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敬容

1990-07-15 05:29
读书 1990年11期
关键词:何其芳诗人

唐 湜

呵,你峨嵋山下的少女,

可穿行过多少平芜、城郭,

涉渡过多少乱离的漩流,

咬啃过多少苦涩的生命果?

我是在你的梦之窗前面,

凝望你早开的玫瑰花瓣,

吮吸你早春智慧的果汁,

从你的歌里尝最初的蜜榄!

(台湾《葡萄园》诗刊)

这是我前几年写给敬容的《读<盈盈集>四章》之一,的确,她这一生可经历了多少个悲剧,尝过了多少爱的与生命的苦果,也经历过多少年诗的艺术的悲剧,两次暗哑了三十多年;到晚年重又振翅飞翔了,却又死于茕茕的孤独的悲剧,七十二岁了,心情凄凉,身心交瘁,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照顾。偶尔得了一次感冒,竟转为肺炎,昏迷了几天就去世了,没留下一句嘱咐的话!

幸亏十八天前,我还收到她的一封信,那恐怕是她最后的绝笔了。

约两个月前,跟她住得较近的运燮为香港《诗双月刊》的《九叶专辑》向她要稿,去了一次她家,看她身体不好,心情悒郁,就给我来信,我连忙写信去劝慰她,要她放宽心怀,颐养天年,她这才来了这最后一封信,说我的信带给她“温暖的老友情谊”,使她感动。说她倒是很羡慕我,“一直写作不断”。我在信中曾说到自己从何其芳与她的抒情诗里学习得最多,说她的诗在柔美中甚至比何其芳的更多男性气质,更加神完气足。她十分谦虚地叫,我别这么说,说那不是事实,会叫别人说闲话。说我是想抬高她来叫她高兴。实际上,我说的是真心话,也的确是事实。她十六岁随着老师曹葆华到北京时,何其芳还在北大,因而不久就相互认识了,在她第二年开始写诗时,确也受过何其芳的影响,可她一开头就有着自己的个性,并不受何其芳风格的限制。

我与她是一九四六年在上海臧克家先生家里相识的,从那以后,除了后一次暗哑的三十年只见过一面外,可以说是最亲密的挚友了。我们之间诗的友谊是非常深厚的;我,作为比她年轻的诗人,更作为一个评论家,就最喜欢她早期那些最纯真迷人的诗章——

打夜的迷到黎明闪耀,

我啜饮着你芬芳的诗章,

与你哭泣时纷坠的珠泪,

恍在梦中明灭的花溪上;

谁能如你的季候鸟那样

有恒而无怨,欣然来欢迎

晨曦、明月?我盼能与你

去瞩望荷叶上水珠的航行!

(《读<盈盈集>四章》之二)

实在,她的诗常常能点燃起我的幻想,在沉静里点燃起我灵思中一片蓝色的火焰,叫我的眼眸向广袤的芳野开展!

早在获得第二次解放之前,我蛰居东海之滨的故乡,常踯躅于田间、街市,感到无比的孤独,觉得那时人与人之间有一片冷漠的空气,咫尺之间如隔着千里山河。因而常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上海与敬容、辛之、唐祈们相聚首的日子,就写了三首十四行诗《孤独常叫人深思》,其中一节是写敬容的:

你遥望渡河者背影的萨浮,

你歌唱的白鸟早飞向天穹,

你的歌琴该倾出些珍珠,

别空叫岁华的波浪东涌!

(《幻美之旅》)

我把她比作古希腊的萨浮,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在哪儿,“十年生死两茫茫”,何况断线的风筝样已隔断了近三十个年头,谁能知道谁的命运?直到一九七八年底,坚冰化开了,我与唐祈不约而同来到京华,见到了辛之,才打听到她的凄凉景况,三人一起去法华寺破旧的廊庑间找到她,她与两个女儿、外孙们就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可她还在勤奋地重译《巴黎圣母院》。我们合拍了几张相片,上了一次馆子,就恢复了真挚的友情。我不久回了家乡,她的声音却时常飞越千里关山,给我带来亲切、温柔的振奋,也常倾吐分手后那二十多年的思念、感慨与期望,叫我度过了不少个不眠的春夜。我也因此陆续写出了一些十四行,缅怀往日几个人在上海法国公园与一间咖啡店里的徘徊流连,就像济慈缅怀着莎士比亚,写下了《美人鱼酒家》一样;我也常想起那些月下的“诗会”,以及那时的一些琐事。一九七九年起,她也常给我抄一些新作寄来,如一篇《致白丁香》,叫我不禁神思飞越:

一夜风雨摇落了无数

白丁香,你白色的珍珠!

