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金牌的运动员

1990-08-28 03:47朱巾芳
中国青年 1990年8期
关键词:赛克乒坛汉姆

朱巾芳

1983年,22岁的许增才站在国家队的门口,多少显得有些踌躇满志。

报到前他回了趟老家福州。他的启蒙教练,红岩小学的马传贵老师比他还兴奋:“国家集训队,那是世界冠军的摇篮!你只要再加把劲儿……”

只要再加一把劲儿。

他9岁开始摸乒乓球。一张球拍在手,人就像着了魔,不吃不睡不回家,恨不得长在球台子上。马老师当时就说:“你是这块料,你得往世界冠军上打!”往世界冠军上打并非易事,他得一步步来。许增才先打进省队,算是近了一步,可没几天又被刷下来了。过些日子又打进去,没几天再刷下来,刷下来他就更拼命地练,终于第三次再进省队并且站住脚。乒坛名将郗恩庭组建国家青年队,收了三个得意门徒:蔡振华、谢赛克,后一个就是他。三弟子都极有灵气并且狠下苦功,成绩交替上升。青年队集训期间打了六次内部比赛,许增才拿了三次第一。而在国内公开赛中,他的记录是:两次团体冠军,三次分区单打冠军,一次双打冠军。

这就是许增才踌躇满志的依据。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而就乒乓球项目而言,中国冠军几乎就等于世界冠军。当然,还得再加把劲儿……

国家队总教练许绍发用审视的目光迎接着他的新队员:谢赛克、蔡振华……轮到许增才,许绍发特别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那个时刻许增才突然有了一种预感。

陪练!

就是这么个词儿,就是这么个身分,就是这么一种命运,无可回避地摆在许增才面前。进了国家队,却被安排做了陪练。

几天之后许绍发把这个决定告诉他时,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有人从背后打了一棍子。

为什么?他想问,但是没问。这个问题不用问,两个字即可回答:需要。陪练制度不是从他开始才有的。早就有。很多人已经做过陪练,只不过你一般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好比一栋大厦盖起来了,你随时可以仰望它顶部的辉煌,但你任何时候也不会看见那被打进地基的基石木桩。

只是,凭实力和个性,以许增才这样一位屡建战功的全国冠军去做陪练,是否适合?

总教练许绍发自有他的考虑。当时中国传统的快攻打法受到来自欧洲的严重挑战。许增才先是打削球的,后改拉弧圈。他用的球拍是两面反胶,两面弧圈出手,球路刁钻凶猛,同欧洲选手极为相似。这打法在国内自成一体,无可替代。为了发展国内的快攻打法,牺牲许增才作为陪练,既属不得已,又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当然,这牺牲还须为许增才所接受。

跟许增才谈话之前,许绍发和郗恩庭商量了很久,犹豫了很久,他们有权像摆弄棋子一样把任何一个队员安排在任何一个位置,但他们无权粉碎任何一个队员的世界冠军之梦。何况是像许增才这样一个全国看好的苗子。

除非他自愿。

谈话的整个过程许增才都没吭声。他努力克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最后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作为一名中国运动员,他明白,在个人荣誉之上,还有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那就是集体乃至国家的荣誉。

陪练员许增才是称职的。

他本来就性格内向,不大讲话。接受陪练任务后,更成了队里有名的“闷葫芦罐儿”。倒不是他有意不讲,他的陪练地位似乎也不用他讲。

他用他的球拍讲话,陪陈龙灿打,他球路刁钻;陪陈新华打,他攻势凶猛,陪谢赛克打,他虚实结合;陪蔡振华打,他拼力救起每一次扣杀,几乎使攻击者感到绝望。这些主力队员都愿意跟他练球,他们说:增才的球会说话,它会专门在你的特长上指出你的不足。

做到这一点不容易。谢赛克就是谢赛克,蔡振华就是蔡振华,他们要做的就是努力打出自己的风格。而许增才则必须一会儿模仿这个,一会儿模仿那个,十八般武艺恨不能全练一遍,否则,他就不能成为称职的陪练。

