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盛
读大学时,老教授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明末洪承畴曾经如是自道:“君恩似海,臣节如山”,后来降清,成了二臣传中人物,于是有人这般讥他:“君恩似海矣,臣节如山乎?”——老教授说,所谓笔如刀,真是。
“嘴唇两片刀”,这句话,当年儿时常听我母亲说起.通常,小孩多话缠烦时,母亲总会训一句“小孩子有耳无嘴!”若是有人好大言、口涂蜜,母亲便会告诫一声“做人啊,重心不重嘴!”
其实,我昔时并不很明白什么叫做重心不重嘴,直到长大成人,有足够的智慧深入思考问题,这才回头想起母亲的言行如一——自我开始懂人事起,一直没听过母亲对我们说过“爱”这字。
我母亲从未认识过一个字,她生养七个儿女,除了我在读初中时当过小流氓之外,其余都平平顺顺的被教育成国家栋梁。她付出的心血,纵使未必浩荡如黄河,至少也长流如我乡的急水溪。可是,她顶多只愿意对我们这么说:“阿母当然很疼你们。”
“疼”有两种意义。一种是疼惜,另一种是打疼。我在新营各戏院门口混太保时,三两个星期就打一次群架,由于彼时台湾经济尚未起飞,小太保打架是不用刀枪的。拳来脚往一番,顺便嚷叫几声,类似当今立委朱高正在立法院骂出口那些词句,如此而已。糟的是,乡下人好管闲事,我打过架回到家,消息总是也差不多同时传到家。母亲处理的方式恒常不变,首先,书包放下,外衣脱掉。接着,到厅里面向墙壁站好。接着,母亲问清楚事情,接着,打,哭出声一定不准吃饭,连锅底饭粑都不准吃,接着,母亲叫大姐来替我擦药草汁,接着,她躲到内房里去哭。
母亲命不好,但是好面子。我虽是家中最常被打疼的小坏人,却也是最被母亲疼惜的大将才,我四岁就会画福禄三公像,七岁时写的字就比读高中的六叔还漂亮,唱歌考试作文等等比赛的奖状多得墙壁贴满。母亲对我有厚望,期盼我为她争面子,她打疼我之后,通常隔几天就会对我说:“盛也,枉费阿母疼你啊!”
我也是个会心疼的人啊,终于,我立定决心不再“行走江湖”,收拾起那份“称雄武林”的少年野心,认真向学,从此各学科成绩都很好,英文数学除外。并且我喜欢上文学,经常练习写作,后来考上中文系,毕业后正式从事文学创作,如今已成为“作家”。
母亲不知道“作家”到底是什么,兄姐乡亲们每每拿访谈我的文章给她看,她就很高兴,还经常将访谈上的照片带在身上,见到亲友便取出告人:“你看,这是我那个第四的。”我在兄弟中排行第四。
四年多前,我儿出世,转眼善跑善跳善言语,日前携他返乡,母亲大开欢颜,与孙子交谈不休,我静坐一旁,忽闻祖孙二人以闽南语对话如下:“乖孙也,欲吃饭否?”“未饿啦!阿奶上次打我的手,阿奶不爱我,我不吃。”我抬头看母亲,母亲哈哈大笑道:“憨孙,奶当然真疼你啊!”不知怎地,当时突然间我脑中想起明末那个为国尽忠却从未自夸什么似海如山的沈百五。
(李艾摘自《台港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