春天看着你萌芽,生叶,

终于盼来了一片莹白,

把沁人的幽香向小径舒吐……

这首诗恢复了她昔日的风华,而那最后的一节,我更认为是对我的鼓舞:

到来年呵,依旧有东风

还给你绿叶,还给你飞燕;

凡是时间从你夺去的

另一个春天全都要为你召回!

接着,针对我那几首怀旧的诗,她又写来了《答友人》,说她“也记得那绿树婆娑的公园,/闹市一角里那个咖啡店,/我和你同另一些朋友在那里流连,/天真地泼弄着缪斯的琴弦……”最后是更加明确的相互鼓励:

时间真会让我们灰飞烟灭?

从古来有多少壮士珍惜宝贵的暮年,

清晨和日午自然有阳光灿烂,

瑰丽的晚霞却闪现在日暮的天边!

我后来也应《长寿》之约,写了两首十四行《奋发的晚年》,对她的诗作出了反应:

而迟暮的花朵也开得最美,

在生命的长河上临流深思,

晚年能抒发出最光彩的珠贝;

奋发能结出最成熟的果实,

呈献那照耀一代的肝胆,

拿一生的欢乐、坎坷、灾难!

呵,在南方故乡的一个萧索春夜,几年前我读到了她的一封来书,“说京华的朝夕分外寂寞,/为少了个俊以沫相濡”,感到了十分惆怅,觉得“追不回年华流失,/哪有心去富春江上观鱼?”(《来书》)那时恰要去杭州开会,有友人邀我去富春江上的钓台观鱼。

我赴京下火车就常坐“地铁”去她新居门口上来,在她家放下行囊才去找旅店,这几年没机会再访京华,就寄了发表这首《来书》的港刊《八方》去,她十分高兴,说写得不错,可不懂“俊”是什么典故,我只好去信说明“俊”就是“俊游”,是流行的简写。

敬容是在一九三四年由峨嵋山下的故乡乐山来到北京,在清华、北大旁听,学习英、法语言、文学的;第二年,才十七岁就写了一篇《十月》:

纸窗外风竹切切,

“峨嵋,峨嵋

古幽灵之穴。”

是谁,在竹筏上

抚着横笛,

吹山头白雪如皓月。

这就是《盈盈集》的第一篇,可以说明她惊人的早慧,同年写的诗《夜客》与《车上》以及散文《殒落》与《驴夫》、《卧佛》虽然比何其芳的《燕泥集》与《画梦录》朴质得多,显然也表现了她自己的风致,往后发展下去,她这第一本诗集《盈盈集》与第一本散文集《星雨集》和何其芳的《燕泥集》、《画梦录》相比,在才华、诗艺上也就不见得多逊于何其芳了。我觉得如果盈盈集》能与《汉园集》同时出现,可以与当时在大公报《文艺》上连载的清华学生孙毓棠的历史叙事长诗《宝马》鼎足而三,形成中国新诗最富有创造性、最有光彩的诗高潮了。三者的诗艺应该是可以相并而立、相互比美的。何其芳的风华光艳,敬容的清新瑰奇,孙毓棠的气魄磅礴,都标志着中国新诗艺的成熟达到了一定高度。可惋惜的是敬容当时有了个生活悲剧,写得就不太多,出书更晚得多,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八年冬,《盈盈集》才出现于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所以影响远不及何其芳。可她仍然应该是中国新诗史,或更具体地说,中国新诗艺史上的《汉园》时代一个最年轻的诗人,因为她的风格就属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诗人们,如何其芳、卞之琳与稍早的冯至、梁宗岱们,都通晓西方语言,熟悉现代西方文学,特别是象征主义与现代主义作品;可他们却能把西方现代的诗艺与技巧融化于中国歌诗的传统风格与中国气派之中,而闪现出一种特异的奕奕光华,何其芳那时写的《预言》、《欢乐》、《花环》,与敬容那时写的《十月》、《夜客》、《哲人与猫》就是例子。那时就没有现在所谓“现代派”的那种翻译腔,而却闪耀出一种中国诗人自己的风采或气度。敬容那首《十月》就全然没有一点西方诗的意味,倒像是一首中国古典的词,可又完全不是一般的词,而是一首意味深远的新诗,表现了一个在旧日京华颇感旅况凄凉的少女梦中对故乡神秘的峨眉的深深眷恋,我读着真感到有洪思《闻铃》中“峨眉山下少人行”的那种凄婉。不久之后,敬容又写了《窗》,那么完整而从容的抒情;而一九四三年的《辰星的梦》的最

