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之鉴

吴怀连

今日荷兰，尽管有“欧洲的花园”、“大不列颠的菜园”的美称，商业性农业闻名世界，但在我们中国人看来，这个地约台湾一岛，人不足二百万的国家，仍不过是区区一隅。然而就是这么个小不点国家，竟能在世界由农本而重商的历史剧变中，一马当先，成为“变化最大，封建农本经济受到侵蚀最深，震撼最剧烈，其传统结构瓦解得最快”的地区(吴于廑先生语)，被当时人称誉为“世界奇迹”和“模范国家”。按照沃伦斯坦的话讲，荷兰是第一个资本主义的核心国家，但这种辉煌的历史不长，它很快地从发展的顶峰跌落下来。荷兰何以由盛而衰？西方讨论颇多，大大小小的不下数十部论著。新近国内有一部陈勇著《商品经济与荷兰近代化》出版，算是回应了西方进行已久的讨论，据我所知，这大概是国内这方面的最系统的研究。

陈著借鉴了西方已有的研究成果，对荷兰近代(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上半叶)经济的演变进行了系统的和宏观的探讨。想解释三个方面的问题：一、作为历史上率先由农本而重商的国家，荷兰国内经济部门是如何突破封建自足经济的闭塞，形成当时堪称发达的商品经济的？二、荷兰近代商品经济的外向扩张形成了什么样的世界联系？三、它运行的总体模式与世界经济趋势的关系如何，其适应和矛盾与它兴衰演变有何内在联系？总之，陈著希望通过荷兰盛衰的个案，探讨现代化与商品化的关系这一重大的理论课题与现实课题。

答案在这近二十万字的专著中是清楚的。作者认为，荷兰早期商品经济的发展不是直线上升的，而是一条“起落分明，盛衰相继的马鞍型曲线”(第212页)。它告诉我们：“商品经济的运行具有多向性与可变性，有商品化并不一定自然导致工业化和近代化”(现代化)(第5页)。联系当今中国的现实，我以为作者的结论已经超过了纯学术的范围，而具有警示决策的现实意义：第一、作者认为，农业和乡村经济的商品化，尤其是粮食供给的充裕，是传统社会向现代化过渡的必要条件和重要基础。在现实中，农业、农村的地位和意义往往不被人们所重视。一提到商品化，似乎就是城市工商业的发展，有人甚至把商品化与农业、农村的衰亡等同起来，这是极幼稚、极错误的观念。不要说过去，即使是现在，乡村和城市、农业和非农业都是互相联系的有机整体。没有农业和乡村的发展，非农业和城市最终也不可能得到发展；没有农业和乡村的商品化，全社会的商品化、现代化也就失去了起步的基础。事实上，西欧也好，美国也好，尽管工商业城市经济很发达，但他们仍然没有抛弃农业和农村。农业、农村经济在整个国民经济中仍占重要地位。发达国家尚且如此，处于发展中的具有八亿农民的中国就更应该重农。如果置农业与农村于不顾，甚至靠牺牲农民的利益，来谋求城市工商业的片面发展，那么，不要说现代化实现不了，能不能保持社会的稳定，我看还会有问题。

第二，作者认为，商品经济必须以大市场为发展方向和运行机制。当市场充分小时，商品经济并不特别优越于自然经济；当市场充分大时，商品经济则明显地优越于自然经济。这是由于市场规模最终能引导生产规模，合理分工以节约劳动时间，降低成本；市场竞争又能激发技术创新和优化经济资源利用。市场越大，商品经济的优越性越明显地体现出来，这就是商品经济的大市场原理。这里所说的大市场，包括国内国际两个方面：在国内，大市场经济要求以普通消费者为主要供给对象，主要生产一些大众化的商品；在国际，大市场经济的特征是最大限度地向外拓展。如果要联系中国的实际，则一是要面向农村市场；二是要打开国际市场。

第三、作者认为，商品经济的发展本质上是生产力的发展。商品经济的活力就在于开放和竞争，市场也就是战场。现代战争拼的是钱，是科学技术，现代经济竞争同样也是在拼资本，拼科学技术。虽然近代国际贸易中，暴力和非经济行为起过重要作用，但关键的起决定意义的仍是以科学技术为中心的生产力。作者说，为什么荷兰经济在走向世界后又终于衰落？原因就在于它的生产力在国际竞争中失败。为什么荷兰商品经济胎生不了现代化，商人资本不转向职能资本，而向非职能(借贷)资本逆向运行？我想原因也还在于它的生产力没有发展到资本经营有大利可图的程度。这一点对我们非常重要。现在不少人相信七倒八倒、官倒民倒会倒出一个现代化来，而将科学技术、知识和人才置之脑后，其实这是非常错误又非常危险的。我认为只有反过来，重视科学技术，发展生产力，才有可能推进现代化。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荷兰作为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商业国家走向衰落的历史，就是一部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历史。”这一评论简要地概括了荷兰早期现代化的教训，现在陈勇同志将马克思的著名论断用丰富的史料加以发挥，附以创新，大大深化了我们对世界现代化进程的认识，许多观点亦可作为中国现代化的借鉴。

(《商品经济与荷兰近代化》，陈勇著，武汉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年版，3.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