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聿
包括“生态问题”在内的“全球问题”是时下的热门话题。有感于此,前不久费孝通先生提出“心态问题”,认为“全球问题”是人类的“共存共荣”问题,其中共存是生态问题,共荣是心态问题,共存不一定共荣,所以“心态研究必然会跟着生态研究提到我们的日程上来”。(见《读书》一九九二年第九期)
“心态”问题之难,难在它是“人”的问题,它既包含着遮蔽“良知”的各自不同的利益,也牵涉着混沌“良知”的种种“形上”问题。
“形上”问题总是人类实践、人类生活和人类历史中的“二律背反”的问题,因而使人感到困惑难解和深不可测。比如文化问题。人类的历史本是“文化”或“人化”的过程,而“文化”或“人化”就是“人为”即“伪”的过程,也就是远离人的“本真”状态的过程。这其中既有马克思所说的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还有马克思所说的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当代西方哲学、特别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就把“科学技术”、“意识形态”、“政治制度”、“主人话语”等统统指斥为使人“自我异化”的“非神圣形象”。因此当代人极力探讨文化的“正”、“负”效应问题。可是这文化的“正”、“负”效应又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只从文化的“负”效应去看,那就只好是什么也别做;只从文化的“正”效应去看,那“负”效应又危及人本身。正如一首歌里所说,人们总是“得不到想要的,又推不掉不想要的”。解决这些问题,要求一种辩证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即哲学的智慧。
依据希腊文的原意,人们常常把哲学解说为“爱智慧”。但哲学所爱的“智慧”不是各种各样的“小聪明”,而是个人和人类安身立命的“大聪明”。冯友兰先生说,哲学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要成为“某种人”,就要掌握某种专门技能,从事某种特定职业,扮演某种规范角色。要把这“某种人”当好,扮演的角色就要得心应手,也就需要“聪明”。但这不是哲学情有所钟的“大聪明”。哲学所爱的“智慧”或“聪明”,是超越于“某种人”的人的“素质”、“教养”和“境界”,诸如真诚、通达、友善、宽容、睿智等等。有了这些“人”的素质、教养和境界,用冯先生的话说,对生活的“觉解”就大不一样了,对己对人的“心态”就大不一样了。虽然也同样是作为“某种人”或种田、或做工、或习武、或经商、或当官、或教书,生活却显现了它的“意义”,也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吧!
可是,多年来人们却已经习惯于从“形下”的“工具理性”去看待和期待哲学,而不满足于从“形上”的“辩证理性”去看待和期待哲学,似乎哲学不去解决“生态”问题而去探讨“心态”问题,不去造就“某种人”的特殊技能而去陶铸“人”的素质、教养和境界,哲学就成了无足轻重的“软”问题或不着边际的“假”问题。在对哲学的看法上,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要么……要么……”的“思维定势”:要么哲学是“有用”的,那它就应当(和能够)“切实”地解决问题;要么哲学就是“无用”的,如果它不承担(或不能够)“切实”地解决问题。而这里的“切实”一词,却正是指的反“形上”的“形下”问题。其实质也就是要哲学去解决它解决不了的“某种人”的问题,而拒斥哲学去解决它本应解决的“人”的问题。
那末,如何用“形上”的哲学去解决“形下”的问题呢?人们常常以“灌”的方式“学”哲学,以“套”的方式“用”哲学。所谓“灌”,就是以宣示真理的姿态,板着面孔去灌输诸如“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着的物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等一条条的“原理”。所谓“套”,就是拿着诸如“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去解说诸如坚持与发展、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对外开放与自力更生、个人与集体、索取与奉献等等的“辩证关系”。这就不由得使人想起恩格斯嘲讽“官方黑格尔学派”的一段话:“自从黑格尔逝世之后,把一门科学在其固有的内部联系中来说明的尝试,几乎未曾有过。官方的黑格尔学派从老师的辩证法中只学会搬弄最简单的技巧,拿来到处应用,而且常常笨拙得可笑。在他们看来,黑格尔的全部遗产不过是可以用来套在任何论题上的刻板公式,不过是可以用来在缺乏思想和实证知识的时候及时搪塞一下的词汇语录。……这些黑格尔主义者懂一点‘无,却能写‘一切。”(《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119页)如此这般地套用“辩证”词句,怎么能不是“讲套话”、“说空话”呢?又怎么能责怪人们把辩证法讥讽为“变戏法”呢?
我常常想,如果哲学真的能够使人作为人而成为“人”,真的能够提高人的素质、教养和境界,真的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和协调人与自然、人与自己、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历史的关系,岂不已经是功莫大焉了吗?为什么偏要对哲学寄予“切实”解决问题的“厚望”呢?为什么偏要以“灌”和“套”的方式“学”和“用”哲学呢?还是《红楼梦》说得透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硬要让哲学去做它做不到的(不应该是它做的)事情,所以它就连自己能够做到的(应该它做的)也做不到了。
其实,哲学永远是一种“无用之用”——当“某种人”用不上它,成就“人”又离不开它。培养“某种人”可以搞“短训班”、“轮训班”,提高人的素质、教养和境界,陶铸人的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协调人的“心态”关系,既搞不得“突击培养”,也搞不出“轰动效应”,因为它是人的“终身大事”。反思、体悟、品味、涵养,这些搞哲学、学哲学、用哲学的“不二法门”,似乎都在提示人们:哲学是“润物细无声”的。
说《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