在我的心的沙滩上

蚯蚓以线形吹奏,

祈求着密密的雨。

更是多奇异的意象,真是她常在最后投掷的“明珠”。她在写给小女儿的《,生命,孩子》里更发问:“你认识生命的秘密么,/和那小白的飘航?”这个二十七岁的小母亲,抒写得可真真挚动人:

我愿是你素足上

一粒不经意的尘砂,

我愿是你微笑时

眼中的泪光;

呵,亲爱的孩子,我更愿

是一只青色的小鸟,

永远投入又绕着

你的梦飞翔。

多么完整而自然的结尾!何其芳的一些诗,比如《古城》以“有客从塞外归来/说长城像一大队奔马/正当举颈怒号时变成石头了。”到最后却以“长夏里古柏树下/又有人围着桌子喝茶。”有点虎头蛇尾。而敬容,几乎每首诗都神完气足,连一九四四年写的《旗手与闪电》,欢呼“挥动那大旗呵,/勇敢的旗手,”也一样结以“他们焦急地在等待/那春天的第一道闪电!”由平淡、深远到达了高点。她那时已由西北到重庆,度着一个沉闷的“雨季”:

雨季,

凝冻的哑默的

手,悄悄地

从每一个屋顶上

将春天抹去。

(《雨季》)

这可是对当时“战时陪都”的政治气候多么形象的勾描呵!

何其芳以《夜歌》作了灿然的一放之后就几乎告别了诗坛,敬容到重庆磐溪之后却有了一个诗的丰收季,写出了不少力作,充分表现了她的思想上与诗艺上的飞跃进步,如《飞鸟》中抒写的飞鸟——

负驮着太阳,

负驮着云彩,

负驮着风……

(《飞鸟》)

说自己也要攀上飞鸟的轻盈翅膀,把生命化成云彩,“在高空里无忧地飞翔。”她也抒写了渡河者“背负着每片阴影的黑暗和沉重/背负着命运的巨轮/和巨轮下面的泥沙/渡呵,渡呵/向黎明的彼岸”;抒写了《斗士,英雄》来追悼诗人闻一多;她还抒写了著名的《逻辑病者的春天》,以辩证的意象,现代的喜剧风格勾描了当时的上海与当时的知识分子,哲理与现实相互交融。而《力的的前奏》以“歌者蓄满了声音/在一瞬的震颤中凝神//舞者为一个姿势/拼聚了一生的呼吸……”最后归结到:

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

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

一个共同的黎明

这可是多么鲜明的力的凝聚。《无泪篇》以《夜奔》中的两句白“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缀于篇前,抒写“这代人悲秋的心事/早凉去了/大旗飘飘/风过处一阵血腥”,显现了一片丈夫气概;而《珠与觅珠人》则是她,一颗在蚌中的明珠,要投向解放区斗争的火焰的自白:

……那时它将要揭起

隐蔽的纱网,庄严地向生命

展开,投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上海,她写了不少可以说是最抒情的抒情诗,在那个缺乏抒情的时代,后来结集为《交响集》印出,这儿有那个密云般的急管繁弦的吹奏,现代风的都市生活的交响乐。是的,这一时候她是靠自己写作与翻译生活的,在文汇报《笔会》上发的诗最多,在《文艺复兴》与《诗创造》、《中国新诗》上也发了不少。接受了更多现代主义、象征主义的影响,可仍是中国风格,甚至中国的“丈夫气概”的。译出了《巴黎圣母院》,也以柔美的诗笔译了十几本安徒生童话,就以她当时译的几首里尔克诗而论,我认为仍是至今最美最深挚的译诗,如发在《中国新诗》第二集(48)中的《秋》:

