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平
奇人。奇事。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奇特选择。
他,一个年近五十,早该“知天命”的关东汉子,偏要梦想登上世界哑剧艺术的最高殿堂……
然而,这并非梦幻。何以为证?他的形象,已经摄入了中央电视台的磁带;他的名字,已经载入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科隆国际哑剧节的史册。
一
他叫王德顺,长春话剧院演员。
80年代初,话剧艺术无可奈何地步人了萧条境地。他苦闷,忧虑,但并不叹息,他在苦苦地求索。
“啊,太棒了!快画呀!”在中央美术学院的一间画室里,雕塑系主任钱绍武面对一位赤身裸体的男性模特,兴奋地大喊着飞笔入画。发达的肌肉,优美的造型,透露着刚阳之美的气质,使这位雕塑专家为之惊呼。这位出色的模特,正是王德顺。
当人体模特竟是他投身哑剧的契机。在教师和学生们的啧啧称赞中,他似乎突然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自我发现”;“与其混吃等死,莫不如利用造型能力强这个优势搞搞哑剧!”
一个不安分的念头萌生了。
迷上哑剧,他可就折腾开喽。白天上班,晚上练,家里没地方,就跑到离家几里地外的地质宫广场去练。一天午后,剧院排练厅闲着,两个小青年在理发。他又扑通扑通地折腾起来。一个小青年不解地问道:“王老师,你能不能说说,是什么力量支持你,你这么折腾干什么?”一句话把他问愣了。
“我真没想过干什么。”略微停顿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说,“上帝给我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我觉得我一生应该搞出点东西来,搞不出东西来我不甘心,不服气!”
也许,马斯洛的理论能够解释这种现象:能量得释放!
可人们心里明白,四十六七岁的人了,学别的兴许为时不晚,可非要踢腿劈叉,鼓捣什么哑剧。雄心固然可佳,可年龄不饶人哪!
二
上帝没有瞎眼。大器晚成,王德顺50岁那年。终于“交”上了好运。
1985年4月,一封公函从北京寄往长春。
“邀请王德顺参加中国首届布莱希特讨论会。
中央戏剧学院”
布莱希特,这位与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中国的梅兰芳齐名的德国戏剧大师是王德顺十分崇拜的偶像。能够为他所仰慕的大师的研讨会献上一份薄礼,这不是“交”上了好运么!
八个月后,一台浸透着他和妻子一腔心血、构思完整、充满哲理与思辨色彩的新节目使他赢得了又一个不寻常的殊荣:中国戏剧家协会、《戏剧报》在京为王德顺举办推荐演出。
一时间,王德顺名噪京华。
但是,走红伊始,矛盾也接踵而至。
王德顺、赵爱娟毕竟是在职演员。搞哑剧,自然也少不了求助于剧院支持。尽管两口子不务“正业”,开了块“小片荒”,免不了和剧院发生些小小的摩擦。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剧院的人,总不能在外久留不归。
“王德顺、赵爱娟速归院!”
一封封电报急如星火。
王德顺夫妇和单位间的关系渐渐紧张起来。
1986年8月,王德顺回到长春。剧院领导严肃批评了他目无组织、不守纪律的做法,勒令限期归院,否则扣发工资。
两条路摆在了他面前。要么返回剧院,把“造型哑剧”这株幼苗插在一片还很贫瘠的土地上,再去经受一番生与死的苦苦挣扎;要么舍弃工资,甘冒风险天南地北闯一条生路。现实,毫不留情地要王德顺做出“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这样的选择真难啊!他和妻子的工资是四口之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失去了它,将意味着什么?王德顺心里一清二楚。可是,他为之奋斗了整整五年的“造型哑剧”正含苞待放,中国“造型哑剧”的美好前景每时每刻都在召唤着他。
怎么办?退缩吗?不!这不是王德顺的性格。
“先回来,等等再说吧!”
“等等?”好心人的劝说使他蓦地想起了自己创作的《等》这个节目中一个又一个形象:年轻的、年老的,幸福的、凄苦的……等待使他们得到了什么?是一座坟墓!50岁的人了,余年几何?难道还要象自己演过的那些人一样,永远消极地等待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吗?不!他牙一咬,心一横“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豁出去了!”50岁的王德顺,就这样孤注一掷,做出了令人咋舌的选择。
他是个坚毅的男子汉。他具备令人钦佩的献身精神,可也有为了赌气而失于审慎的草率之举。
常言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四口之家,衣食住行,没有生活来源怎么得了……
从此,一家四口便开始了“马路天使”的浪迹生涯……
三
在北京找一处可供长期居住的房子简直太难了。起初,他们寄人篱下,借住亲戚家。可好景不长。
1986年4月16日王德顺夫妇得知文化部第二天要审查这台“造型哑剧”,心中十分兴奋。晚上。他们刚刚跨进亲戚家的门槛,一道逐客令便送八了耳鼓:“家里来客人了,从今晚起,你们搬走吧!”
主人的话不冷不热,不硬不软。王德顺还能说什么呢?