陪练越称职也就越失去了自己。

四年以来,当队友们一个个在国际国内名声大振,许增才,这个曾经全国看好的名字却渐渐被人遗忘。他用肩膀和双手把谢赛克、蔡振华、陈龙灿陆续托上世界冠军的宝座,他自己却离这一梦想越来越远。

1986年,默默无闻的许增才被派往联邦德国,同汉姆乒乓球俱乐部签了一年的打球合同。

出去开开眼,还有不小的经济上的收益。这安排通常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补偿。但对许增才来讲,这却是给了他另一种性质的机会。

也许是四年来一直陪着别人打看着别人打早就按捺不住,也许是十八般武艺全练过一遍之后无论什么对手都不再生疏,许增才在莱茵河畔大打出手,横扫千军,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现象给联邦德国的球迷们带来了极大的刺激。每天晚上,他们呼朋唤友携妻带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挤进名声日长的汉姆俱乐部,看各种级别档次、不同风格打法的球员与这个貌不惊人也不曾闻名的中国人进行车轮大战。他们以鼓掌、呐喊、跺脚来为这中国人的每一个对手助威并期望某一天这助威能产生哪怕是仅有一次的成功。但是半年多过去了,他们竟一次也未能如愿。许增才打一场赢一场,怎么打怎么有,任何人想打败他似乎都已成为不可能。

德国球迷还是很聪明的,见无人能打败许增才,便一变而成为许增才的支持者。许增才成了那里的新闻人物。报纸经常刊登有关他的消息,人群不定什么时候便冒出来请他签名,一些球迷以开着汽车、摩托车跟踪他为乐事,评论文章称他为“乒乓魔星”,行家们则断定:“许技术精湛、手法多变,而步法与腿部功力之好,在世界乒坛堪称第一。”

仿佛是为了验证德国球迷的眼力,端典名将瓦尔德内尔、林德、佩尔森也来汉姆俱乐部打球,同许增才相遇。此三人以“三驾车”之称享誉世界乒坛,气势正盛,难遇对手。结果却是,许增才与三人赛了二十几场,许仅输一场!又一次轰动!

汉姆俱乐部老板不失时机地向许增才提出续签合同,当然,还要加薪。其它俱乐部也纷纷上门请许增才转会,当然,价码不断升高。

就在这时许绍发从国内又发来召唤:第39届世乒赛在即,中国队的主要强敌依然是欧洲选手,希望许增才尽快回国,继续陪练。

留下来,是丰厚的物质报酬和八面威风的球星地位;回去,依然是为人作嫁的陪练。许增才该怎么选择?

他打点行装就回国了。

汉姆俱乐部老板痛惜之余,表示很不理解:莫非你们中国人打球只是为了让别人出名么?

价值观不同,是不会得出相同的判断的。

许增才在第39届世乒赛中以陪练员和运动员的双重身分出场。作为运动员,他担当扫雷器的任务,打掉了匈牙利号称“锤子”的克兰帕尔。作为陪练员,他把又一个队友——江嘉良托上了世界冠军的宝座。

男单决赛的头一天晚上,江嘉良显得有些心神不定,明天与瓦尔德内尔争夺冠军,他总觉得没底。许增才陪他练了两个小时,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与真瓦尔德内尔毫无二致。陪练结束时江嘉良信心十足,说:“明天我要是拿了金牌,其中至少有你一半。”江嘉良果然拿了金牌。

不止一个中国队队员的金牌里有着许增才的一半。只是许增才自己却没有一块金牌。他有的只是这样一句感谢的话。这句话对他已经足够了。他早已习惯了牺牲并且真正懂得了这牺牲的崇高含义。因为,在他那所有登上世界冠军宝座的队友的名字前面,一律写着两个大字——中国。

为了中国队,为了中国,许增才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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