个文化人,而且还是有点档次的。这对公司将来开展业务无疑很有些装潢作用。
一开始阿峰干得很投入,跟着经理东奔西走,联络客户,争取生意。公司几桩成功的业务都与阿峰的出谋划策关系密切。所以,阿峰很快就被提升为经理助理。公司虽然连经理在内只有9个人,但这个“经理助理”的头衔却得来不易。因为有好几个职员都是与经理相识、相知多年的老朋友,经理不用他们,却任用刚来不久的阿峰,可见阿峰在经理心目中的份量。
但不久阿峰身上的“诗人意味”就像冬眠已久的虫儿,顽强、固执地钻出地表,暴露于天光之下,也让经理和公司同仁们渐次生出些反感和敌意来。阿峰变得松懈、疲软,干事情不再像开始时那么精气十足。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沉思冥想,勾划诗作,若处无人之境,甚至连客户的电话也不耐烦接。最后,终于有一次,在和客户谈判时,本来就心不在焉的阿峰,因对方一句无意冲撞的话就拍案而起,将客户大大地羞辱了一通……事后,他对经理解释说,那个客户自恃有几个臭钱,就目中无人,倨傲无礼,他是“忍无可忍”之下才“拍案而起”的。末了还加了一句总结性的评语:“这些奸商,没一个好东西!”
经理也“忍无可忍”了,抹了他经理助理的职务,还将他的工资下到全公司最低。之所以没有炒他的鱿鱼,是因为他曾为公司成功地做成了好几笔生意。但一个星期以后,也就是我来广州的前三天,他突然不辞而别。
中年人抬头看着我:“我就是经理,你该知道,我对他是仁至义尽的。换了我,在任何一家公司,他都得马上走人。”我点点头,说:“是这样的。”
我很快与雷生取得了联系。听了我的叙述,雷生好像并不吃惊,只是说:“从他来信里就能看出他干不长的。他信里说他受不了公司里弥漫的铜臭味和商人气,但为了能尽快挣到一笔钱,让自己可以继续自费出几本书,他会坚持下去的。我知道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钱哪这么好让他这种人来挣。没有钱他还能活,不过拮据点;要让他与诗远远地隔离着,他恐怕活不下去。你还记得吗?诗是他的生命——这话他都重复过多少次了。”我说我当然记得。我还说他肯定是把去南方挣钱看得比写诗还容易。雷生说不错,就是这样。我说所以他就犯了一个错误。然后,我们手握话筒,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彼此心里正在想些什么。无非是对阿峰目前处境的担忧,我们实在不知道阿峰下一步会怎么走,结局又会如何。我们唯有在心里祈祷上苍,希望他这个不乏才情的诗人能有个好结果。因为至少就目前而言,在我们这片幅员广大的国土上,真正的诗人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才尤其显得珍贵。
采访2:机会与命运
到深圳的第二天,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在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的余力。
余力是1992年底来深圳的。在这之前,他是西北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讲师。在他老家人的心目中,大学讲师,那可是要比秀才老爷还要强上十倍的了不起的人物。可后来情况就变了。大学生、大学老师都在不知不觉中贬了值,而校园也乱纷纷地变成了一个小市场。许多同事包括一些学生都先后离开了校园,闯去南方。不久,就有某某在某地发了财、某某在某地开了家大公司当上了老板一类的消息传递回学校。这类消息对那些仍留在学校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刺激。就是在这些发大财、当老板的消息的刺激和诱惑之下,余力放弃他站了近10年的讲台,告别妻儿,南下深圳。
来了以后,余力马上就被现实搅晕了头。都说深圳是个求贤若渴的地方,但余力这个正牌大学的讲师跑细了腿也没有找到适合的位置。本来倒是想回去的,但刚来就回去,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对系里、对同事,怎么交代?于是就留了下来,屈尊在一所小学任教。上讲台的第一天,余力有一种强烈的被愚弄的感觉。一番怨天尤人之后,只有深悔自己当初的盲从和不慎。
问:能否坦率地说,你当初来深圳纯粹就是奔钱来的?
