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信任

1991-01-01 08:42三毛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1年5期
关键词:公费信任家庭

〔台湾〕三毛

每次回台,下飞机时心中往往已经如临大敌,知道要面临的是一场体力与心力极大的考验与忍耐。

其实,外在的压力事实上并不太会干扰到内心真正的那分自在和空白,是可以两分的。

我最怕的人,是母亲,

在我爱的人面前,“应付”这个字,便使不出来了。爱使一切变得好比“最初的人”,是不可能在这个字的定义下去讲理论和手段的。

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回台,单独上街去的时候,我母亲追了出来,一再的叮咛着:“绿灯才可以过街,红灯要停步,不要忘了,这很危险的呀!”

当时,我真被她烦死了,跑着逃掉,口里还在悄悄的顶嘴,怪她不肯信任我。可是当我真的停在一盏红灯的街道对面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妈妈,我不是不会。我爱你,你看,我不是停步了。”

又有一次回台,因为我初初折翼,坐在全家人满满一桌的晚餐桌前,默默无语,拿起筷子,眼泪双流,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因为不愿破坏天伦之乐。母亲强迫我喝鸡汤,已有许多日子了,我喝不下一滴水,淡淡的说不想吃。她又说了一遍,我仍说吃不下。当她第三次强迫我喝汤时,我喝了。忍到终于可以回到小房间,泪已流不出来,而胃却因为倒吞下去的眼泪,胃痛狂发。可是怕她见我哭,我便忍住,直到深夜,抱住一张照片,歇斯底里的喊了又喊:“荷西回来,荷西回来!”

我回台是住在父母家中的。我吃鱼,她怕我被刺卡住;我穿衣,她在一旁指点。万一心情好,多吃了一些,她强迫我在接电话的那挤忙不堪的时间内,要我答话,要同时扳开口腔,将呛死人的胃药粉、人参粉和维他命,加上一杯开水,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灌溉下去。结果我呛得半死,她心安理得地走开。电话的对方,以为我得了气喘。

回想起来,每一度的决心再离开父母,是因为我对父母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而我不反抗,在这份爱的泛滥之下,母亲化解了我已独自担当的对生计和环境全然的责任和坚强。她不相信我对人生的体验,在某些方面,其实做孩子的已是比她的心境更老而又更苍凉。无论如何说,她固执的母爱,已使我放弃了挑战生活的信心和考验,在她爱的伟大前提之下,她胜了。也因我对她爱的无可割舍,我丧失了一个自由心灵的信心和坚持。

我想了又想,这件家庭的悲喜剧,只有开诚布公的与父母公开谈论,请他们信任我,在人生的旅途上,不要太过于以他们的方式来保护我。这一点,父母一口答应了;而我,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了一个在别的家庭中,可能引起极大的伤心,甚而加上不孝罪名的叛逆者。幸而我的父母开明,彼此总算了解。

讲通了,我乐意回台定居。可是,母亲突然又说:“那么你搬出去我隔几天一定要送菜去给你吃,不吃我不安心。”

又说:“莫名其妙的男朋友,不许透露地址,他们纠缠你,我们如何来救,你会应付吗?”

十五年离家,自爱自重,也懂得保护自己,分别善恶和虚伪。可是,在父母的家中,我永远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他们绝对不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应付人世的复杂。虽然品格和教养已是慢慢在建立,可是他们只怕我上当。

父亲其实才是小孩子。他的金钱,借出去了,大半有去无还,还不敢开口向人讨回。这使他的律师公费,常常是年节时当事人送来一些水果,便解决了他日夜伏案的辛劳。

有一次,一场费力的诉讼结束,对方送了一个大西瓜来,公费便不提了。当事人走时,父亲居然道谢又道谢,然后开西瓜叫我们吃。我当时便骂他太没有勇气去讨公费。他居然一笑置之,说这是意外的收入,如果当事人一毛不拔,过河拆桥,反脸不认,又将他如何。

这种行径,我不去向他反复噜苏,因为我没有权利,因为我信任他,不会让我们冻饿。可是,当我舍不得买下一件千元以上的衣服时,他又反过来拼命讲道理给我听,说我太节省,衣着太陈旧,有失运用金钱的能力,太刻苦,所谓刻薄自己也。

其实,名、利、衣、食和行,在我都不看重。只有在住的环境上,我稍稍奢侈,渴望一片蓝天,一个可以种花草的阳台,没有电话的设备,新鲜的空气,便是安宁的余生。可是,这样的条件,在台湾,又岂容易?

父母期望的是——“喂猪”。当我看见父母家的窗外一片片灰色的公寓时,我的心,常常因为视线的无法辽阔和舒畅,而觉自由心灵的丧失和无奈……毕竟,我不是大瘾。吃不吃,都不能解决问题,可是母亲不理这些,绝对不理。

母亲看我吃,她便快乐无比。我便笑称,吃到成了千多斤的大肥猪而死时,她必定在我咽气之前,还要灌一碗参汤下去,好使她的爱,因为那碗汤,使我在黄泉路上走得更有体力。

爱和信任,爱与尊重,爱得过多时,便是负担和干扰。这种话,对父母说了千万次,因为他们的固执,失败的总是我——因为不忍。毕竟,这一切,都是出于彼此刻骨的爱。

每当我一回台,家中必叫我是“革命分子”,平静的生活,因我的不肯将眼睛也吃到堵住,必然有一番伤到母亲心灵深处的悲哀。可是,我不能将自己离家十五年的生活习惯,在孝道的前提之下,丧失了自我,改变成一个只是顺命吃饭的人,而完全放弃了自我建立的生活形态。

在父母的面前,再年长的儿女,都是小孩子。可是中国的孩子,在伦理的包袱下,往往担得太认真和顺服,没有改革家庭的勇气和明智。这样,在孝道上,其实也是“愚孝”,因为我们忘了,父母在我们小时候教导我们,等我们长大了,也有教育父母的责任。当然,在方式和语气上,一定本着爱的回报和坚持,双方做一个适度的调整。不然,这个社会,如何有进步和新的气象呢。

一个国家社会的基本,还是来源于家庭的基本结构和建立。如果年轻的一代只是“顺”而不“孝”,默默的忍受了上一代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一旦我们做了父母的时候,又用同样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自自然然的叫自己的孩子再走上祖父母的那种生活方式,这在理性上来说,便是“不孝”了。

父母的经历和爱心,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好的一方面,我们接受,学习,回报;在不合时代的另一方面,一定不可强求,闹出家庭悲剧,慢慢感化,沟通。如果这一些都试尽了,而没有成果,那么只有忍耐爱的负担和枷锁,享受天伦之乐中一些累人的无奈和欣慰。但是,不能忘了,我们也是“个体”,内心稍稍追求你那一份神秘的自在吧!

因为我的父母开明,才有这份勇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不再来替我——一个中年的女儿盖被的偶尔自由中,写出了一个子女对父母的心声。

(舒之淦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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