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常
章太炎写过一篇著名的《谢本师》,表示与老师俞樾绝。后来周作人写了《“谢本师”》,表示与老师章太炎绝。及至抗日战起,周作人滞留北平不出,继之落水,周的一个学生(不忆为谁,是否沈启无抑或林庚?)又写了一篇谢本师的文章,表示与老师周作人绝。十几年前,我写《论章太炎》,本有一节专谈此事。及至看清样,忽然一股念头涌上脑际:这样写法,会否贻人以历史循环论之柄,乃删去。今天看来,这种念头诚然可笑,那时方当拨乱反正之初,岂止心有余悸,直是犹在悸中,有这种莫明其妙的念头亦不足为奇。近日思索这几位前人“谢本师”始末,深感历史老人如何在折磨与考验人。
章太炎写《谢本师》在一九○一年,时已倡言革命排满,《正仇满论》即写于是年八月。太炎和俞曲园反目,据太炎《谢本师》自述,谓“顷之,以事游台湾。台湾则既隶日本,归,复谒先生,先生遽曰:‘闻尔游台湾。尔好隐,不事科举,好隐则为梁鸿、韩康可也。今入异域,背父母陵墓,不孝;讼言索虏之祸毒敷诸夏,与人书指斥乘舆,不忠。不孝不忠,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盖先生与人交,辞气陵厉,未有如此甚者!”俞曲园是否如此指斥太炎,是否指太炎远游台湾为不孝,无从自他处证实,师生之背离在于太炎排满革命,则可断言。
以下,太炎持论反驳老师,并严加指责:“先生既治经,又素博览,戎狄豺狼之说,岂其未喻,而以唇舌卫捍之?将以尝仕索虏食其廪禄耶?昔戴君与全绍衣并污伪命,先生亦授职为伪编修,非有土子民之吏,不为谋主,与全戴同。何恩于虏,而恳恳蔽遮其恶?如先生之棣通故训,不改全、戴所操以论承学,虽扬雄、孔颖达何以加焉?”措辞极为严刻。戴东原、全祖望皆清中叶以后人,并非明遗民,仕于清,太炎称之为受伪命。老师当清末造,不过做了个编修,的确不是“有土子民之吏”,亦称之为伪,而比之为扬雄、孔颖达。扬雄仕新莽,士林不齿,孔颖达在隋举明经,后仕于唐,俞曲园于扬、孔何与?以政治主张故,因俞曲园之顽固维护清室而反对之诚然,以扬、孔无以加比之,太炎有些不择言了。虽然,太炎此文毕竟是表达了他的革命主张,甚至不惜与受教八年的老师分途,应属可钦可敬。
在西方,师生之间发生这种事,大约秉“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之义,顺理成章,易于解释。中国可不同,“天地君亲师”,是供在堂屋的牌位,侵犯不得的,哪里有什么“真理”超过老师尊严的事?尽管韩愈说过“师道之不尊也久矣”的话,也未见其时学生公然“谢本师”的事。韩文中“尊”字,一本作“传”字。如作“传”字解,立意更不同。这种公开发表文字表明与老师背道之风,当在近代西风东渐日盛的时候,中国知识分子薰染而生。清末动乱之际,师生异道的事,当非个别。梁启超流质多变,于乃师康南海,尤其后期,无论学术与政治,就屡有南北。周善培(孝怀)回忆,康有为极不满于梁启超对他不恭,对周说:“为什么你对你的老师赵熙(尧生)那样尊重恭敬,任公对我如此坏?”梁启超诚然在与人书信中对康有为多表不满,但未公然为文“谢本师”。“谢本师”之举,始发于好作奇峰突起的章太炎,并非偶然。章太炎的研究者,于此当可作解。
事过二十五年,轮到章太炎所写的历史来作弄他自己。周作人之与章太炎,关系、情谊均远不如章太炎之与俞曲园深。只是在一九○八年周作人在东京听章太炎讲《说文》,此后十几年中“我还没有见过先生一面”。但周自承:“对于国学及革命事业我不能承了先生的教训有什么供献,但我自己知道受了先生不少的影响,”“虽然有些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于此可见周作人对太炎的尊重。可悲的是,周作人不得不仿乃师之所为,也作《“谢本师”》了。
周文说:“‘讨赤军兴,先生又猛烈地作起政治的活动来了。我坐在萧斋里,不及尽见先生所发的函电,但是见到一个,见到两个,总不禁为我们的‘老夫子惜,到得近日看见第三个电报,把‘剿平发逆的‘曾文正奉作人伦模范,我于是觉得不能不来说一句话了。,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主张的光复大业抛诸脑后了。我想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按一九二五至周作人写此文时之一九二六年八月间,章太炎屡屡发表反赤的演说与通电,且任上海反赤大同盟主席兼理事、反共救国大联合干事会主席。周作人称所见到的第三个电报,经查,指一九二六年八月十三日所发《章炳麟通电》,载于同年是月十五日的《申报》。通电反对北伐,斥蒋介石“尊事赤俄,”“为赤俄之顺民,奉赤俄之政策”,希望他所致电的吴佩孚、张作霖、孙传芳等一串南北军阀做曾国藩,谓“昔卢循必待刘裕而后灭,洪、杨必待曾国藩而后破,……今之世虽无刘裕,而曾国藩为老生逮见之人,非不可勉而企也。”于是周作人表态:“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后先生有何言论,本已与我无复相关,唯本临别赠言之义,敢进忠告,以尽寸心: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自爱惜令名。”心情是沉痛的,言词是平和的。
