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普·罗思的“第三者小说”

1990-07-15 01:08
读书 1990年10期
关键词:布鲁姆书局女作家

梯 姆

我们搞写作者的最苦恼时刻是坐在一张白纸前写不出一个字来。文思枯竭,灵感不来,怎么苦想也没用。三十五年前,我去纽约的新学校(HewSchool)选了一门写作课,主要是想写小说给《纽约人》投稿。老师是老作家欧尼·赖特。他说,什么等待灵感不灵感,写作是件苦事,他建议我每天清晨必要坐在打字机前苦思,即使没有灵感,至少可打出一些随时进入脑子的句子。这样我便造成每天清晨写作的习惯,无论是用英文,用中文,每天至少坐在书桌或打字机前一小时。日子久了,所积的文字不少。虽然多半是等于练习,没有实用,但是偶然还可在沙里淘金,拣出一些发表。

菲力普·罗思(PhilipRoth)的最近新作叫《欺瞒》(Decep-tion),述一个美国作家与英国女作家间关系的故事。由于罗思与英籍影剧女星克莱儿·布鲁姆(ClaireBloom)已同居多年,读者不免揣测这是一部自传性的小说。因此罗思近来颇受传播界的注意。访问者问他写作的习惯,他的回答帮我缀成了本文的开首。

“每日写一页足够,”他谦虚地说。“我写了一页就满意,多了当然更好。如果一页也写不出,那我才不乐意。不过我常自慰地说,一页足够,一页足够……”

罗思与布鲁姆住居在纽约郊外坎州乡下,他的工作室是林间一座两间的小木屋。他在家中用过早饭后,就步入森林,关在工作室中,从上午十时左右一直到晚饭时间。然后他又步行五十码回到住屋。每天都是这样。一天的工作结晶当然不只是一页,但他觉得如果写了一页即满足,便不会有受压力之感。

新书的出版令他紧张得很。他的健康又不佳。去年夏间他几乎患心脏病逝世,而二年以前他几乎患了精神崩溃症。最近他换了出版商,虽然提高了他的版税成分,但也给了他心理烦恼。新书出版后,他正在筹思第十五部小说。他说创作最难是在开头。通常他花二年时间写一本书,开头十八个月很苦恼,最后六个月则很顺利。

菲力普·罗思一向是位孤独自居的作家。他喜爱关闭在小木屋中写作,幻想着小说中的人物活动,而不喜爱在外面参与社交或应邀上电视谈话。新书《欺瞒》书封上的照片也是一张旧照。偶然他才接见访客。过去多年来,他的著作一直由小型但是独特的书局法拉·史屈劳斯·吉罗(Farrar,StrausandGiroux)出版,现在换了大型书局西蒙与舒斯特(SimonandSchuster),他的收入大增,可是他与多年老友罗吉·史屈劳斯的拆挡,颇引起他的内疚。(史屈劳斯虽是个出版商人,对文学很有造诣,某次我曾在一朋友家中与他谈论我所喜爱的约翰·契佛。契佛作品恰好也是他的书局所出版的。)

这段变换出版商的故事很可使读者了解美国的作者、代理人、与出版商的三角关系。二十多年来,罗思不用代理人,自己与书局直接交涉,这样他可省却百分之十至十五的佣金。罗思与史屈劳斯既是老友,谈判时很随便。通常,每部新作的预支金是十六万元,到了全稿完成,他们各人写一个数目在白纸上,相比之后,达到一个双方满意的总数。

这种君子协商的方式在二十世纪末已成古老。文学代理人安德鲁·魏利(AndrewWylie)看到有机可乘,就自告奋勇。他的好例子是女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Sontag)。桑塔格由魏利代理,也脱离了法拉·史屈劳斯·吉罗,而投了西蒙与舒斯特。魏利向罗思指出,史屈劳斯出款三百五十万元购买汤姆·沃尔夫的《浮华世界的烽火》(TheBowfireoftheVanities),又出了七百万元预购沃尔夫下一部新作。而罗思历年所获的最高预支金不过二十五万元(此书是《逆生活》(TheCounterLife>)。罗思听了很不乐意,就一下子决定与史屈劳斯脱离关系。

