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达然
我当然爱人类。但在聒噪的人群与宁谧的孤独中,我却选择后者——我爱静。
假如有人问我,我在地球上的位置,我会告诉他,我是在孤独城中。
爱孤独的人不多,很少人会忍耐得住孤独的,孤独对他们是虐待,而不是享受。笛福笔下流落在孤岛的鲁宾逊算是很孤独了,但作者还是创造了一位星期五给他作伴。至于我,选择给自己作伴的是画与音乐——这该是孤独城中的两大财产了。
也许是求知欲使我这样爱画。现代人真是舒服多了,每当想起印刷术发明以前的人为了得到一本书要抄了许久,就更珍惜书本更认真看书。到一地方,常向人问:“你们这里有图书馆吗?”恨不得我家就是图书馆,可以每天在那里看书,孤独地。
有一年暑假刚开始,一位朋友问我:
“暑假计划怎样消遣?”
“在图书馆里。”
“不感到寂寞?”
“不会的,我的孤独城就建在那里,寂寞和我早已是陌生人了。”
“孤独城?”他狐疑地笑了。
是的,孤独城。我的孤独城以书架为支柱,以书本为砖石。在里面没有寂寞,我只感到自己是多么忙碌,又是多么悠闲;觉得自己只是书海中的一个小字母,而不禁面对永恒微笑。
有一天黄昏,我又带着笔记本走进学校图书馆的书库。夕阳的曛晖透过玻璃窗,烘照书与我;书库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进来,静得我可以听到抄书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书里的哲人在向我细语,放下笔,不禁想起柳宗元那首题为《江雪》的诗:“千里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以前我很羡慕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老翁(他钓的也许是残留于记忆之江上的雪?)但那时,我不再羡慕他了,我羡慕自己。
音乐,这使人感情升华的动的艺术,也许在孩提,母亲唱催眠曲时,我就对它能使我安睡发生好感了。多年来,它一直是孤独城里的溪流,我爱在它缓缓的旋律里,读散文,低吟诗,如饮醇醪。
“有些声音是在孤独时我们才听见的,在人群中它们会模糊而消隐。”在爱默生充满智慧之言的著作里,我最爱这句。孤独城里人如一泓湖水在平静时沉淀糟粕,可以深思,而拾回失落于人群中的自己,静静地与灵魂对语。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乐手,也许在孤独城里弹出的心曲最美!
打懂事起,就在沉默中建造孤独城。常学康德与尼采踽踽散步静思,净化自己。羡慕那位爱生活简化的梭罗孤独地在华尔登湖畔,建了一间小屋,默默创作。灵感的女神似乎嫌恶喧哗,喜在静寂中悄悄地进入人的脑海,感到自己是多么快乐!
孤独城,这属于我的城,我统治全城,没有人限制我,自觉存在,存在于广袤的时空。大自然在头上,在脚下。每天我不会忘记把宇宙的芬芳带进城里。城门永远敞开,我关怀着人间,准备着椅子,随时欢迎人进来。在城里,我可以恣意地徜徉于幻想的园囿,摘折自己喜爱的花朵;我也可以恣意地在记忆的沙滩上巡逡无被时光的风沙烟没的脚印。常常,我快乐地微笑;常常,我伤心地哭泣;常常,我含泪微笑了。
两极的人在寒凉的雪地上自有他们的快乐。我爱孤独城——这灵魂的别墅,孤独已把我锻炼得坚强了,在未来的暴风雨中,假使不幸倒下,我仍会再站起来的。
就让这生命象一支白蜡烛,在孤独城里以有限的油脂发出热与光。即使无能照亮人间,我仍会保持这微弱的光,保持这渺小的纯洁!当油脂尽了,请再给我几秒,让我眷恋的微烟袅袅于人间。
(旭如摘自《芝加哥的毕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