“这么晚了,让两个孩子挤一张床对付一宿吧!我们大人出去找地方!”赵爱娟急了,她在央求。
主人终于默许了。在这个春寒夹带细雨的夜晚,夫妻俩茫然走上了街头。
去哪儿呢?不知道。去车站?没有车票,候车室不准过夜。找旅店?别说钱,连张介绍信都没有。
细雨蒙蒙。他们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知是雨还是泪,赵爱娟只觉得一股咸涩的味道流进了嘴角……
天无绝人之路。王府并附近的一条地下通道被赵爱娟相中了。她下去看了看,走上来苦笑了一声:“下边有弹棉花的、上访的、还有要饭的,就差艺术家了,咱们,补上这个缺儿吧!”
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也许是他们的脚步惊动了人们,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模样的人懒懒地睁开惺忪无神的眼睛,向这一对穿着入时的夫妇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们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找了片靠墙的空地儿,席地而坐。
“德顺,现在,咱们是处在最低潮了吧!”赵爱娟的语调有些伤感。
“不。人在无望的时候,才称得上最低潮。明天,文化部不就要审查咱们的节目么!”他在安慰妻子,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夜,深了。阵阵寒气袭来,冻得人们瑟瑟发抖。赵爱娟用胳膊紧紧抱住丈夫受过伤的膝盖。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丈夫嘴唇紧闭,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像一尊木然的雕塑。此刻,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扎到丈夫的怀里,呜咽着喃喃道:
“德顺,我现在……什么也不要了,就想回家。”
泪水,浸湿了王德顺的衣襟。
四
在商品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很难想象一个丧失固定收入的人怎样在高消费的大都市北京维持四口之家的生计。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没钱,靠演出挣!”
贵阳、北京、天津、兰州、新疆……
50元、40元、25元……
尽管收入微薄,但他们能活!
“德顺,你到底还能不能演?快说呀!”赵爱娟用力摇动着德顺的肩膀,急得要哭出声来。北京的一场重要演出在即,可王德顺的脚趾鼓出了一个大脓疮,疼痛难支,走路都困难。家庭演出,个人奔波,每联系一场要费多少周折,赵爱娟能不急么?
王德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演!”
他求人从剧团要来点儿装饰亮片,卷成筒状,套在淌脓流水的伤脚上,算是遮遮丑,硬是咬牙站到了舞台上。
“我这是怎么了?”他在北京红旗机械厂俱乐部演到《死神》这个节目时,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剧场似乎在不停地摇晃。“我要完了。”他心里想着,腿开始不听使唤,身体渐渐地瘫软下去。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就在他双手刚刚触摸到地面的一刹那,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突然注入了他的躯体,他又顽强地站起来了!
“天哪,真玄!”他暗自庆幸。
他哪里是在“演”《死神》,分明是在同死神进行着殊死搏头!
危机,危机,笼罩在心头的危机感就是这样迫使他有进无退,奋力向前。
五
第一位中国哑剧艺术家终于站到了科隆莱茵河音乐学院金碧辉煌的舞台上。
联邦德国科隆国际哑剧节在当今世界上享有盛名。德国人把这里视为世界哑剧艺术的中心。为了保持这个显赫的地位,他们每年都不惜重金邀请世界各国的哑剧艺术家来此献艺。本届哑剧节是举办12年规模最大的一次。莱茵河畔,汇聚着法国、比利时、苏联、日本、中国等25个国家和地区的80名各怀绝技的高手。
随着他女儿悠扬动听的钢琴伴奏声,专场演出开始了。他那功力极深、颇具雕塑感的身体造型、一人多角的精湛表演技巧,以及变幻莫测的独特道具运用,把观众带到了一个奇妙的境界。
《暮年》、《生命》、《死神》……
一个个节目的奇特构思和苍劲悲凉的总体意境、情调,震撼了人们的心弦。
流动的雕塑,无字的诗章。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王德顺一连十次谢幕,还不能平息观众狂热兴奋的情绪。
掌声还在不依不饶地呼唤。
他终于出场了。在观众节拍整齐的掌声中,王德顺又即兴表演了“笑”和“哭”两个小段。
人们兴犹未尽,演出结束了,还是不肯离去。无奈,王德顺又花费了整整40分钟接待观众和西德电台、电视台及报社记者。
人们盛赞这台节目“给人以思索,给人以力量,激发人们振奋向上”。哑剧节主办者的经纪人当即表示邀请王德顺到西德全国巡回演出。中国访问学者、北京大学教授邢骏在演出前就早早来到剧场门前等候王德顺。看完演出他说:“中国的哑剧起步很晚,看了你的演出,我觉得中国的哑剧已经在世界上站住脚了!”
中国的哑剧引起了各国艺术家的极大兴趣。外电评论说:“王德顺成为国际哑剧艺术节的新闻人物,各国艺术家都在认真研究他的表演风格。”
如果德国人把米兰·斯拉戴克视为德国的骄傲;那么,朋友,我们也完全有理由自豪地大呼一声:“王德顺,中国的骄傲!”
(林南摘编自《报告文学》)