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1992-07-15 05:29
读书 1992年7期
关键词:聂绀弩希冀胡风

公 刘

掩卷。太息。闭目。回神。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无疑这不是传记。但无疑又是传记,一部多人合撰的叙述聂绀弩生平的好传记。固然,漫道“生平”失之笼统,因为它毕竟未涓滴不漏地写尽绀翁大不寻常的八十四度春秋。

撰稿人地北天南,有男有女,阅历,学识,职业,互不相同,各如其面;高寿者可呼绀翁为贤弟,小辈人应事绀翁若祖父,然则,唏嘘都是幽幽的,泪珠都是潸潸的。我想,一个人活了一辈子,能这样划句号就很够了。然而,绀翁在世之日,肯定不希冀不追寻这些;唯其不希冀不追寻,这些才冲他而来,唯其不希冀不追寻,他才“冲”不倒。

斯人奇人,斯书奇书,人书般配,谁云不宜?

集中描绘聂绀弩的行状片断,散似玉,串若珠,其情如火如水,其神如风如云,无不生动,具体,关键处见气节,细微处显英雄,感人至深;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好几年不曾读到过这样的书了。

最令人动容者,当推他坚持反“反胡风”、坚持当北大荒“劳改诗人”、坚持于“死囚”牢中大啃《资本论》这样三部分;字钉颗颗,血珠颗颗,娓娓道来,惊心动魄。

你看,这“三只耳朵”就是不愧较别个多长出了一只。当胡风案发,别个大多都装聋作哑时,他偏要充“傻帽儿”,当“第一个”(参见梅志文)。似这等铁肩道义,也许会被嗤笑为旧道德,然则岂不比那自炫新道德实际无道德强得多多!绀翁旧学根抵甚厚,他之所以能开创空前亦复绝后之“聂体”,又确乎再次印证了“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可怕真理;试看他笔下的北大荒,苦中作乐乐亦苦,和我们拜诵过的干校颂歌,矫情造作,言不由衷,又判若霄壤了。尤以“文革”中以“恶攻罪”投入刑狱后,憨态不改,令人起敬,黠慧如故,又令人喷饭!始始终终都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聂绀弩!而当着黄埔三期、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老地下党、老左翼文化人等等金字招牌,统通被泼上马粪之余,竟落了一个“混”进“特赦国民党战犯”群中方得以重见天日的喜剧下场!这难道不是十足的用政治辣子、政治大蒜、政治葱头、政治胡椒、政治咖喱杂拌而成的政治笑料么!它的超级辛辣,总该教某些陈年感冒鼻塞患者为之开窍罢。

绀翁已去了另一世界,笔者似可不必害怕攀附嫌疑,回忆点滴往事了。一九四八年四月,我逃脱了特务逮捕,间关抵达香港,借住秦似家中。先我到港的聂绀弩常来秦家神聊(实际上是商量《野草》编务)。每逢这种场合,我,一个毛头小伙子,自然只有垂手恭听的份儿,插不上嘴的。早在一九四二年前后,我就反复细读过他的《兔先生的发言》、《韩康的药店》等轰动一时的名篇,而且在向同学推荐时戏称之为“活鲁迅”,语言虽然幼稚,景仰之情可是发自肺腑。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个手摇蒲扇脚趿凉鞋说话满口乡音作风吊儿郎当的平头百姓!我说不清是颇为失望,还是大喜过望,也许二者都有罢。总之是印象极为深刻。真正的“对话”倒是在七年之后的北京。一九五五年,已故友人田庄领我去看望他,依稀记得那是一座什么胡同的老式四合院。彼此说了些什么,全然理不清了。但谈话显然很愉快,很投机,因为他和周颖大姐执意留下我俩吃晚饭。现在回忆起来,假设天下太平,我肯定会再三再四地登门讨教的,无奈风云突变,反这反那的接踵而至,我被卷入漩涡,他也遭了灭顶之灾,从此,“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便彻底地断了联系,真是痛失交臂,遗恨终生!时至今日,我也只配写这篇短文聊表寸心了。

回过头来还得补充一句题内话。我以为,整个的装帧设计,于简朴中挹清芬,封面的版画肖像,封底的逝者印鉴,一律漫天皆白一品红,丁聪先生的爱心,聂绀弩翁的人格,体现无遗矣。

(《聂绀弩还活着》,本书编辑小组、京山县文史资料委员会合编,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年十二月版,8.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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