主呵,是时候啦,夏季的光热多么奇伟,

如今你的影子躺在日规面上,

让无羁的风在平坦的空地上吹。

吩咐最后的果子充满果汁,

给它们两天更多的南方的温暖,

把最后的甜蜜给予

浓烈的酒,催它们走向成熟。……

那时候,我也常爱译些里尔克,可哪有她这么自然而沉挚?我觉得最遗憾的是精通法语的她当时与以后为什么不去多译些兰波、玛拉美与瓦雷里的长诗名作?她应该是他们最恰当的译者,因为她是我们现代最柔和的抒情诗人,她就能进入这些诗人的角色,进入他们的心灵,以中国女性诗人的语言、歌喉唱出他们的诗;可现在,她却只为波特莱尔与里尔克(我提供了后者的两个英德对照本)译出一本《图象与花朵》,与艾吕雅的一些短诗。

以后,三十年在忙碌的工作与不幸的家庭悲剧之中默默过去了,到《九叶集》出版前后,她才重新涌现了诗人的热情,摆脱了笔下的苦涩,当一九八一年诗人流沙河以同乡后辈来访问她时,她写了一首《乡音》:

恰像是巴山蜀水

化入了激情的诗行

你还在爬山么

你还在涉水么

充满激情的诗行

从一些书刊飞出

有过多少次

翱翔在人们心上……

她说他“多年拉大锯/锯不断你同土地的联系/当你又见到旧时土地/流泪,却只是为了/土地上重叠的创伤”;最后,她深情地说:

哦,瘦弱的兄弟

在你瘦弱的胸膛

激荡着一个

广阔又灼热的海洋

这该是对诗人流沙河的最高的肯定。当年,她从北戴河归来,给我寄来一张远望大海的照片与一首《海上日月》,说在极目无边的海上有“小小的轻盈的燕子/在无忧地来去飞翔”,

海天的空阔

一瞬间

凝缩在纤细的羽毛上

我就觉得她又有了年轻时那种舒展自如的轻盈风姿。果然,她以后就又抒写了《高昌故城头》、《沙滩上的足印》、《山和海》、《听歌》这一些“孔雀长鸣”,从阔大的悲悯的心怀里发出对复杂的世界的一声声临风长鸣;而当她抄了《黎明,一片薄光里》这篇长诗寄来时,我读着,更觉得是超越了年轻时诗艺水平的一篇最光辉的杰作,对影响过自己的文学、艺术传统的歌赞,一篇浩然自如的长歌,从屈原、但丁、李白、杜甫们,敦煌壁画、希腊雕塑、写意山水、印象派的光影、莫扎特的《魔笛》与《安魂》,文姬的胡笳、长吉的箜篌、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里尔克在古堡中的沉思、瓦雷里的海滨的漫步,一直写到聂鲁达们在海峡的深情歌唱、艾略特在荒原上的忧心仲忡、希克梅特与西门尼斯对各自的乡土唱着恋歌、希腊的新诗人埃利蒂斯弹起了竖琴——

多少声音

响起在不同的时代

多少脚步

行走在不同的地方

美好的理想和情操

她深思的心灵

燃烧起来

她于是写到,“黎明,一片薄光里/思维大敞着门窗/想象是一双/生机蓬勃的翅膀/自由地翔舞/在高不可及的天空/和远远近近/辽阔的大地”;说“大地上有亲爱的祖国/有陌生的绿洲和岛屿/有不同肤色/又陌生又亲切的/众多姊妹和兄弟”;

安徒生的美人鱼呵

你还坐在那块岩礁上

倾听大海涛声吗

那涛声

也同样汹涌澎湃

在万千里外

一个东方诗人

我的耳际

这是多开阔的胸怀,接受了那么丰富的传统,又抒发了那么高远的理想与那么高洁的情操,燃烧起自己深思的心灵,要“重新扑动/欢乐的羽翼”,在黎明的薄光里看“年轻的朝阳/从湛蓝海上/冉冉地升起”!

她说过我们该是时间的主人,老去的是时间,不是我们。可时间不再等待,她欢乐的双翼还没有大大地张开,孤茕就夺走了她的生命,她的“远帆”终于垂下了①!

①《老去的是时间》是她建国后的诗集,《诗人丛书》之一,曾获中国作协诗歌奖,《远帆集》是她的第二个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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