答:可以这么说,多挣点钱是我的第一考虑。大家都说深圳的钱好挣,好多人都挣了大钱,成了百万富翁。跟别人相比,我不傻,不笨,智商也不低,我为什么就不能挣大钱,最后也挣个百万富翁当当?!当然,我对自己的专业水准还是充满自信的。我希望能到一所大学任教,如果交给我一个系,我想我也是可以胜任愉快的。但来了以后完全不是想像的那样。别说钱没挣到,就是身份也被连降三级,从大学老师变成小学老师了。
问:你没考虑过另找个工作吗?
答:不那么简单。在这里,一个职位往往有数百人甚至上千人在争取,僧多粥少,非常不容易。要找一个既能挣大钱又不丢专业的单位,简直不可能。
问:许多人都说南中国是出产机会的好地方。你来了,却没有碰到一次机会,是不是“南方盛产机会”这种说法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呢?
答:准确地说,不是这样。与北方相比,南中国确实有许多机会,但不是每个来南方的人都能幸运地与这些机会握手。更重要的是,即使这些机会中有一个碰巧让你给撞上了,却并不总能给你带来好运气。所以,机会的多寡对于那些来南方闯世界的人只是相对而言的,还要取决于每个人的学识、修养和能力。就像你遇到了一个好机会,你却没有能力驾驭这种机会,那么,这种机会于你而言,只好当作没有机会。同时,来南方的各种人才实在太多了,又使原本看起来是很多的机会变少了。原来10个人可能会拥有一个机会,现在是100个人,甚至1000个人,你想想,每个人获得机会的比率是不是小得可怜?更可怜的是,许多人来南方之前,都跟我一样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问:你是不是已经安于目前的这种现状了?
答:不全是。我只是开始觉得南方并不适合所有的北方人,比方我。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我想再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找个机会仍旧回原来的学校当我的教书匠。这或许命中注定了就是我的归宿吧!
走出余力的单身宿舍,我突然想到,余力是想明白了,但是,不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正在争先恐后地蹈余力的覆辙吗?来南方颠簸数年,某天早上一觉醒来,才发觉当初的决定是如何的不切实际。然而,没用。因为几年的时间已经耗掉了。人生,又能有几个“几年”呢?
采访3:今宵梦醒……
在我采访的人中,今年28岁的王丽可能是经历最坎坷的一个了。
1990年8月,在北方冰城哈尔滨的一所中学当美术教员的王丽,经不住朋友们的怂恿,来到珠海特区。先是在一家广告公司的创意部做事。但3个月以后,她就调动了工作,去一家服装厂搞市场调研。调动的原因是因为创意部的负责人对王丽兴趣太大。也怪王丽长得太漂亮、太招眼了,那位儿子已经上了中学的负责人也实在是情不自禁,总想额外地多给王丽一些关心和呵护。王丽消受不了,于是只好作“胜利大逃亡”。
事实证明,王丽是找错了地方。在王丽进服装厂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服装厂就因经营不善,濒临倒闭。靠着一次意外得来的投资才免强维持了下来,但已经呈现出一派摇摇欲坠的衰败景观了。第一个月王丽没有领到工资,第二个月、第三个月都是如此,且没有任何将要发工资的兆头,虽然厂里的头儿反复声明,服装厂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职工们什么都会有的,只要大家能够耐心等待。可王丽实在是不能再等了,不是她没有耐心,而是口袋里的钱已不允许她再等下去了。她在珠海整整跑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单位。在她差不多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位老乡替她在深圳找到了一家公司,而且,据说效益还不错。这样,王丽告别珠海,来到了深圳。
王丽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干点事了。她在这家公司的公关部里很快就成了一个能力极强、口碑极好的公关小姐。在她身上,体现出完全属于特区的速度、效率和饱满的工作热情。上司对她推崇备至,同事们也心服口服。
但有些事情王丽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了解的。她所在的这家公司是一家私人公司,效益不错,员工的薪水也挺高。但有一条,拿着公司的薪水,就得完全听命于公司,即使公司所发的指令是明显不正确、不正当的。王丽明白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一次,公司想从一位香港老板那里争取一个价值几千万元的合资项目。香港老板要实地考察一下公司的实力和信誉情况,于是到了深圳。陪同的任务交到王丽身上。前几天一切正常,港客对令人赏心悦目的王丽虽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大面上还过得去,所以王丽还信心十足地决心不辱使命。
