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 晶
关于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能够说的话,似乎已经不多了。无怪乎这一本论述音乐大师和他的作品的书,只有不足六万字的一薄册。
身后才得以享誉世界的巴赫,既非早慧的神童,如莫扎特,李斯特;又无令人动情的浪漫史,如不遑列举的诸多音乐家。他当年只不过被人们善意地称作“我们的好风琴师巴赫先生”。被人们称引最多的一件史实是巴赫的一次波茨坦之行:正在吹奏长笛的腓特烈大帝得知巴赫到来,以一种不平静的声调宣布:先生们,那位老巴赫来了!而巴赫令国王激动的,也仍然不过是娴熟的演奏艺术而已。
巴赫的极简单极平常的经历——从童年时代的教堂唱诗班,从学徒和游历时期的管风琴师与高音演唱者,从宫廷乐队首席和宫廷乐队队长,而为莱比锡圣托马斯教堂的乐长并中学校长——只要读过不论哪一部音乐史,对此也就有所了解了。作为音乐世家的巴赫一族中一个最伟大的奇迹,约·塞·巴赫能够让人们知道的,只是他对上帝、对生活,所抱持的同样的热爱与虔诚。与早婚和多子女(巴赫的两次婚姻为他带来了二十个孩子)一样,这或者也是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统绪吧。
巴赫的祖先是匈牙利的一位面包师。十六世纪迁居德意志,继续从事面包师的营生。关于最先定居哥达左近魏希玛尔的魏图斯·巴赫,本书作者引用了《家谱》中的记载:“他的最大的乐趣是弹奏他那把带到磨坊去的多弦琴(即小琵琶),他是在磨盘不停顿的转动中弹奏的(这两种声音合起来,一定非常优美动听!他一定是在这种过程中学会了掌握节奏)。”音乐天才就是从磨坊轮子的节奏中和磨坊引水的小溪静谧深沉的水流中产生出来的吧。巴赫从生活中获得了一切。当年他以技艺精湛的管风琴师而闻名四方,可当人们赞美他的演奏时,他只是不经意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只要在适当的时间按下适当的音,乐器自己就会演奏了。”百年以后,当巴赫以伟大的作曲家而再次被人们发现,并惊异他何以能够创作出如此巨量的艺术珍品之时,同样方式的回答就可以解释这一疑问了。智慧,勤奋,不竭的创造力,一切都是生活本身所给予。
巴赫的音乐世界,是宁静,和穆的。如颇享盛名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抛开种种权威的阐释不论,以我的主观感受而言,只觉得是一道流泉轻柔地漫过细沙——清泉有灵,便是喁喁而语了。轻快、俏皮的快板乐章,那是涌起的小小欢乐:纯洁,质朴,如歌如舞;舒缓、清纯的慢板乐章,那是回荡的幽幽沉思:澄澈,明净,不绝如缕。
当然巴赫创作最多的是宗教乐曲。但这宗教音乐不就仿佛是从生活中流出的么。或者,神圣的宗教与世俗的生活本来就是融而为一的?巴赫最好的赞美诗康塔塔之一《醒来,一个声音在高喊》,其中的二重咏叹调:“我们将在天国的玫瑰花丛中,欢天喜地,尽情欢乐”,所给予人们的,不是自信,安详,与快乐么?我想起罗马皇帝奥勒留的一段自心独白:“记住一株无花果树的工作就是做一株无花果树;一只狗的工作就是做一只狗,一只蜜蜂的工作就是做一只蜜蜂;一个人的工作就是做一个人……“(《沉思录》,卷十)当你努力地向着一个圣洁的终极的目标前行之时,也许会蓦然发见,这其实是一条向后的路径——是在回到原初的本真的状态,亦即“一个人的工作就是做一个人”……是否可以说,最神圣的最超凡的,不过就是最简朴的最世俗的呢?这些感受,这些联想,或许根本就是些毫不相关,不着边际的东西,但是对于巴赫,对于巴赫的创作,谁又能解释得清楚呢——不是因其复杂,而是缘其单纯。想来本书作者是遇到这一苦恼了吧,他是这样结束全书的:“总而言之,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位莱比锡教堂乐长是一个神奇的人物:明澈如水,然而却令人难以解释!”(引自蔡勒特尔致歌德的书简)
“对于美丽的东西,语言是多余的。”那么,倾听吧——对音乐,对上帝,对生活。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德〕维利巴尔德·古尔利特著,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