有了代理人后,罗思的时价大增。魏利向各书局兜售罗思三本新作(当时《欺瞒》已完稿,其他二部尚在创作中),讨价三百万至五百万金。他先与史屈劳斯交涉,愿意减为二百万元,但史屈劳斯只愿最多出六十万元。三书最终以一百八十万金售与西蒙与舒斯特。书稿拍卖的风气已在慢慢造成出版界不景气现象。此类新书如果不能巨量畅销,书局便要蚀本。史屈劳斯就这么预言,他说二十五年来他出版了罗思九种著作,每本都是收支相抵,从未赚钱,因此他不信西蒙与舒斯特的交易乃是聪敏之举。不过罗思也突然发现,文人的任务是专心著作,谈生意是代理人之事,他当然也开始理解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是值得的。

《欺瞒》并不是罗思的最佳作,不过喜爱罗思作品的读者还是会入迷的。他的主题常是一个犹太男子的处境,而这本书的内容是述一个犹太男性小说作家的困境。小说的形式是一连串的对白,谈话者是一个住在伦敦的已婚美国作家,对象是各种人物,主要是一个已婚的英国女作家。罗思自称“这是我的一部有关第三者的小说”。他用男女秘密杂入第三者的欺瞒关系来衬出人类关系间的欺瞒现象。书中主角的名字也是菲力普。作者好像是在用这种“欺瞒”技巧来使读者遐想这是他的自传。熟悉的读者都知道,他的小说自《再见哥仑布》开始直至朱克门三部曲都是在写自己的经验。

在《逆生活》中,作家朱克门的女相好也是位英籍女作家。那末《欺瞒》中的英籍女作家是不是也是根据克莱儿·布鲁姆而模造?布鲁姆与罗思同居已十五年,罗思所写既是自己的生活经验,取用多年女伴作为小说角色的模特儿是难免的。不过罗思与布鲁姆在伦敦居住十一年(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八年)时,也很有爱上其他女性的机会。《欺瞒》既是有关第三者,那位女角色可能也是根据别人为模型。此外,布鲁姆是犹太籍,而《欺瞒》中的女主角是个高级社会的非犹太人。

这样的揣测也许是很危险的,因为我们搞写作的知道,小说中的角色常用数个人的印象来构成。罗思自己说,每一角色都由一个真人模型作开始,不能凭空构造。不过如果说他小说角色都是影射真人,那未免太荒谬。虚构不是事实,是根据事实所创造。事实往往是乏味的,虚构则系用想像力来把事实戏剧化。对一位美丽智慧女性的遐想便可达成虚构中的通奸。传记(或自传)所叙的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虚构小说所叙的却是可能发生的想像。这就是纪实的新闻记者与创造的小说作家间的不同。

罗思的真正自传乃是他于前年所出版的《真相》(TheFacts)在那本书中,他自述在动了膝盖手术后所引起的意气消沉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他惧怕自己失去了创作的能力。药物的服用使他发生幻觉,几乎触动自杀的倾向。《真相》的写作把他拯救出险。对一位作家而言,写作成为上乘的心理治疗法。

女伴克莱儿·布鲁姆对他帮助很大。过去十五年的同居大大稳定了罗思的生活。他们系于六十年代在长岛一个文化界晚会中初度相遇。(当时布鲁姆的丈夫是影剧性格演员罗德·斯泰吉(RodSteiger))。但是两人一见钟情,不久就各别脱离原来的恋人与丈夫,一起同居,一个是创作家,一个是舞台艺术家,在脾性上很合得来。布鲁姆相信自己对罗思的创作有助,至少她供应了他书中角色的模型。《欺瞒》述了美国作家在伦敦与英国女作家相爱的故事。到了书的终结,美国作家的妒心奇重的妻子突然出现,这位妻子恰好是位英籍女演员,因此读者又要猜测,那必是克莱儿·布鲁姆了。现在我们好奇的问题是:布鲁姆本人是否一个充满妒忌心的女子?

不过布鲁姆是个女演员,她能在舞台上创造多样的角色。罗思是位创作家,他的书中角色由想像力构成。两位文艺家的共同生活,可说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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