第四天,上、下午过得很平静,到晚上,出事了。王丽累了一天,很想早点回去休息。所以,吃完晚饭,将客人送到大酒店电梯口时,王丽说:“我还有点公务要办,就不陪您了。祝您晚安。”转身要走的时候,香港老板叫住了她:“王小姐,别忙走啊!请跟我上楼,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看。”这么一来,王丽就没法再走了。只好随港客回到楼上。港客又是倒酒又是倒咖啡,弄得王丽浑身不自在。最后才把东西拿出来请王丽过目。是一枚非常精致的蓝宝石戒指。港客问:“王小姐,怎么样啊?”王丽说:“很漂亮的,真的。”“你要喜欢就送你哪!”王丽急忙说:“不可以的,这太贵重了。”“不要紧哪!我很喜欢你啊。我就是专门为你买的哪!”王丽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站起身,说:“我得走了,实在是有件公务要办。”香港老板有点不高兴:“你要办的公务就是陪我。”王丽低头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就要走,但平时看起来颇显老态的港客,这时却身手矫健地冲过来,一把将王丽抱住,并急不可耐地在王丽脸上乱啃。王丽费了很大的劲才挣脱了港客的纠缠,逃了出去。第二天,见到公司经理,她刚想好好控诉一下港客的无礼,没想到经理没容她开口就将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王丽委屈得直想大哭一场:“你知不知道他想对我非礼?”她冲着经理恶狠狠地嚷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张先生(指那位港客)将给公司带来几千万元的项目。几千万,你知道吗?”经理也变得恶狠狠起来,“你是公司职员,就该为公司的利益考虑。今天你必须向张先生道歉。你要是不想干,欢迎你随时提出来。”“那好,我现在就辞职,你另找人去干吧!”王丽说完,大步走了出去。据说后来公司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个项目。我问王丽:“你对当初的决定后悔吗?”她摇摇头:“不后悔!虽然有不少人都可以做到为了目标,不在乎手段。但我却做不来。我也知道,如果我屈服于那个港客,我能得到许多,但我不稀罕。”
以后,王丽又陆续进了几家公司,并终于在她目前所在的公司里固定了下来。我问王丽她现在的感受如何时,她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当初来南方,本来以为可以一显身手,大展宏图。现在想清楚了,哪儿的土地都养人。哈尔滨的同事们都以为我在这里挣了大钱,其实哪儿对哪儿阿!我的工资虽然比内地高,但这里的价格也同样的高,综合地看,也差不到哪儿去。内地有些人把深圳想得也太邪乎了,好像这里满地都是黄金似的。”
“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到南方来?”我问。
“后悔有什么用?再说,当初我要来南方,父母和单位都不同意,是我自己一意孤行,硬要来的。所以,苦也好辣也好,只能由我自己来承受。”
“那你准备在这里扎根了?”
王丽笑笑,说:“我下个月就结婚。他离过婚,还有一个9岁的小孩,长得也一般,但他对我很好。在这里,没亲没故,能有个人疼你爱你,这就非常不容易了。别的,还能要求什么呢?”我点点头,说:“我理解。”王丽低下头,我看见她眼角上挂着一丝泪光。我想起朋友告诉我的话,王丽在哈尔滨曾有过一个挺好的男友,因为王丽坚持南下,最后分手了……
写完此文,我心里萦绕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阿峰、余力和王丽,当初只身南下时的动机是多么地相似,其结局,虽然表面上有区别:阿峰失踪,至今尚无音讯;余力心灰意冷,准备打道回府;王丽则要在深圳扎根落户。但实际上却毫无二致:他们都经历了一种由充满希望到梦幻成空的全过程。不错,在南中国,确有无数已经成功和将要成功的人在。阿峰们的失意、失败,只是成功者们的一种微不足道的点缀,在某些人眼里,是完全可以一笔带过的。但是,具体到每个人的身上,真的就可以那么随随便便地一笔带过吗?毕竟,欲望消失,梦幻成空,对于余力们,并不是那么可以轻易忘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