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维偕
《论老年》是西塞罗的名篇。其中的隽言已成为西方的成语典故。如“普通老人则觉得老年是如此可厌,甚至说自己背负着比埃特纳山还沉重的负担。”
按照莎士比亚的说法,人生是场七幕剧,在渐入老龄的第六幕中,角色已是个瘦削的、穿便鞋的傻老头了;而在最后的终场戏中,“是再来的幼稚、全然的健忘,没牙齿、没眼力、没口味、没一切。”(详见《皆大欢喜》)古时的中国人似乎对衰老更为敏感。潘安仁三十二岁作《秋兴赋》,已有“斑鬓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之句。韩退之则云:“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墨子“年逾五十,则思虑聪明,不徇齐矣”,行动也未能敏疾了。无可避免的“老之将至”,将要失去多少人生的快乐?西塞罗总结老年被认为不幸有四条理由:第一,老年使人退出事业;第二,老年使人身体朽弱;第三,老年使人失去感官娱乐;第四,老年离死期不远。
大概真正使人感到老年到来,就是不得不退出事业的那一刻。左太冲《白发赋》:“星星白发,生于鬓垂。虽非青蝇,秽我光仪。策名观国,以此见疵。”白发之可恶,就在它妨碍做官,以致必得“将拔将镊,好爵是縻”。于是西塞罗举了一系列的事例,说明在需要用智慧和威望保卫国家的时候,老年人并非无事可做。其实中国的例子也多得很。姜子牙,商山四皓,都是。这一传统,也还没有断绝。举另一方面的例子,《左传·昭公三年》:卢蒲
西谚有云:“老年人是一张铺满骨头的床。”这情景是很有些可怕的。但西塞罗说,老年人可以从事用心力而不用体力的工作。比如研读文献,思考议案,最后“还有一张卧榻可以使我高兴:我可以躺在上面思索那些力不从心的事情。”一帘清风,半床明月,香茗浊醪坐拥书城,这也是人生以往几幕中不长有的乐趣吧?
至于感官娱乐,西塞罗认为那是青年时期也不该有的。“呵,如果老年能够帮助我们去掉青年时期最坏的毛病,那真是生命最美好的礼物啊!”因此,死亡的逼近是更值得重视的事了。
西塞罗的议论十分精彩,足堪抚慰每一颗对此感到忧伤的灵魂。“既然我们并非注定不死,那么到时候死去便是很好的事,因为自然像对待其他的事物一样,也为生命规定了期限。有如戏剧,老年是人生的最后一幕,在我们活够了的时候,我们应该避免继续活下去,以免对生活感到厌倦。”人哭着来到世界,那是身不由已;在扮演了人生各种角色之后,走向死亡,却是天从人愿了。虽然不必“邂逅死亡,有如亲迎新妇,把它紧抱在怀中”,(莎剧《一报还一报》)但以一份从容,一朵微笑,结束“请大家鼓掌”的那一刻,不是挺浪漫挺潇洒么?
西塞罗倒是言行一致的。他曾因挫败喀提林暴动而获“国父”之称。后仕途受挫便退出政界,避居庄园从事写作。在《论老年》完成之后不久,罗马政局发生变化,大概西塞罗以为需要老年人的智慧与威望恢复共和制的时刻到了,于是积极投入政争,却最终死于政敌之手。
不过,是否人人都能按照哲学家的学说去解决人生的烦恼呢?毕竟生命尚须亲身的体验。否则,有那样多的智者名言在先,人生岂不早就充满欢乐?
虽然未入老境,但按照西塞罗的说法,幸福快乐的老年是要由青年时期打下基础的,那么,如何打发悬车散发之后的余日,也就是人人之所虑了。“负担”早一点背起,便不会再有突如其来的沉重。如此,当“昔临玉颜,今从飞蓬”之际,也就不至于“还悲明镜前”。
(《老年·友谊·义务》,西塞罗著,高地等译,三联书店上海分店一九八九年四月第一版,2.35元;《希腊罗马散文选》,罗念生编,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六月第一版,1.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