周作人此论,自然是从政治着眼。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赞扬老师早年之从事革命大业,以后来“先生好作不高明的政治活动”为不然,深深惋惜太炎辛亥回国以来不再讲学,说是“先生倘若肯移了在上海发电报的工夫与心思来著书,一定可以完成一两部大著,嘉惠中国的后学。”又说:“先生太轻学问而重经济(经济特种之经济,非Economics之谓。——振常按:此经济特种之“种”,疑为“科”之误),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这一句话,无意间道出了太炎在政治与学术间的矛盾。太炎弟子王仲荦生前曾对我说:“老师本是学者,而谈起学术来昏昏欲睡。老师本不擅政治,但一谈政治则眉飞色舞。”此语可为周作人看法作注解。太炎自然是卓越的学者,周作人惋惜太炎分心政治,影响了学术,望乃师成为纯粹的学者。这是周作人的心态与企求,以之与乃兄鲁迅所论的太炎,有所不同,亦可见弟兄二人的异趣。
鲁迅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谓“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这自然指革命排满的功绩,文中虽不及太炎后来的政治活动,但必然对这些政治活动是不赞成的,且在其他文章中已有所议论,如指章参与孙传芳“投壶”为拉倒车。然而鲁迅眼中看太炎,却以为“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这是希望太炎在辛亥以后与时俱进,继续发扬其革命的雄风。其实太炎未归于宁静的学者之前,如上举周作人所说的讨赤的呼叫,早已和时代隔绝,甚至背离了。则其归于宁静的学者,为中国学术计,倒是大好事。周作人“谢本师”时,太炎未归于宁静的学者,周惋惜之,实望其归于宁静的学者。鲁写此文时,太炎方死,则惋惜其归于宁静的学者。这正是弟兄相异之处。其实鲁迅亦为卓越的学者,而上海十年,以文学为武器,从事于政治战斗,回溯太炎排满革命的经历,也就很自然地发而为此论了。
秉此,举鲁文一例。讲到在东京受业太炎,文章说:“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按指太炎在《民报》倡革命之说),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是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记不得了。”自述听讲之故,少年心境,当是可信。但谓对所讲《说文解字》全无记忆,仿佛当时便不甚经心,恐未必然。近年从北京图书馆和绍兴鲁迅纪念馆分别发现了周树人记听讲《说文》的手稿两种,一九八八年六月,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以之影印成《说文解字札记》一册,翻阅全篇,发现鲁迅不但记录认真,记后且复加以整理,有所增益。于此,我以为鲁迅这一段文字,立意还在强调太炎早年的革命业绩。
不过,周作人并未真的与章太炎绝。后来太炎情况变化,周作人对老师态度也就改变。据《知堂回想录》引《日记》回忆,太炎于一九三二年春北游讲学,周作人不但两次去北大听讲(一次讲《论语》,一次周《日记》未记明讲题),还参与了太炎弟子和北大同仁的几次宴太炎聚会,只有一次马叙伦宴太炎时周作人未去,那是因为“座中有黄侃,……不欲见之也。”并且,他自己在家设宴款太炎,极为隆重。“托(马)幼渔以汽车迓太炎先生来,”请了钱玄同等陪宴,“在院中照一相,又乞书条幅一纸,”一直到晚十时半始散,“仍以汽车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师生相聚之情当必欢愉。同据这篇回忆录,周作人说,他之所以写《谢本师》,实因为太炎主张把北方交给张作霖,南方交给吴佩孚,在《谢本师》中“却借了曾文正、李文忠字样(振常按:文中并未写到李鸿章,此是周误记)来责备他,与实在情形是不相符合的。”周作人尊师如故,当由于太炎晚年“末了回到讲学”(周语),符合周作人的素望。章氏弟子集资刊刻《章氏丛书续编》,周作人也出资一百元,刊后分得了两部书。苏州章氏弟子刊行《同门录》,颇有宗派观念,鲁迅、许寿裳均未列入。然据钱玄同告周作人,《同门录》名单,全凭章太炎记忆所及列举,是以漏了好些人,而周作人“大名赫然在焉”,可见章太炎对弟子当年之“谢师”也不存芥蒂。章太炎死后半年,周作人还写了一篇《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以作纪念。文中称乃师“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还有一事应予注意,周作人宴请章太炎,陪客中有俞曲园后人平伯,俞章之事亦应作一了结。
周作人后来亦落入被学生“谢本师”之列,亦他自造历史所必不可免。如果用贾谊《过秦论》的话,可谓“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谢”周的人如是沈启无,亦为晚节不佳的人,又得加上一个被哀的后人。历史严酷,最不容情。日本兼好法师说:“语云,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其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至可叹息。”五四运动时,有人说:“年过四十,最好杀头。”《吴虞日记》记,有人说他是共产党。殊不知共产党不吸收四十以上的人为党员。都是同一思路,自然不足征。老了并不就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